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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梁终于累倒了,发起烧来,躺在床上直哼哼。杨柳在家里东找西找找不到药,只好上街去给他买。

苏梁躺在床上睡着了,儿子就窝在他的脚边,也睡着了。保姆英姨进屋去看孩子时,只见那小小子的尿布系歪了,一大泡尿出来,把这爷俩半个身子都泡了。英姨赶紧收拾,把小婴儿抱出来,跟武小慧说,真作孽,奶奶去把小苏叫起来换衣服再睡吧。

武小慧进了儿子的屋子,看着这几日降了温,儿子连床薄被都没盖,缩手缩脚地睡着,一件棉毛衫上全是尿,黏在了后背上,就这样他也没醒,不由得也心疼起来。

杨柳回来以后,武小慧忍不住说了她一通,看着老公不舒服睡觉了,连床被子都不晓得给他盖。杨柳没好气地说,我走的时候他还没睡呢,在家的人也不晓得给他盖点儿被子。我就说用尿不湿的好,您非不让!

一句话噎得武小慧半天喘不上气。

儿子病倒了,孙子红屁股了,武小慧也躺不住了,终于起床看孩子操持家务了。

她对自己说,不是为了媳妇,她是为了她儿子。

她想,这几个月她怎么能对儿子这么狠心的呢?武小慧不由得又怪罪到杨柳的身上去了,都是这个小女人,她怎么就那么让人看不顺眼呢?女人家剪了个男娃娃头,没孩子前成天活蹦乱跳的,一分钟也闲不下来,有了孩子便一下子邋遢起来,做家务没个样儿,横不是竖不是,茶也不周到饭也不周到,不晓得儿子看上她哪一点。

武小慧一肚子的气,可看到儿子睡得蓬头鬼一样,两三天的工夫,脸就瘦塌下去一块,总算把话咽了下去。

武小慧实在是一个能干的人,她一出马,一切就都上了正轨,连孙子都不夜啼了,开始了正常的作息。

咦,苏梁说,我妈真厉害。

杨柳不以为然地说:“巧了呗,小儿夜啼又不是病,总归有好的一天,哭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我们累死累活地带过了这段最难带的时候,她来捡个现成,还担个能干人的好名声。”

苏梁发出“嗬嗬嗬”的怪声,杨柳说你“嗬嗬嗬”什么,本来就是嘛,我说得一点儿没错,你妈最狡猾了,像我这样善良的人哪里是对手呢?

苏梁在杨柳额头上用力一点,说,我看你也挺厉害的嘛,不要谦虚。

杨柳白了苏梁一眼,说,我虽然读书不大好,可好歹也大专毕业,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哪里能对付你妈那样风风雨雨里锤炼出来的人呢?

一番说笑下,小夫妻两个又亲亲热热起来,趁着孩子安生了,晚上又有老人给看着,一同跑出去看了个夜场电影,牵手搂腰地天快亮了才回家,回顾了一下谈恋爱时的感觉。路上,苏梁又感叹:“我们要小娃娃干什么呢?”

杨柳叹一口气说:“小娃娃挺好玩啊,你想,我们把他从小养到大,会说话,会走路,然后上学念书,我们好好培养他,上好中学,上好大学,将来成名成家,比我们强一万倍,多好。”

苏梁笑说,你想得真远。还上好中学呢,好中学难考着呢,上个普通的中学不就行了。

杨柳说干吗有好的中学不上,你怎么知道我们儿子就考不上好中学?我们儿子说不定是个小天才,你看吧,等他会说话我就给他测智商去,测出来吓你一跳,跟我弟似的,当时就把我妈吓了一跳。要不是我弟聪明,智力超常,我妈这么多年能那么得意?等我儿子智商测出来,我也得意一把。

她的父母回来了,杨柳看到许久不见的父母也挺高兴的,兴头头地把儿子穿戴一新,抱回家去给外公外婆看,苏梁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前些天他们给儿子上了户口,小家伙有了名字,叫苏炜诚。

名字是武小慧起的,苏梁的儿子叫苏炜诚,苏群的儿子就叫苏炜烨。她找人算了一下,说这小孩命里缺火,炜烨这名字里头有两个火,正好。可是许月娟坚决不同意儿子叫炜烨,一定要管儿子叫炜奕,说虽然缺火,补多了也是麻烦。不管武小慧和苏群怎么说,许月娟认定了奕这个字,说是一定要用。杨柳与苏梁在去杨家的路上笑谈起这事儿来,杨柳开玩笑地说:“她那么喜欢奕这个字,说不定她以前的情人名字里头就有一个奕字。”

小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到了杨家,杨柳爸妈把给女儿女婿和外孙子的礼物拿了出来,挺乐和的,杨柳妈妈看到小婴儿干净白胖,也真心实意地夸武小慧把孩子带得很好。苏梁背过身小声地跟杨柳嘀咕,你妈讲话好像领导哦。杨柳在他胸上打一拳说,你乱讲。两个人嘻嘻哈哈的。

杨柳妈妈留女儿和外孙住一晚,苏梁犯别扭,不肯住丈人家,只说一张大床,别挤着杨柳和儿子,干脆还是回家睡,明天一早来。

出了丈人家的门,耳朵里灌满了儿子的哭声。身边没了妻儿,苏梁忽地有一种奇妙的松快,浑身的舒爽从毛孔里透出来。他又可以睡个懒觉了,睡醒了就给杨柳打电话,好像他们还在恋爱似的。恋爱真是一件顶妙的事,可是人为什么要结婚呢?苏梁马上在心里狠狠地批驳了自己的这种思想。人结婚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可以天天看到想看的人,苏梁想,自己的确是想天天看见杨柳的,既然已经达成了愿望,又为什么要生一个小孩子来呢?苏梁在丈人家里多喝了两杯,这会儿酒气有点儿上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当了人家的爹了,这仿佛是一件挺荒唐的事。

人小的时候喜欢做一种游戏,快速地原地打转打转打转,停下来的时候,有片刻的时间脑子里一片真空,好像连自己姓什么都全忘了。苏梁小时候就特别爱做这个游戏,把自己转得像一只陀螺只为了享受那刹那的真空的感觉,身体忽地失了重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飞了出去,又“唰”地落回到身体里,沉重的一声响。这一会儿,苏梁又感觉到了那一种真空。这一刻他不仅忘了他是苏炜诚的爸爸,也忘了他是杨柳的老公,他连自己都给忘了。苏梁无意识地笑起来,忘我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出窍的魂渐渐飘落回来,苏梁想,人的魂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永远认得自己躲藏着的那个壳子,这朗朗晴空下,必有无数飘荡的魂魄,都是偷得浮生片刻闲的时候从躯壳里逃出来的,可是哪一具魂也不会认错了自己的那个壳子。

再怎么飞升出去,须臾之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老地方,多么老实厚道。

夜来风凉,竟然有点儿冰冷刺骨的意思,苏梁身上的一点儿热气都被吹散了,这冷也叫他的酒醒了一些,不过,他想,小娃娃还是挺好玩的,只要不总是叫他带着,那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睛,杨柳说得对,就像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活的。他望着天上那一轮银白的圆月,像一块半透明的石头,上头慢慢地浮出儿子苏炜诚白白的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睛、小鼻子,鼻翼不断地微微地翕动,嘴咧了开来,无声地送出一个没牙的笑。

的确很好玩。

杨柳已经恢复上班有一段日子了。

她产假满了之后又拖拖拉拉地请了几次假,拖不下去了,便回了单位上班,办公室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不像刚生了孩子的,问她怎么恢复得这样好,身材还是这样苗条。

杨柳在办公室转了一圈,讶异地发现,她的办公桌已被人占据了,上面摆放了一些不属于她的物品,书啊文件篮啊,还有相框,里面一张照片,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办公室人告诉杨柳,那是新招进来的大学生,说是这段时间公司招了不少人进来,还都是些名牌大学的大学生。

杨柳原先做的是文秘性质的工作,他们这个部门一共三个人,工作算得上清闲,而这回她回单位之后,才算是真的清闲下来了。

她在办公室晃了两天,因为没有办公桌,也没有人来分配给她具体的工作任务,她只得拿了办公室多出来的一张椅子,胡乱地坐了下来。实在是无聊得紧,她又出去逛了一圈。

每一个人似乎都挺忙碌,个个伏案劳作,或是脚步急匆匆地来来去去。

杨柳忽地觉着眼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流水滚滚向前,而她,则是被冲刷到岸边的即将腐烂的树叶。她才离开多长时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她决定去人事部理论一下。

没等她去,人事部的消息来了,通知她即日起去后勤部工作,马上报到。

杨柳“哗啦”一下由办公室女郎变成了打杂的,说得好听点儿是公司后勤部的一员,她去了以后接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给全公司各部门分发卫生纸,并将公司厕所的卷纸筒换上新的卷纸。

杨柳想想到底吞不下这口气,回家跟苏梁抱怨。

苏梁正看碟片呢,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勤就后勤,后勤也是人做的。你的工资降了点儿,我的工资正好涨了点儿,两下里抵消了。别气了老婆,多大事儿啊。

婆婆武小慧要笑不笑地说,哟,这下子我们家苏梁也不自卑了,要不然一个白领一个蓝领,够多不平衡啊。

杨柳“哼”一声说:“您门槛很精嘛,连白领蓝领都知道,新世纪的老人家就是不一样。”

婆婆不含糊地回一句:“我又没老糊涂,好歹是分得清的。”

杨柳马上回敬:“谁是好谁是歹?我可从来没有嫌弃过苏梁。”

婆婆说:“那是自然,我们苏梁也没什么好被人嫌弃的,一个大中专一个大专,半斤八两,谁嫌弃谁呢?”

杨柳在苏梁那里得的一点儿安慰被婆婆一番话全赶跑了,气了好几天。

过了些日子,杨柳回家跟苏梁说,她报了个夜大,打算读个本科文凭。

杨柳说,我现在挺后悔的,学历不好,你看我们公司,现在招人全要大学本科和研究生,像我这样的,以后日子估计都不好混了。

苏梁说:“我又不嫌你学历低。”

杨柳跟他开玩笑:“真的吗?”

苏梁忽地一笑:“我自己也低啊。我虽然书读得不好,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娶老婆看学历那是文化人才会做的事,我只要好好过日子,快活轻松就可以了。你也别生我妈的气了,随她说去,我知道你没嫌弃过我就行了。”

苏梁笑容里久违的羞涩让杨柳心中温情荡漾,他还是她在清风朗月下爱上的少年郎。那时候他们多快活。

杨柳笑笑说:“谁不是这样想。可是,我到底还年轻,离退休还早得很,总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打杂不是不可以,可打一辈子的杂,总归是太长了,太长了。”

苏梁对杨柳上夜大的事并不十分支持,可也不反对,反正她一周也就两个晚上有课。

杨柳自己在夜大学得并不开心,多年不读书,又从来不是爱读书的人,有时她只是拿着教科书看着打发一些时间,一开始她跟自己说,我要坚持一个星期好好看书,一咬牙,居然真的坚持下来了,慢慢地,倒也看出点儿趣味来。

有时,她把书摊在面前,抱着儿子,有一眼无一眼地看,心里一点点沉静起来。她低低地略有些磕巴地读着英文课本上的句子,一转眼,看见怀中儿子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断翕动的嘴唇,看得那样专心致志,忽地,小娃娃对母亲咧嘴一笑,极响亮地咂了一下嘴,像是对他的妈妈送了一个吻过来。杨柳笑起来。她把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说:“儿子,爸妈是没多少出息了,将来,你替我们好好读书,读硕士,读博士。”

小娃娃咿咿呀呀像是在答应,杨柳更高兴起来。

杨柳在后勤部的工作说闲也闲,可要忙起来,也是忙得打转,特别是有节日到来的时候,买福利礼品,分发到各部门,吃力还不易讨得好,买好买坏,众口难调,杨柳虽只干了短短两个月,却也听了好些抱怨,从前她也是抱怨者一员,现在才明白这工作的不易。

后勤部里颇有几个临时工,主要是从事清洁打扫工作的。这一天杨柳上洗手间,发现有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训斥做打扫的大姐,说大姐把地拖得太湿滑,害得她差点儿摔一跤。小姑娘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杨柳听不下去,上前替大姐说了两句,小姑娘气哼哼地走了。

那被训斥的清洁大姐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谢了杨柳一声接着拖地。这大姐平日里与杨柳也就是点头的情分,经过这次却熟悉起来,碰上了也会聊上几句。杨柳得知,这位沈大姐辗转几家公司做清洁,可谓清洁专业户了。杨柳说,大姐你倒是好脾气,我看你成天乐呵呵的。

沈姐说,可不是。

有一回,杨柳看沈姐买了厚厚一摞物理化学参考书,还有几本大部头的名著,随口问是不是给孩子买的,沈姐的眉眼立刻活泛起来,一边急速地眨巴着眼睛一边说着,杨柳几乎可以听见她睫毛扇动的声音。你不要看我这个歹样子,我的命还不错,有个争气的儿子。我儿子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获过很多奖。

杨柳随口笑道:“那是你教育得好。”

沈姐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是哦!我们夫妻两个小时候都没有好好读书,现在他爸爸开着一爿小饭店,我在各个公司做清洁工。我怀儿子那个时候,有一回上街,有人拉我去听一个讲座,就说的是怎么教小孩子,我听得激动得了不得,我们这辈子算是交待了,往五十上奔的人,学也学不进去了,但是我的儿子我得好好地培养,花多少钱都愿意。我们对儿子的教育是从胎教开始的!”

杨柳听得十分惊奇,想不到清洁大姐有这种见识,一时就听住了(南京方言,意为听得呆了,陷入了思考)。

沈大姐见有了听众,更是说得兴头起来,如何胎教,如何让儿子上早教班,如何在儿子四岁时就送他上外国人教课的英语班,如何让儿子学奥数,如何让儿子学围棋,如何求爷爷拜奶奶给儿子找补习老师,足有一本评书那样长而波澜起伏,声色俱全,好多有关教育的名词扑面而来,听得杨柳一愣一愣的。

没两天,杨柳听说沈姐请了三天假,说是儿子考试,她要全程陪着。三天之后,杨柳见到了沈姐的儿子,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子,高瘦,戴着眼镜,倒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过不久,杨柳又见沈姐特别的兴奋,一问之下,沈姐说儿子在省里物理竞赛中获了一等奖。

沈姐“嘚嘚嘚”一气说:“我儿子就是我最大的财富。现在竞争这样激烈,我们是不行了,可是我们儿女不能再比别人差。你是不晓得,早两年我跟他爸都找不到正式安定一点儿的工作做,经济条件差,可是我们自己再穷也给孩子上补习课,有什么班我们上什么班,他同学上什么我们就上什么,让他学各种本领,围棋啊什么的,我儿子是省少年围棋选手呢。”

沈姐全忘了这些话她都跟杨柳说过了,她简直是一个幸福版的祥林嫂。

沈姐又说:“我跟你说小杨,这对儿女教育的事,说起来名堂道理多得很。其中一条,你看,像有些爸妈,自己是高知,反而对子女的教育比较看得开,让小孩子自由发展,快乐成长,上小学前什么也不学,一张白纸进学校。为什么呢?人家自己就有成就有本事,人家不要从儿女身上找满足感。可是像我跟我老公这样的就不行了,看不开,小孩儿有一点不如人就急得不得了,为什么?自己不行呗,吃了没有文化没有文凭的苦,所以对儿女的教育看得特别重。我自己是不行了,但是我孩子不能再不如人,不能被人家嫌弃看不起,我做一辈子勤杂工无所谓,可是我儿子不可以。我要他出人头地,做学问,考博士,当教授,有可能去拿诺尔贝奖!”

杨柳笑起来,悄悄拭去沈姐高声阔气当中喷溅在自个儿脸上的唾沫星子。是诺贝尔,她想。

杨柳跟沈姐走得越来越近了,对沈姐的育儿经,杨柳的感觉十分复杂。时而佩服,恨不得有样学样,奋起直追;时而厌烦,觉得这位大嫂真是夸夸其谈,狐狸夸儿香,刺猬夸儿光;时而不服,觉得凭她可以,自己岂不更可以,自己的遗传基因总比一个半文盲要强些。

她回想起怀着儿子的时候,哪顾得上什么胎教,成天就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看电视看电影,快活是快活的,没头没脑地快活,要按沈姐的理论看来,可是把儿子的胎教给耽误了。现在儿子生下来了,接下来的教育还真得想一想了。

杨柳下班以后逛到邻近的书店,想买两本育儿的书回家看看。

真是不看不知道。 51ALBdH6parHQsdGcETr/OQiGeEeVHEcAXXA4jhSB0rYux8GRO+KEGXkJH3+j5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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