苏梁跟杨柳一起带着儿子站在了“小剑桥”双语幼儿园的大门前。
那大门太华美庄严了,让人怀疑这是一个社会权力机构而绝想不到是一个幼儿园。大门边有一块乌亮的牌子,上面写着“小剑桥”三个烫金字,下面还有若干小字的简介。
苏梁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漏气的气球,只想“哧哧哧”地喷发出不满的气体:“这个地方,胆子小的都不敢进来。”他说,“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你把儿子送这儿来呢?”
杨柳惭惭地笑了。
不过苏梁说自个儿鬼迷心窍,其实不然。他们一家三口能走到这座大门前,虽不是千难万难,却也经历了一大番的折腾纠缠。
当杨柳头一次提出要把儿子转学到这个幼儿园来的时候,苏梁坚决不同意。“好容易出乖露丑地才进了省实验幼儿园,这没两个月就要转学,老师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要骂苏炜诚的爸妈是十三点,脑子进水了。”苏梁说。
更何况,这个什么“小剑桥”是私立的,收费相当高,苏梁说我们是负担不起的。
可杨柳认为,再难也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再好的幼儿园也不可能待一辈子,咬咬牙就过去了。
苏梁愤怒地把桌子擂得山响:“牙咬碎了也是负担不起,关键问题其实也不在这里,关键问题是,把那么一笔钱投出去就为了上一个幼儿园,我冤不冤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杨柳也急了:“不明白的人是你!你怎么就想不通,钱再好能好过儿子的前途?这是智力投资懂不懂?投进去的是钱,回报出来的是儿子的未来!要不还没起跑呢我们儿子就输给人家了。”
苏梁说,跑啥跑,你一天到晚地说跑跑跑,我们儿子才学会走呢,你让他跑什么呀,跑哪里去?你不就看着我哥的儿子上这个破剑桥了吗?杨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虚荣,你跟人家比什么比?人家什么经济条件咱们什么条件?我哥那钱来得快,跟淌水似的,哗哗的,我们的钱跟滴油似的,是滴滴答答存下来的。
杨柳坚决否认苏梁对自己“虚荣”的指控,这种指控让她委屈极了,她想起那些被她放弃的好东西,想起她好长时间没买过新衣服了,想起她连贵一点儿的零嘴都不舍得买,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她觉得为了儿子,割她的肉都行,别说舍了这点儿小享受。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金钱都投在了儿子的身上,可苏梁并不理解,还要骂她虚荣,小夫妻两个坐在桌子的两头面红耳赤,像两只愤怒对视着的年轻的兽。
婆婆武小慧把炒好的菜重重地蹾在桌子上,一张脸挂搭得要落下来似的。
杨柳的火气腾一下全冲着她去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武小慧的脑后仿佛生着眼睛,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苏梁我告诉你,人一辈子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有自知之明。命里只该你有一成你非得争十成,到后来是要头破血流的。”
苏梁说,我怎么没自知之明了?我怎么没有自知之明?
杨柳又转脸笃笃地望了一眼苏梁,这么个连话音也听不明白的小男人,他吃什么长这么大?也只有他,听不懂他妈夹枪带棒的话,武小慧是聪明妈妈生个笨儿子,想着想着又觉出苏梁的单纯来,不由得心软。
武小慧又端了一碗菜出来,仍是重重地蹾在桌上:“先吃饭,光吵有什么用?吵吵肚子又不会饱,吃饭吧吃饭吧,吃饱了饭你们继续折腾。”
杨柳回身冲到卧室拿了提包与外套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大力地关上大门,“咣”的一声巨响。
苏梁用力一踢椅子,厚实的实木椅子是有年头的老东西,沉重硬实,磕得他脚指头生痛,有一瞬间他想坏了坏了,脚指头断掉了,又不好用手去摸,只好坐下来,用好的那只脚用力去踩那只痛脚,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武小慧慢慢悠悠地吃着饭,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不要拿哑巴物件出气,这椅子我可还要用上个十年八年的呢。”
保姆英姨一贯地大声地咂巴着嘴,吃得风生水起的,苏梁好不心烦,胃口全无,脚痛头也痛,还担心着跑出去的杨柳,有心出去找人,又咽不下心中的气,“霍”地站起来回房愤愤地用被蒙住头,把一切都挡在棉被外头去。棉被当头罩下来,为他支撑出一片昏天黑地来,在这个人造的柔软的安静的洞穴里,苏梁的心才慢慢地静下来,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从前跟杨柳一块儿出去玩,去的是一处有名的寺院,寺院的后山上,有一溜依着山壁挖凿出的小洞,窄小低矮,常人只能盘腿坐在里面,据说那是僧人打坐修行的地方,说是利于冥想参禅。当时苏梁不明白参禅为什么一定要在洞里,透着那么矫情,这会儿他有点儿明白了,大概是洞里够静,人用那样的一个蜷缩盘坐的姿态,犹如未出生时躲藏在母腹之中,安全,平和,时间缓慢得没有了边际。他想他该起来去找杨柳,可是却怎么也起不来,整个人好像在一片流沙里,直往久远的过去的日子里沉。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听见卧室的门响,好像有人走进来,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把被子掀开,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有一片水淹了过来,好容易才找到焦距,他看见是杨柳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吃面包,“咕嘟咕嘟”地喝水。
苏梁挣扎着起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讨好地说:“吃面包干什么,吃饭吧,还有菜,汤也有,我给你热去。”
杨柳大口地咬着面包,把左面的脸颊撑出一个大鼓包来,一边说:“免了,我从小到大,都不吃别人蹾在桌子上的饭,吃了不好消化,我就吃面包。”
苏梁讪讪的,也不好搭腔。
杨柳没有再提给儿子转学的事,苏梁偷偷地在心里庆幸,想着她可能说说就算了,但愿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苏梁连着几天都偷偷地观察着杨柳的脸色,揣摩着她的意思,越看越分析便越觉得杨柳的确是不会再提那个茬儿了,放了心,心里扑棱扑棱地冒着快乐的小泡儿。
又过了两天,早上苏梁催着儿子快点儿吃完早饭,要送他上幼儿园,杨柳闲闲地说了句话,苏梁好像被雷打了一样。
杨柳说:“宝宝快一点儿,今天记得跟老师和小朋友们好好告别,妈妈昨天晚上怎么教你的你还记得吗?明天我们就去新的幼儿园啰!”
苏梁目瞪口呆。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办的手续?”
杨柳看也不看他一眼,“呼啦呼啦”地往嘴里划拉着泡饭,“嘎吱嘎吱”地嚼着萝卜条,边吃边说:“就昨天定下来的,入园费我也交了。”
“你哪儿来的钱?”苏梁倒不是特别在意那钱,他是真好奇,杨柳这个小女人现在越来越多地给他意外。
“我问我一个要好的旧同学借的。你放心,没用我们的定期,利息我也舍不得损失。我同学那里有闲钱,我就借了,我们的存款到期了我就还她。”
苏梁趿着拖鞋在客厅里乱踱着步,把指甲咬得咯嘣响,他心里一烦乱就会如此。
当天晚上,杨柳还毫不犹豫地辞掉了保姆英姨,多送了她一个月的工资。
一家三口终于在第二天来到了新幼儿园门口。
走进去,杨柳发现,许月娟虽然有点儿夸张,但夸张得还不算太厉害,这里的环境果然极好,三座欧式的小楼呈一个品字形,四周的绿化很不错。走进中间的主楼,大厅正中放了一台雪白的三角钢琴,靠右侧一个宽大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杨柳发现楼梯的每一级上正面与窄窄的侧面都贴着英文单词,上得楼来,数间教室转成一个大半圆形。每一间教室都是欧式窄条花窗,光线很好,一个班级里一台锃亮的大钢琴。每间教室只寥寥十来个孩子,男孩子是一式的灰色小西装、黑色小领带,女孩子则是灰色海军领上装配同色小格百褶裙。
杨柳儿子的教室门口小牌子上写着“维特根斯坦班”,杨柳把这个拗口的名字好好地读了两遍才读顺,苏梁不满地嘀咕,这是什么鬼名字,杨柳轻轻斥他说,你懂什么,人家每个班级都是用剑桥大学著名校友的名字来命名的。
进了教室,发现里头还有一个相当大的套间,是孩子们午休的地方,一色一样的小床,小被子小枕头,一色的床单,杨柳细看了一下,连那挂在一排小钩子上的毛巾一看都是高档货色,苏梁小小声说:“这不是养儿子,是养祖宗!”
最让杨柳满意的是这个幼儿园真的给每个班级都配了一名外籍老师,杨柳儿子班上的居然是一个金发碧眼雪白皮肤的年轻男老师。不得了,杨柳想,书上说,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顶好多跟男老师学习,有利于他们的心理发展,这下子,不仅英语学习有保障了,连心理教育也一并有眉目了,可见天下没有白花的钱。
可正是这位异常年轻英俊的男老师,没过多久又给杨柳添了桩心事。
杨柳很快跟儿子班上的老师熟悉起来了,不仅如此,她跟班上小孩的家长也混了个溜熟。杨柳听单位一位年轻妈妈说,一个班上的小孩家长,顶重要的就是要抱团儿,有什么消息好相互知会,有什么问题更可以一同跟学校理论,学校可以糊弄一个家长,可绝不敢糊弄一群家长的,杨柳深以为然。
小炜诚班上的家长们正好特别地抱团儿,私底下还选了一个小头头,那是个一脸精明相的女人,看年岁不小了,可是穿得花红柳绿的,脸上也开着水粉的铺子,所以领着她的孩子也不知是外婆呢还是妈妈。杨柳一开始也没好意思问,后来熟了才知道是外婆,杨柳于是足足地给她灌了点儿米汤,说自己一直以为她是孩子的妈妈呢,坚决地表示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做外婆,并且亲亲热热地管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叫徐姐。
因为这新幼儿园离杨柳的单位近一些,所以现在都是由杨柳下班后来接儿子。
这一天杨柳去幼儿园接儿子,见徐姐身边围着几位家长正在讨论着什么。杨柳过去一问,才听得徐姐用极不满的语气说,原来咱们这个维特根斯坦班的外籍教师是俄罗斯人!徐姐说:“俄罗斯人自然说的是俄语,欧琴哈拉哨之类的,他的英语也不知是在哪里学的呢,说得能标准吗?敢情幼儿园是拿一张外国脸来充外国话蒙我们呢!这可关系到我们小孩子的学习,是大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跟幼儿园提意见,要求幼儿园改进的!”
杨柳一听也开始着急起来。对啊,要是儿子从小学一口俄罗斯味儿的英语,叫人多么糟心啊。
这种事,只要有个吹箫的,再来几个摁眼儿的,马上就能唱出一台戏来。那挑头的自然是徐姐,杨柳算是急先锋之一,一伙人真的到了园长那里好一通说,希望园里可以考虑,找一个英语国家的、发音比较正宗的外教来,否则就从根上把孩子给耽误了。
园长态度十分地好,杨柳暗想,到底是私立幼儿园,世上是没有错花的钱的,杨柳很是找着了一点儿上帝的感觉。
过了没半个月,园里果然换了几个外教,杨柳有一天送儿子时,正巧看见原先的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子从园长办公室出来。那孩子背着磨损得挺厉害的牛仔布大背包,那样冷的天,穿着一条大短裤,上身倒是一件厚羽绒服,成色也半旧不新,神色略有点儿黯然,脚步匆匆。
杨柳忽地觉得自己怪不厚道的,这孩子看上去家境似乎不是很好,千里辞家,万里求学的,够多么不容易啊,刚找到一个打工的机会,就这么给端掉了饭碗。杨柳几乎不敢再去看那孩子的背影。可转念又想,自己又怎么是容易的呢?付了这样贵的学费,要求给孩子创造尽可能好的学习条件也无可厚非。这世界谁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活着?这么一想,杨柳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这园长办事还算是有效率,这一回一下子换掉了五六位非英语国家的外教,杨柳儿子班上新换的外教来自北爱尔兰,二十多岁的男人,浅色的头发,绿眼睛,不知为什么人看上去有点儿脏相。
苏梁问杨柳,北爱尔兰的英语标准吗?杨柳说当然了,北爱尔兰属于英国,是地地道道说英文的地方呀。哦对了,杨柳想起来了,Scarlett 的爸爸就是爱尔兰人。
谁?苏梁诧异。
杨柳笑起来,说苏梁,笨!郝思嘉啊!
苏梁笑笑说,你儿子上了两天双语幼儿园你倒变得满嘴的英文了。
杨柳可是不会忘记郝思嘉的,那是他们头一回一起看的电影。在市立图书馆的小放映厅,图书馆搞的经典影片回顾赏析活动,票子很便宜,正适合苏梁和杨柳他们。不大的一间教室样的屋子里,挤满了年轻的男女,也没有正经座位,就是长条凳子排成好几排。黑灯瞎火的,天很冷,屋里没有暖气,杨柳记得自己把手插在两腿间取暖。后来苏梁的手就伸了过来,摸索着碰到她的手,试探地握住,其实他的手也冷得像块冰。屏幕上郝思嘉与阿希莱突地激情拥吻,苏梁吓了一跳,扔掉了杨柳的手。
现在想来,大约是那个吻里的不伦与背德惊吓了苏梁,那个时候,苏梁是有点儿傻的,但是他的天真里头,很藏着一点儿固执与坚持,他常让杨柳想起那种旧式铜版的相片,老旧的暖黄里头,困着一个年轻新鲜纯净的灵魂。
回忆使得杨柳心里泛起了柔情。她才想起有多久没有好好地跟苏梁说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