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一到那所省级著名幼儿园的门口就呆住了。
原本,她是想让苏梁趁着周末起早点儿去排队的,苏梁听了便哀叹一声,杨柳想想道,算了算了,看你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不牢靠,还是我去比较妥当。苏梁咧开嘴笑起来。杨柳深觉他这笑没心没肺,然而这笑又这样发自肺腑,杨柳总是拿这样笑着的苏梁没辙。
杨柳七点过一点儿就出门了,想着自己算是赶了个大早,说什么也是可以拿到号的。
可是眼前,幼儿园门口已排了有百十来号人,队伍蜿蜒出去,引得路人侧目。
杨柳赶紧过去排在队尾,看那队尾里多半是与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男女,也有年纪大的,一看就是孩子的外公外婆或是爷爷奶奶。
杨柳问她前面的那一位:“请问几点可以开始拿号?”
那人把头脸全藏在一份报纸的后头,说通知是八点半开始拿号的,这不星期天嘛,人家老师园长总要睡一会儿懒觉。声音里头全是睡意与不耐烦。
杨柳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幼儿园的铁门打开,而这个时候,她的身后早已又排出去了几十号人。
队伍里开始窃窃私语,焦头烂额的父母与祖父母们开始交流起来。
杨柳后头的人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拿号,杨柳说,说是八点半,我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正说着,有提着保温桶的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走过来,人老而耳力强大,听见杨柳的话,接过话头说:“一个多小时?我儿子他们早上五点就来排队了,这都站了三个多小时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杨柳吃了一惊,心下开始怪苏梁是个甩手掌柜,早上叫他一起过来排队他就是不肯,他那一团孩气,某一个时刻自己只觉着可爱好玩,而另一时刻却又觉悟他真是靠不住的男人,婚姻里这些不满的小情绪真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但是说不定一个不经意间就会长成一片杂草。
队伍里早有人席地坐了下来,六月的阳光八点钟以后便开始发挥威力,杨柳遮住眼睛,想打个盹儿。
前头的那个男人一口痰吐将出去,骂了一句脏话,说:“现在上个破幼儿园比上大学还难。再过五分钟不开门老子不等了,老子把儿子拴在身上上班去。”
杨柳忍不住接过话说:“真要是破幼儿园就用不着排队了。”
阳光更加刺目,一群人站在日头底下,好像一堆晾晒着的萝卜条。
杨柳问那男人要了一页报纸,垫在地上也坐了下来,合上眼眯了一小会儿工夫,忽地觉着有人的鼻息轻轻地喷在她的脸上,睁眼一看,苏梁蹲在她面前,两个人的脸离得这样近,苏梁做一个对眼的怪样儿,杨柳在他头顶拍了一下,笑骂道,作怪。
铁门终于打开了,人群一阵躁动。有人开始越众而出向前挤,便有人大声斥着叫着,乱哄哄的。这时出来了几个老师模样的女人,维持秩序,可身薄力小,似乎无法阻止乱成一团的众人,有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师便大声地说:“你们要排就好好排,拿了号我们还要考察孩子的,号总是可以拿到的,急什么?”
好容易队伍才恢复了秩序,缓缓地向前蠕动。杨柳与苏梁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幼儿园门房的窗口前,郑重地接过里面的老师递过来的一张圆形硬纸片,上头一个鲜红颜色写出来的数字。
入园考试就定在下一周的周六,杨柳拿到号之后还赖在原地没动地方,苏梁十分不解,一个劲儿地催她快走,杨柳也不理他,急得苏梁反复地问:“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杨柳的沉默与固执叫苏梁肝火上升,索性丢下她跑到附近小店里买了数根雪糕一气乱吃,吃得太急,冰得五脏都缩成一团。苏梁又拿了两根赌气般扔给杨柳,杨柳接住老实不客气地全吃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老师出来宣布号发完了,那排在最后的一伙人立刻喧声大作,吵得不可开交。老师只得进去商讨了半天,出来说,号可以再补发一些,但是最后能不能收孩子入园还得看孩子的考试情况。
弄到快中午的时候,人群也渐渐地散了。
苏梁早坐在幼儿园外头的花坛边儿上打起了盹儿。杨柳终于熬到了这个时候,长出一口气,悄悄地向一位老师打听:“老师,请问您,孩子的考核主要是哪些方面的内容,我们好回去给孩子准备准备。”
那老师也满面是汗,不大耐烦,没好气地说:“准备什么,用不着准备,我们就是要看看孩子最原始的状态。”
杨柳等了几个小时就等来这么句话,懊丧又委屈,再看见苏梁睡得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一腔怒火沿肺腑直烧到脑袋顶,无处发泄,便上前去把他踢醒,苏梁“哎哟”一声,也动了怒:“你干吗!”
杨柳看他吃痛,却也懊悔踢重了,两个人一路别别扭扭地回了家。
接下来整整一周,杨柳都在给儿子备考,诗词歌赋加数学英语的,不可开交,小小子苏炜诚的这一个礼拜哭得比有生两年半所有哭的时候加起来还多些似的。婆婆武小慧也极其不满,说杨柳这不是送儿子上幼儿园,是送儿子进京赶考呢,这一去就是蟾宫折桂也用不着现下这么大声大气的,屋顶都要被掀了去了。
到考试那天,杨柳好好地把儿子打扮了一番,小家伙穿了一身新衣,海蓝色连帽 T 恤,配了米色七分裤,戴了顶童子军式的布帽子,虽然长得并不十分出色,可小小男儿,穿成这样,总能添五分可爱,小小子无比神气,一路惹得不少人看,杨柳很是得意。
参考的孩子都由老师领进考场,家长是不许进去的,不少小孩子见父母不能同行,都哭了起来,苏家小子倒还算镇定,只回头望了望爸妈就跟着老师进去了。杨柳心下一喜,跟苏梁说:“你看,老师说不定是故意不许我们陪的,不是说要看看小孩最原始的反应吗?我们儿子的反应多好,多镇定自若。我看过一则资料,就是有个大公司招人,故意在地上放了一把扫把,一大堆人应聘,就只有一个人把扫把捡起来,最后就是那个捡扫把的应聘上了,这就叫人的原始状态,装是装不来的。”
苏梁“呵呵”怪笑说:“这是他们编出来专门骗你们这种无知群众的,你还当真了呢!”
两人说笑之间,苏家小子已被老师牵了出来,面色镇定如常。杨柳忙问:“宝宝,老师都问你什么了?”
苏家小子苏炜诚把嘴闭合得如同一个蚌,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杨柳哄了一路,快到家时他才慢悠悠地说:“不——知——道!”
杨柳气了个仰倒,心下觉得不妙。
坏消息果真到了,苏炜诚没有接到录取通知。
苏梁安慰杨柳说,算了算了,不如还上街道的那个幼儿园吧,你也别小看人家,人家现在也升级了,也有了正规幼儿师范出来的老师了。一个幼儿园嘛,难道还有三流的和哈佛级的区别?
杨柳坐在家里整整想了一天,第二天,杨柳就到单位请了几天假,又把儿子打扮了一番,带着他出了门。
杨柳拉着儿子来到省级示范幼儿园门口,坚决请求要见园长,门房也坚决不让她进去,杨柳也不急,第二天又带着儿子去了,还是被拦在门外,第三天她又去了。门房到底看不下去了,好言劝她说:“算了吧算了吧,你看,不要说你,园长现在看到谁都怕,有多少关系户托人来说情,园长照顾了这个照顾不了那个。她虽然不是总理,可也真的不是哪个想见就见的。”
杨柳笑而不答,门房看着这个年轻的娇小而秀丽的小女人,一时心软到糊涂,说,好好好你进去吧进去吧。
等他从那阵子糊涂里醒过来时,杨柳早消失在幼儿园深处的一片浓荫里了。
杨柳并没有费太大的劲儿便找到了园长办公室,园长是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女性,皮肤透出一种长年坐办公室人的松软与白净。她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
杨柳也不说什么,拉过儿子,按着他的小脑袋给园长鞠了一躬,叫儿子,来,宝宝,给园长老师背一首古诗。
小小子苏炜诚略一迟疑,便开始背起来: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
沙暖睡鸳鸯。
园长一头雾水地问,请问您是哪一位介绍来的?
杨柳笑笑不答,对儿子说:“宝宝,再表演一个背数字,从一数到一百吧。”
小小子扭了一扭,苦着脸开始背起来。
园长一迭声地说:“等等等等,你到底是哪位介绍来的?”
杨柳站在办公室中间,从容地说:“我们不是谁介绍来的,是我自己介绍我来的。上次考试的时候我儿子可能因为紧张发挥得不好,其实他真的会不少东西,我们家长对他的早教抓得也比较紧。我们是真心实意想上贵幼儿园,请园长无论如何给我们一个机会。”
杨柳忽地觉得自己有点儿二五兮兮的,就像从前他们家附近有一个女疯子,据说是芭蕾舞演员出身,多年前的名角儿,她天天在大街上,对着一街的人说:下一个节目,独舞,《白毛女》选段。说完便跳起来,努力地想要用穿着布鞋的脚尖直立起来。跳完一段又说:下面再来一个折子戏,就跳个吴清华见到红旗那一段吧。她陶醉地捧着那虚拟的红旗,贴在干瘦的脸颊上,深情地摩挲着。
杨柳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儿子细小的背诵数字的声音却给了她心灵的熨帖,她在这样的声音里想起这个疯子来,好像那疯子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一派蒙昧糊涂,但却勇往直前。
杨柳不等园长再说什么,又叫儿子说了两个外语单词,小小子开始不耐烦了,有一个词想了好一会儿,不过总算是想起来了,杨柳微微提高了声音表扬了儿子。
园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杨柳:“九月带你的儿子来报到吧。”
杨柳接过纸条说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谢谢,带着儿子出幼儿园门时,杨柳从包里拿出一条烟来塞给了门房大叔。
她在幼儿园门前的花坛边儿上坐下来,小小的苏炜诚累了一个早上,趴在她怀里似睡非睡,杨柳想,二百五有二百五的好处,一般人办不到的事二百五却可以办到,因为二百五豁得出去。
儿子终于上了省级示范幼儿园,苏梁也松了口气。
九月开学之后,他开始每天接送儿子。这幼儿园自然是没的说,从这一年引进了一套蒙台梭利式教材,说是开始搞教学实验。
这个古怪的名字叫苏梁头晕,杨柳却头头是道地为他讲解了一番,苏梁听了只觉得是胡扯。好吧,他想,他儿子现在成了这个古怪的名词掩盖下的某种怪方法的实验品了,不过管他呢,总不至于把孩子教笨了就行了。
可是幼儿园实在是离家太远了,交通不算顶方便,他每天一大早就要起来送儿子,下午又要赶着去接,家、单位与儿子的幼儿园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别扭地嵌进了苏梁的生活中,使得他原本圆润如一个圆形的日子走了样儿,他渐渐又有了怨言。
可是,他没想到更叫他暴跳起来的事还在后头。
说起来全是许月娟惹出来的事儿。
那天苏群与许月娟过来,他们有不少日子没来了,苏梁便随口问嫂子,我家小侄子上哪个幼儿园了?
许月娟笑笑,用一种极轻描淡写的调子说,自己儿子上的是双语幼儿园,号称是 CEO 的摇篮,他们说是从小让孩子接受双语教育,每个班都配一名外籍教师,用一套原版的教材。
许月娟淡淡地颇有点儿不以为然地又补充道:“卖瓜的总说自己瓜甜,现在连幼儿园也学会这样吆喝了。他们这样说,我就姑且这样听听,哪个真指望幼儿园让小孩子学到什么了不得的知识,小小的人哪能那么辛苦地学那么多东西?多么作孽。我图的就是那里的条件好,环境没的说,一进去就好像到了外国似的,欧陆小镇风格。每间教室都配空调,还配一台大钢琴,玩具全是进口的,一天下来都要用紫外线消毒一次,卫生是绝对有保障的,配的床啦被褥啦质量都顶好,连床单的花色都雅得不得了。小制服洋气哟,伙食也好,舀出来的汤都稠笃笃,一个班才十二个人,配三个老师,跟高级保姆似的,多好。”
一番话下来听得苏梁目瞪口呆,趁许月娟不注意,他用力地对她翻了个白眼。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暴发户,他想,她膨胀得像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
杨柳却听住了,待许月娟说完,她问:“你们儿子上的这个幼儿园,叫什么名字?”
“叫小剑桥。”许月娟闲闲地说。
当晚,杨柳便做出了一个叫苏梁气急败坏的决定。
她要给儿子转学,送他去上“小剑桥”,接受双语教育。
苏梁手里正削着苹果,闻言“啪”地把刀拍在杨柳面前,说,你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