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更加热情地投入了对儿子的早期教育之中,她觉得她有点儿对这件事儿上瘾了。
凡是市面上有什么新的智力开发的产品,只要她得了消息,都会想办法去买来。
原本,她与苏梁小夫妻两个还算走运,总算都还有个固定的工作,杨柳自进了后勤部,工资低了不少,但苏梁涨了些工资,而且他好歹算是有门子手艺,不见得多高明那也是因为他自己不大钻研的缘故,但是修车这种事,日子久了,总会积累些经验,他们可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苏梁是个不管事儿的,也不甚爱吃爱穿,不过买买游戏充值卡和 DVD 碟片,但也不过分,一个月也用不了几个钱,到每个月十二号发工资的时候,苏梁左手领过钱右手就交给杨柳,杨柳再分配些零用钱给他,他若是不够用时,便去找杨柳要,杨柳也从不刻薄他。以往他们也没有觉得捉襟见肘的,可现在,因为杨柳在儿子的早教上投入日多,月月都有些吃紧起来。
杨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天辟地头一回坐下来好好地算了一算家庭收支账,发现原来是这些日子在儿子的教育上投资的确比较大。别看那些书,名义上是为孩子写的,比啥书都贵,动不动来个精装版或是再配上个光碟什么的,都是三位数的价钱。
杨柳奋力地咬着笔杆子,把那支短短的铅笔头儿咬出一排深刻的齿痕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纸上写着的化妆品保养品一项用力地划去,想了想,又把零嘴及每季的新衣这几项也用力地划去。
这么一划两划之后,杨柳觉得心头倒是一阵子松快,松快之余还有些自豪。
为了验证自己的计划是极有意义的,杨柳便又跑到书店去买了一套早就想买却一直没下得了狠心的系列早教丛书,连光碟带书,还有一套叫作“早教评价系统”的东西,一共四百多块钱。贵是贵了点儿,可是如果真的有用,儿子的智力得到了合理的开发,将来上好小学、好中学不愁了,成绩特别优异的话,人家中学抢着要还来不及,可以少交多少钱,这么一想,杨柳觉得自己简直赚大发了。
她每天晚上严格地执行着自己制订的那个学习计划,给儿子读英语,读唐诗,进行右脑训练,一样不落,小小子苏炜诚正在长牙,睁着圆眼听着母亲细细密密的读书声,盯着母亲的脸看,口水流了下来,在嘴角亮晶晶地挂着。他现在正热衷于啃咬任何到他嘴边的东西,比如母亲的肩膀、头发、脖子,他甚至把母亲的手抓起来送到自己嘴边。
杨柳把手从儿子的嘴里夺回来,让他坐在小车里,对他说:“苏炜诚同学,我们现在上语文课好不好?”
小小的苏炜诚忽然发现小车的扶手坚硬且有一股子木头香,欢喜地小狗儿似的扑上去咬起来。
杨柳那边叽叽咕咕地念了一通诗,又觉得光给儿子念中国诗还不行,得有点儿国际化的意识,于是在书柜里一通翻找,找到一本纪伯伦的诗集来,开始对着儿子念:美丽与丑陋。
忽地,杨柳发现儿子停止了啃咬,墨黑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一副惊讶的神情,嘴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杨柳惊喜地叫苏梁:“看看看,原来我们儿子喜欢外国文学,他对纪伯伦有反应哎!”
苏梁“哧”了一声说:“拉倒吧,我看他是饿了,这个什么文学家是外国人吗?他不是姓纪吗?外国人也有姓纪的?”
杨柳用力地对着苏梁“呸”了一声。
苏梁抓抓头发说:“我说得不对吗?我反正是不要读什么狗屁诗歌。哎呀!”他用力皱一皱鼻子,“臭!这小子肯定是拉㞎㞎了。”
杨柳把儿子抱起来一看,果不其然。
过后苏梁足足嘲笑了杨柳好几天,可杨柳并不气馁,在每晚给儿子进行早教的过程中,她继续不断地发现着儿子的所谓天分。有时她觉得儿子的空间概念很不错,有时会觉得他对色彩十分敏感,有时又觉得他记忆力不错,用苏梁的话说就是:“你这么多的觉得有没有根据啊?”
一句话倒提醒了杨柳,她跟苏梁说,打算带儿子去妇幼医院的儿童中心测一测智商。
苏梁一迭声地叫:“喂喂喂,你真有毛病了?老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至少要等儿子上了幼儿园或是小学以后吧?这么小抱去测智商,人家医生会笑掉大牙的。”
杨柳又细细地想了想,却也是这么个理,自己也觉出了自己的可笑来,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她倒是生了心,郑重地把测智商这件事写在了育儿日记里,并画了粗粗的几道杠,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忘了这码事儿。
苏梁却发现了儿子另外一种天分。
那天,他逗儿子玩儿,说,儿子,老爸上街玩去啰,不带你去。
小小子苏炜诚一听便“咿呀”乱叫,他还不能独自行走,于是大大地张开手臂,请求父亲抱抱,得不到回应,小家伙“咚”的一声扑倒在地,迅速地向父亲爬去,那速度快得匪夷所思,一眨眼间便爬到了苏梁的身边,抓住他的裤腿用力地站起来。
苏梁故意把他的手拿开,自己快速地往门口走去,苏炜诚这小家伙又扑倒在地,四肢并用,不一会儿就又抓住了苏梁的裤腿。这一回他也学乖了,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整个小身体全挂在了那条腿上,并且极其不满地在上面咬了一口。
刚长出的细小的牙齿咬得人极痛,苏梁却没有在意,他实在是被儿子的速度惊呆了。
好半天苏梁才想起一个形容来:“乖乖,快得跟蟑螂似的。”
杨柳听见了气得用力踢了苏梁一脚,说你会不会形容啊,恶心死了。
苏梁笑起来说:“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更准确的形容了。哎,你说我们儿子这速度,我这是头一回看到有小孩儿爬得这样快的,天分啊!”
杨柳更觉可笑:“这算是什么天分嘛,是本能吧!”她突地意识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他这么大的娃娃该走了,也该说话了,怎么我们儿子光知道爬呢?”
杨柳有点儿担心起来。
还好不多日子之后,苏炜诚会走路了。
儿子由英姨和杨柳带着,另外还有母亲跟在里面帮忙,苏梁又闲下来,他这一闲,便生了两分逸致出来,礼拜天跑到夫子庙花鸟市场抱回一缸金鱼回来。
苏炜诚颤巍巍地扶着桌角站着,去看放在墙角的那个鱼缸,一看就能看一个钟头,累了就在地板上坐一会儿,回头再站起来看。一张小胖脸儿全贴在鱼缸上,小鼻子都挤得扁扁的,边看边隔着玻璃跟鱼“咿呀咿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小爪子在厚厚的玻璃上抓挠出声。
苏梁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忽地说:“我看他的天分就是玩儿。”
一句话又叫杨柳的心七上八下了,这孩子可别像当年的自己似的,只知道玩儿,玩物丧志。第二天她便把鱼缸搬回了娘家。
儿子找不到他的鱼了,直着嗓子哭了一整天,哭到后来音儿都没了。
杨柳不由得也心疼起来,自我安慰说,书上写的,从小给孩子接触些小动物对他们的心理健康发展有好处,于是又让苏梁去把鱼缸搬回来。谁知快到家门口了,苏梁失手砸了鱼缸,救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几条水泡眼在浅浅的水洼里一阵扑腾之后不动了。
天热,鱼缸里的水蒸发出极重的腥气来,让苏梁有点儿作呕,苏梁气呼呼地坐了半天才起身回家。
杨柳在家里的这一番作为,惹得婆婆武小慧又好气又好笑,起先她还劝过杨柳几回,杨柳总是说:“妈,你不懂,当今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我们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几次被斥为“不懂”之后,武小慧不高兴起来,那言语间也便带上了点儿冷嘲热讽,杨柳只当没听见。苏梁虽并不十分赞成杨柳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孩子,可内心里,也觉得杨柳没什么错,反正当妈的总要带孩子的对不?她愿意怎么带全凭她喜欢好了,她总不至于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何况,苏梁想,她又没叫我给儿子早教,由得她去好了,也挺好玩的。
杨柳觉得谁说都无所谓,最可气的是许月娟也在里头乱掺和,回回她来,总是给杨柳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听听,起先杨柳不以为意,说的次数多了,杨柳觉得许月娟是别有用心,想要打击自己培养儿子的决心。杨柳原本也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角色,不免跟许月娟真真假假地对过几次嘴,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地不和睦起来。
说起来,许月娟倒也并不是真的要打击杨柳,她高龄得子,自觉在婆家的地位得到了充分的巩固,在她的认知里,把儿子牢牢地把握在手里,就等于掌握了在婆家与老公面前制胜的法宝,所以她对儿子唯有两个字:珍爱。至于其他的,许月娟想,她可不像杨柳那样二百五,苏群有的是钱,自己儿子还怕没有好中学上?然后呢,送到国外读大学就行了。苏群就这一个儿子,不怕他不把家产给了儿子。
依杨柳自己的心思,恨不得时时与儿子在一处,方可杜绝一切可能的不良影响。可白天她要上班,孩子只得交给保姆与婆婆。
英姨喜欢抱着小炜诚上街看汽车,一去就是一个上午,弄得小炜诚到了钟点就要往外头去,在大人的臂弯里,用力地撅着屁股,伸着小胳膊,直指大门的方向,绝不肯待在家里,不然便大哭大闹。杨柳怪英姨把孩子带野了,而且马路上汽车排气那样严重,孩子极容易吸入含铅的空气,对生长发育是极不利的,杨柳说了两回,英姨便有点儿不高兴,也说了几回要走的话。
苏梁生怕保姆离开,再叫他过从前那种带儿子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折寿的,他好似看见前方的地上有一个黑洞,稍不留神他可能就要掉下去了,便好言好语地安慰英姨,又去说杨柳:“你也太烦人了,我小的时候,还不是满大街地玩儿,不是照样长大成人了吗?”
杨柳笑道:“你小时候?别充老了,你才多大?离三十还有好些年呢,充老可真的容易老的。”
苏梁拍拍脸颊:“我老吗?嘁——上一回我们单位新来的女的,在走道里看见我,还以为我是技校来的实习生呢。”
杨柳看着苏梁光洁的脸,他新近剪了头,就是那种最简单的初中生似的短发,头发打削得薄薄的,紧贴着头皮,他是这样年轻,年轻得叫杨柳心下突地起了一线恐慌,她跑到卫生间,好好地照了一会儿镜子。
她发觉自己的脸已不如从前那样细腻得泛着白瓷一样的光了,杨柳觉得近来的确有点儿对不起自己。
但幸好,她还不显老。
她还年轻。
她又仰起头细细地查看自己的脖子,人说女人的老,是从脖子开始的,还好,她的脖子还是润滑的,一丝褶皱也没有。她突然怀念起她与苏梁谈恋爱的那段日子来。
那日子无声地在她的眼前展开,像一出默片。画面里的她留着长发,正好在肩膀下面,面孔细致紧绷,身材轻盈得飞得起来。忽地,那画面浸出赤黄的颜色来,是一杯隔夜的剩茶。
杨柳回头时,看见苏梁靠在卫生间的门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苏梁睇了她一眼,问:“你在怀旧啊?”
杨柳“呸”了他一口。
日子过起来是快的。
苏梁一直以为依杨柳的性子,早教这回事,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谁知道杨柳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杨柳的儿子苏炜诚在母亲殷殷的教导下长到了两岁半,杨柳自己的夜大也断续地上着,即将拿到文凭。
儿子就要上幼儿园了,苏梁与杨柳在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上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按苏梁的意思,就上自家附近的那家幼儿园就行了,费用不高,离家又近,抬抬腿就到,连自行车也不必骑,接送孩子多么方便。可是杨柳态度极坚决地反对,杨柳说:“不是我说你苏梁,你就是有点儿目光短浅,那个幼儿园连个正规老师都没有,不过是街道办的,找了几个家庭妇女充任老师,别说早教了,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我上回去考察了一下,一屋子的南腔北调,真是误人子弟。我跟你说,幼儿园可太重要了,选不好,影响孩子一辈子的前途。”
苏梁不耐烦地抓头发:“那依你的意思是要送儿子上哪所幼儿园呢?”
“自然是省实验幼儿园。那可是老牌的实验幼儿园,省级示范幼教。”
苏梁也就答应了,结果两个人出去一打听,这幼儿园好是好,可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孩子得参加入园考试,可也不是你想考就可以考的,得排队,拿号!
苏梁一听就“嘎”地怪叫一声奓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