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苏家的两室一厅里突地住进了两个小婴儿。
依杨柳的意思,是想回娘家坐月子的,并且她还很天真地设想过,父母会帮她带小孩,她与苏梁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逍遥快活。不知从哪一年起,回娘家坐月子,小娃娃也由孩子妈妈娘家带,外孙子外孙女儿管外公外婆叫爷爷奶奶成了这个城市的一种风俗。
杨柳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可是却说她不晓得有这种风俗。再说,杨曦要考大学,这种关键时刻,家里来个吃奶娃,那岂不是天下大乱,毁了杨曦的大好前程,谁来赔?再说,苏家的小孩子养在杨家,是要抢掉杨家未来子孙的灵气的。
杨柳不由得笑自己傻头傻脑,出院那天便收拾收拾回了婆家。杨柳的父亲过意不去,带了大包的东西,拉上老婆来苏家进行和平外交访问,坐下来诚恳地跟亲家道辛苦。杨柳妈堆了笑容说,是啊是啊,我们家柳柳说,亲家妈妈是很能干的人。
武小慧也有模有样地坐着,微微笑着说:“哪里,亲家妈妈说的客气话,我们苏家的孙子我自然是要带的,哪有什么能干不能干的话,我生两个儿子都是我妈帮着我带,一点儿也没叫我操心,说起来我也是二十来年没有带过这么小的小娃娃了,摸着石头过河呗。我们家现下也没有做学问的人,我们是劳碌命,想不开,一辈子注定要为子孙当牛做马。”
杨柳妈但笑不语,肚子里直佩服自己的好涵养,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去了。
武小慧提出她一个人又要带奶娃娃又要伺候月子绝对忙不过来,于是找了保姆,是一个模样看上去还算爽利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工资自然是杨柳他们自己掏。
许月娟因为早产,孩子在医院多留了几天,她在医院时听说婆婆已决定给杨柳带孩子了,马上拒绝了自己妈妈要来带孩子侍候月子的请求,出院时也回了婆家,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和一个保姆,加上她的两个姐姐,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到了苏家。
邻居们来看小娃娃的人很多,都说苏家好福气,真是双喜临门。
苏家两个媳妇一起坐月子,两个刚落地的小娃娃,哭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略阴点儿天,屋子里挂的尿布便如同万国旗,锅碗瓢盆满目皆是,加上两个保姆来来往往,乱得就像战后的华沙。
杨柳年轻,奶水好,她除了喂奶什么也不操心,觉头特别足,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爱睡,没个够,胃口也好,把保姆英姨支使得团团转,这边刚吃过一大碗鸡汤银丝面,一会儿的工夫就又饿了,想吃桂花酒酿丸子。还好杨柳嘴甜,天生一副笑模样,手头也散漫,时常贴补英姨,所以英姨虽然忙,可还是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唯一叫杨柳不大满意的,是英姨的手艺不是很好,杨柳总觉得她做的东西不够精致,也不够鲜美,跟婆婆武小慧比起来还是有相当的差距的,再加上英姨实在忙不过来,也会小抱怨几句,说自己是来带小娃娃的,好像不带着连大人也侍候,所以有时杨柳也会跑到婆婆跟前小小地撒一个娇,希望婆婆给做一点儿鲜肉小馄饨或是炖一小锅猪肝菠菜汤。月子里头婆婆倒还算是有求必应,出了月子,就多了一点儿闲言碎语。婆婆倒不会大叫大嚷地表示不满,不过她的话里一向机锋很多,能拧出一把酸汁子来似的,杨柳这几年也听惯了,哪有不明白的,于是便有点儿小委屈起来。杨柳想,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孩子的载体,孩子落了地,婆婆对她的那点儿疼爱也烟消云散了。
可恨苏梁在家里是一个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的人,杨柳从不敢指望他能弄点儿好吃的给自己,干脆自个儿想吃什么做什么,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有一回,都十点多了,杨柳突然觉得饿,想吃一碗面,这些天孩子哭得多,她白天睡不好,这会儿饿得不行可还是不想起来。又挨了一会儿,挣扎着把自己从床上拔萝卜似的拔起来,跑到厨房去下面。杨柳也不是顶能干的小女人,做饭的手艺也就一般,可她胆子大,敢下料,这会儿她想着,面里加点儿什么好呢?突然起了玩闹的心,把平时下面绝不可能放的作料通通放了一点儿,醋,一点儿料酒,一小撮花椒,一点点十三香,还揪了两片芹菜的嫩叶烫到面碗里,一尝之下,居然鲜美无比。正要吃的时候,苏梁走了出来,问杨柳,你在弄什么这么香?杨柳举着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说,没你的份,你又没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马克思说的。说着又呼啦吸了一大口面。
这些天家里满坑满谷的人,杨柳和保姆带着新生儿住一间,许月娟和保姆儿子占了另一间,婆婆武小慧和苏梁只得在客厅里搭床。到处都是小婴儿的东西,苏梁起先觉得新奇,很快便烦了,他觉得,即使在家里也不能常见到杨柳似的。越是够不着越是想得厉害,杨柳养得很好,并不肥胖,却饱满红润得如同一枚鲜桃,苏梁觉得她真可爱。啊,这“够不着的感觉”真是个好东西,苏梁想,活像是在心尖子上放了只小蚂蚁似的,那么小口小口地咬着你,不痛只痒,一直从心上痒到牙齿缝里,他真想在杨柳白嫩红润的脸上咬上一口。可是,家里都是人,有时他在杨柳身边刚站定,打算抱一下老婆,手还没有伸出去,保姆就过来了,“呱呱呱”地说上一堆话,扬州话又急又脆,高亢飞快,苏梁被吓了个大红脸。还有时,他才跟杨柳调笑两句,妈也进来了,叫他去把奶嘴烫一烫,保姆在给娃娃洗澡,别像没事人儿似的。杨柳每每也知道苏梁的心思,偷着笑他。这一对小夫妻,在一片混乱当中,只得偷空拉一下手,摸摸头发或是脖子,合法夫妻倒生出点儿偷情的意趣来,苏梁觉得顶有意思。
杨柳看着苏梁眼巴巴的样子,不由得拿起一个小碗拨了一点儿面条和一点儿汤汁,叫他坐下一块儿吃。苏梁尝了一口,陶醉得眯起眼睛,说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面,老婆你真能干。
真是好难得有这样安静的一刻,两个人对坐着吃面,杨柳看着苏梁吃得鼻尖上沁出细汗,忽地觉得,他们好像是乱世里战争中一同逃难的情人,相依为命。
此后许多年,他们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面。
做了爸爸的苏梁依然保持着好玩的性子,晚上他是一定要看电视或是用电脑看碟片的,战争题材的片子是他的最爱,以前他老是拉着杨柳一道看,杨柳也拉着他看爱情片,彼此都看得哈欠连天,可是正是年轻情浓的时候,两个人在冬天的晚上偎在暖暖的被子里看碟片,最无趣的故事也染着最悠闲最明媚的色彩。可是,现在的杨柳,有时间就想躺下来睡觉,再没了陪老公看片的心境了。有一天晚上,杨柳从蒙眬中醒来去卫生间,看见苏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戴着大耳机在看片子,激动处一个人握拳挥舞,客厅只在墙角亮着一盏三瓦的小灯,一点鬼火似的,却把苏梁的身影拉成巨大的灰灰的一块,斜斜松松地挂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扭曲挣动,好像受着莫大的痛苦似的,看得杨柳又好笑又有点儿心疼。
不过,苏梁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武小慧宣布她病了。
起因还是许月娟还在月子里时的一件事。
那时候,有那么一次,许月娟的母亲来看外孙子,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亲家妈妈的鸡汤怎么这样清淡,跟清水差不多了,虽说坐月子的人吃不得重油,可是老母鸡汤一点儿油花没有算什么鸡汤呢。
武小慧自然是受不得这种话的,免不了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可是许月娟的妈妈不像杨柳妈妈来访时的好涵养,那也是千军万马中杀将出来的一员猛将,嘴头子从不饶人的,两个人当场就戗了起来,弄得不欢而散。
于是,武小慧一气之下就病了,眩晕,一起床就想吐,必须躺在床上静养。她让苏群在客厅里替她拉起一道布帘,为自己在一片混乱中圈了一块休养生息的宝地,从此躲在帘后不出来,也不吃饭。杨柳看不过去,总不能把婆婆饿死,就央求保姆英姨给做了稀饭送给婆婆。英姨是垮着脸进去的,可从帘子后头出来的时候竟然有了笑模样,后来杨柳才知道,婆婆允她额外的钱,叫她顺便服侍自己几天,就做做饭给端过来而已。
处得久了,杨柳发现英姨是利落模样笨肚肠,孩子带得并不十分干净,仅烫奶瓶一件事,杨柳就教了她不下二十次,按杨柳的话说就是依然操作不规范。这会儿英姨过起了一仆二主的日子,更是丢了扫把弄瓢,顾不过来了。
杨柳只好让苏梁有空在家帮帮忙,顺带着看着英姨,自己多分一点儿时间来带儿子。
干了没两天,苏梁便觉得好麻烦。
更糟糕的是,不知为什么,儿子晚上开始拼命地哭,吃饱了也要哭,明明换了干尿布还是哭个不停,变成了一个夜哭郎。
许月娟的孩子倒还好,一到了晚上,他们那间屋的房门便闭得紧紧的,生怕受影响。
也许是早产的孩子气力不足,许月娟的儿子连哭起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她用的那个保姆许姨倒是整洁而手脚勤快的,人也厚道,有时还愿意伸手帮杨柳一把。可是许月娟分得很清楚,看到许姨去帮杨柳忙了,便扬声叫她做这个弄那个,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把许姨支使得陀螺似的。
杨柳的保姆英姨很快表示吃不消了,要走。杨柳关起门来与苏梁商量,说哪里是吃不消,她分明是想不带小孩,专门服侍你妈!你妈又没什么真病,自己也可以大小便,只一天做三顿饭就行了,当然清闲。
杨柳气得原本粉白的脸涨成紫色,苏梁的眉头团在一起能承得住一个鸡蛋,他觉得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真是烦,面容又皱又丑,身材又垮又走形不说,花样还来得那个多,真真叫人招架不住,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说会给英姨加点儿工钱,并且夜里孩子哭闹得紧的时候,他会帮着抱的。
果然到了下半夜,小娃娃又哭起来,声音炸开似的响。
上半夜他哭闹时杨柳一直抱着,这会儿苏梁不忍心再让杨柳起身了。
苏梁痛苦地打滚扑跌从床上挣扎起来,抱着儿子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走着走着,就看见窗玻璃上的一角天空一点点变成鸭蛋青。苏梁想到天亮以后还要去上班,简直想抱着儿子从阳台跳下去,苏梁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头,困到极处,几乎产生了幻觉。
他看见自己浮起来,像一条笨拙的鱼慢慢地划动着鳍,可是好像不是在水里游,他喘不上来气,四周所有的家具,还有四面墙壁都对着他挤压过来,好像要把他压成肉泥。他猛然一惊,醒了,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刺痛。
杨柳与苏梁都筋疲力尽。
苏梁不禁跟杨柳抱怨,说:“我们要小孩子干什么呀?”
杨柳开玩笑地说:“给我们养老啊,他多好玩啊,像洋娃娃那样,还是活的。”
说着,她把婴儿的小手举起来,映着好太阳,那小手比豆腐还细嫩,比最纯净的玉还可爱,几乎是透明的,那么小,那么小,那么软,那么软,细细的手指还动弹着。苏梁抓过儿子的小手翻来覆去地看,突然笑着说:“这小手儿,还是五个叉的。”
说得杨柳放声大笑起来。
苏梁不禁也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小婴儿非常非常难得地安静,他躺在摇篮里,冲着俯在他上方的这两张年轻漂亮的面孔,咧开嘴笑起来,实际上他现在还看不清这种距离的事物,但他的眼神却无比专注,饱含深情,亮晶晶的,像里头落了两粒小星子。
苏梁说:“他真好玩儿。”
杨柳笑着说:“哎,好困,我想睡一下,你把儿子抱出去玩一会儿。让我睡一下好吧?”
苏梁说:“哎呀,你要睡多久?我只能玩半个小时,长了我可坚持不住,真的,我会被他搞疯掉的。”
杨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说:“哎呀你好歹玩他一个小时,顶好玩一个半小时。你不是说他好玩吗?”
苏梁骇然:“一个半小时?不是我玩他,是他玩我了!会玩死我!”
杨柳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躺下来,一歪头,睡着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苏梁实在带烦了小婴儿,于是跟杨柳提出来,想请杨柳妈帮帮忙。谁知道,杨柳妈一听就说要照顾儿子杨曦考大学,这是人生顶顶重要的大事,你们自己克服克服好了。
杨柳的爸爸说:“要么我们分分工,你照顾儿子高考,我替女儿带娃。”杨柳妈冷哼一声,说:“你在哪里带娃?你是打算把个毛娃娃带到咱们家里头来啊?读书要清静的呀,平时我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喘,你把毛娃弄来,那我儿子还考不考大学了?还是你打算厚皮老脸地住到亲家家里头去带娃呢?你亲家娘可是个寡妇人家。”一席话说得杨柳爸爸不敢再作声了。
后来,到了八月间,杨柳弟弟杨曦顺利考上清华,要去北京念书,杨柳妈欢喜得不辨东南西北,打算跟老头子一起送儿子上北京。杨柳也挺开心的,特地回去跟父母兄弟一道吃了顿饭,开玩笑地说,杨曦你好好读,将来到美国留学,将来我儿子可以上美国找他舅舅去了。
去了北京之后,杨柳妈说不放心儿子,干脆在那边租了个地下室,打算暂住些日子,也顺便看看天安门和长城,还有皇家花园。
这个时候,婆婆武小慧总算是能起床了,抱着小孙子一边摇晃一边笑着说:“你看你舅舅多争气,以后要看你的了,都说外甥像舅,看你能不能像到人家一点半点。”
杨柳是直性子,听不得这些闲话,暗地里跟苏梁说,你妈话里的小机锋好像米饭里的沙子,拣又拣不彻底,淘又淘不干净,真让人不舒服。我儿子怎么就像不着杨曦了,说不定还真像呢,比杨曦还牛也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武小慧继续不时地生病躺倒,保姆也继续偷滑摸鱼,小夫妻两个人就只好继续手忙脚乱地自己带孩子。
苏梁终于累倒了,发起烧来,躺在床上直哼哼。杨柳在家里东找西找找不到药,只好上街去给他买。
苏梁躺在床上睡着了,儿子就窝在他的脚边,也睡着了。保姆英姨进屋去看孩子时,只见那小小子的尿布系歪了,一大泡尿出来,把这爷俩半个身子都泡了。英姨赶紧收拾,把小婴儿抱出来,跟武小慧说,真作孽,奶奶去把小苏叫起来换衣服再睡吧。
武小慧进了儿子的屋子,看着这几日降了温,儿子连床薄被都没盖,缩手缩脚地睡着,一件棉毛衫上全是尿,黏在了后背上,就这样他也没醒,不由得也心疼起来。
杨柳回来以后,武小慧忍不住说了她一通,看着老公不舒服睡觉了,连床被子都不晓得给他盖。杨柳没好气地说,我走的时候他还没睡呢,在家的人也不晓得给他盖点儿被子。我就说用尿不湿的好,您非不让!
一句话噎得武小慧半天喘不上气。
儿子病倒了,孙子红屁股了,武小慧也躺不住了,终于起床看孩子操持家务了。
她对自己说,不是为了媳妇,她是为了她儿子。
她想,这几个月她怎么能对儿子这么狠心的呢?武小慧不由得又怪罪到杨柳的身上去了,都是这个小女人,她怎么就那么让人看不顺眼呢?女人家剪了个男娃娃头,没孩子前成天活蹦乱跳的,一分钟也闲不下来,有了孩子便一下子邋遢起来,做家务没个样儿,横不是竖不是,茶也不周到饭也不周到,不晓得儿子看上她哪一点。
武小慧一肚子的气,可看到儿子睡得蓬头鬼一样,两三天的工夫,脸就瘦塌下去一块,总算把话咽了下去。
武小慧实在是一个能干的人,她一出马,一切就都上了正轨,连孙子都不夜啼了,开始了正常的作息。
咦,苏梁说,我妈真厉害。
杨柳不以为然地说:“巧了呗,小儿夜啼又不是病,总归有好的一天,哭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我们累死累活地带过了这段最难带的时候,她来捡个现成,还担个能干人的好名声。”
苏梁发出“嗬嗬嗬”的怪声,杨柳说你“嗬嗬嗬”什么,本来就是嘛,我说得一点儿没错,你妈最狡猾了,像我这样善良的人哪里是对手呢?
苏梁在杨柳额头上用力一点,说,我看你也挺厉害的嘛,不要谦虚。
杨柳白了苏梁一眼,说,我虽然读书不大好,可好歹也大专毕业,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哪里能对付你妈那样风风雨雨里锤炼出来的人呢?
一番说笑下,小夫妻两个又亲亲热热起来,趁着孩子安生了,晚上又有老人给看着,一同跑出去看了个夜场电影,牵手搂腰地天快亮了才回家,回顾了一下谈恋爱时的感觉。路上,苏梁又感叹:“我们要小娃娃干什么呢?”
杨柳叹一口气说:“小娃娃挺好玩啊,你想,我们把他从小养到大,会说话,会走路,然后上学念书,我们好好培养他,上好中学,上好大学,将来成名成家,比我们强一万倍,多好。”
苏梁笑说,你想得真远。还上好中学呢,好中学难考着呢,上个普通的中学不就行了。
杨柳说干吗有好的中学不上,你怎么知道我们儿子就考不上好中学?我们儿子说不定是个小天才,你看吧,等他会说话我就给他测智商去,测出来吓你一跳,跟我弟似的,当时就把我妈吓了一跳。要不是我弟聪明,智力超常,我妈这么多年能那么得意?等我儿子智商测出来,我也得意一把。
她的父母回来了,杨柳看到许久不见的父母也挺高兴的,兴头头地把儿子穿戴一新,抱回家去给外公外婆看,苏梁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前些天他们给儿子上了户口,小家伙有了名字,叫苏炜诚。
名字是武小慧起的,苏梁的儿子叫苏炜诚,苏群的儿子就叫苏炜烨。她找人算了一下,说这小孩命里缺火,炜烨这名字里头有两个火,正好。可是许月娟坚决不同意儿子叫炜烨,一定要管儿子叫炜奕,说虽然缺火,补多了也是麻烦。不管武小慧和苏群怎么说,许月娟认定了奕这个字,说是一定要用。杨柳与苏梁在去杨家的路上笑谈起这事儿来,杨柳开玩笑地说:“她那么喜欢奕这个字,说不定她以前的情人名字里头就有一个奕字。”
小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到了杨家,杨柳爸妈把给女儿女婿和外孙子的礼物拿了出来,挺乐和的,杨柳妈妈看到小婴儿干净白胖,也真心实意地夸武小慧把孩子带得很好。苏梁背过身小声地跟杨柳嘀咕,你妈讲话好像领导哦。杨柳在他胸上打一拳说,你乱讲。两个人嘻嘻哈哈的。
杨柳妈妈留女儿和外孙住一晚,苏梁犯别扭,不肯住丈人家,只说一张大床,别挤着杨柳和儿子,干脆还是回家睡,明天一早来。
出了丈人家的门,耳朵里灌满了儿子的哭声。身边没了妻儿,苏梁忽地有一种奇妙的松快,浑身的舒爽从毛孔里透出来。他又可以睡个懒觉了,睡醒了就给杨柳打电话,好像他们还在恋爱似的。恋爱真是一件顶妙的事,可是人为什么要结婚呢?苏梁马上在心里狠狠地批驳了自己的这种思想。人结婚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可以天天看到想看的人,苏梁想,自己的确是想天天看见杨柳的,既然已经达成了愿望,又为什么要生一个小孩子来呢?苏梁在丈人家里多喝了两杯,这会儿酒气有点儿上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当了人家的爹了,这仿佛是一件挺荒唐的事。
人小的时候喜欢做一种游戏,快速地原地打转打转打转,停下来的时候,有片刻的时间脑子里一片真空,好像连自己姓什么都全忘了。苏梁小时候就特别爱做这个游戏,把自己转得像一只陀螺只为了享受那刹那的真空的感觉,身体忽地失了重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飞了出去,又“唰”地落回到身体里,沉重的一声响。这一会儿,苏梁又感觉到了那一种真空。这一刻他不仅忘了他是苏炜诚的爸爸,也忘了他是杨柳的老公,他连自己都给忘了。苏梁无意识地笑起来,忘我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出窍的魂渐渐飘落回来,苏梁想,人的魂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永远认得自己躲藏着的那个壳子,这朗朗晴空下,必有无数飘荡的魂魄,都是偷得浮生片刻闲的时候从躯壳里逃出来的,可是哪一具魂也不会认错了自己的那个壳子。
再怎么飞升出去,须臾之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老地方,多么老实厚道。
夜来风凉,竟然有点儿冰冷刺骨的意思,苏梁身上的一点儿热气都被吹散了,这冷也叫他的酒醒了一些,不过,他想,小娃娃还是挺好玩的,只要不总是叫他带着,那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睛,杨柳说得对,就像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活的。他望着天上那一轮银白的圆月,像一块半透明的石头,上头慢慢地浮出儿子苏炜诚白白的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睛、小鼻子,鼻翼不断地微微地翕动,嘴咧了开来,无声地送出一个没牙的笑。
的确很好玩。
杨柳已经恢复上班有一段日子了。
她产假满了之后又拖拖拉拉地请了几次假,拖不下去了,便回了单位上班,办公室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不像刚生了孩子的,问她怎么恢复得这样好,身材还是这样苗条。
杨柳在办公室转了一圈,讶异地发现,她的办公桌已被人占据了,上面摆放了一些不属于她的物品,书啊文件篮啊,还有相框,里面一张照片,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办公室人告诉杨柳,那是新招进来的大学生,说是这段时间公司招了不少人进来,还都是些名牌大学的大学生。
杨柳原先做的是文秘性质的工作,他们这个部门一共三个人,工作算得上清闲,而这回她回单位之后,才算是真的清闲下来了。
她在办公室晃了两天,因为没有办公桌,也没有人来分配给她具体的工作任务,她只得拿了办公室多出来的一张椅子,胡乱地坐了下来。实在是无聊得紧,她又出去逛了一圈。
每一个人似乎都挺忙碌,个个伏案劳作,或是脚步急匆匆地来来去去。
杨柳忽地觉着眼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流水滚滚向前,而她,则是被冲刷到岸边的即将腐烂的树叶。她才离开多长时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她决定去人事部理论一下。
没等她去,人事部的消息来了,通知她即日起去后勤部工作,马上报到。
杨柳“哗啦”一下由办公室女郎变成了打杂的,说得好听点儿是公司后勤部的一员,她去了以后接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给全公司各部门分发卫生纸,并将公司厕所的卷纸筒换上新的卷纸。
杨柳想想到底吞不下这口气,回家跟苏梁抱怨。
苏梁正看碟片呢,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勤就后勤,后勤也是人做的。你的工资降了点儿,我的工资正好涨了点儿,两下里抵消了。别气了老婆,多大事儿啊。
婆婆武小慧要笑不笑地说,哟,这下子我们家苏梁也不自卑了,要不然一个白领一个蓝领,够多不平衡啊。
杨柳“哼”一声说:“您门槛很精嘛,连白领蓝领都知道,新世纪的老人家就是不一样。”
婆婆不含糊地回一句:“我又没老糊涂,好歹是分得清的。”
杨柳马上回敬:“谁是好谁是歹?我可从来没有嫌弃过苏梁。”
婆婆说:“那是自然,我们苏梁也没什么好被人嫌弃的,一个大中专一个大专,半斤八两,谁嫌弃谁呢?”
杨柳在苏梁那里得的一点儿安慰被婆婆一番话全赶跑了,气了好几天。
过了些日子,杨柳回家跟苏梁说,她报了个夜大,打算读个本科文凭。
杨柳说,我现在挺后悔的,学历不好,你看我们公司,现在招人全要大学本科和研究生,像我这样的,以后日子估计都不好混了。
苏梁说:“我又不嫌你学历低。”
杨柳跟他开玩笑:“真的吗?”
苏梁忽地一笑:“我自己也低啊。我虽然书读得不好,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娶老婆看学历那是文化人才会做的事,我只要好好过日子,快活轻松就可以了。你也别生我妈的气了,随她说去,我知道你没嫌弃过我就行了。”
苏梁笑容里久违的羞涩让杨柳心中温情荡漾,他还是她在清风朗月下爱上的少年郎。那时候他们多快活。
杨柳笑笑说:“谁不是这样想。可是,我到底还年轻,离退休还早得很,总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打杂不是不可以,可打一辈子的杂,总归是太长了,太长了。”
苏梁对杨柳上夜大的事并不十分支持,可也不反对,反正她一周也就两个晚上有课。
杨柳自己在夜大学得并不开心,多年不读书,又从来不是爱读书的人,有时她只是拿着教科书看着打发一些时间,一开始她跟自己说,我要坚持一个星期好好看书,一咬牙,居然真的坚持下来了,慢慢地,倒也看出点儿趣味来。
有时,她把书摊在面前,抱着儿子,有一眼无一眼地看,心里一点点沉静起来。她低低地略有些磕巴地读着英文课本上的句子,一转眼,看见怀中儿子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断翕动的嘴唇,看得那样专心致志,忽地,小娃娃对母亲咧嘴一笑,极响亮地咂了一下嘴,像是对他的妈妈送了一个吻过来。杨柳笑起来。她把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说:“儿子,爸妈是没多少出息了,将来,你替我们好好读书,读硕士,读博士。”
小娃娃咿咿呀呀像是在答应,杨柳更高兴起来。
杨柳在后勤部的工作说闲也闲,可要忙起来,也是忙得打转,特别是有节日到来的时候,买福利礼品,分发到各部门,吃力还不易讨得好,买好买坏,众口难调,杨柳虽只干了短短两个月,却也听了好些抱怨,从前她也是抱怨者一员,现在才明白这工作的不易。
后勤部里颇有几个临时工,主要是从事清洁打扫工作的。这一天杨柳上洗手间,发现有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训斥做打扫的大姐,说大姐把地拖得太湿滑,害得她差点儿摔一跤。小姑娘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杨柳听不下去,上前替大姐说了两句,小姑娘气哼哼地走了。
那被训斥的清洁大姐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谢了杨柳一声接着拖地。这大姐平日里与杨柳也就是点头的情分,经过这次却熟悉起来,碰上了也会聊上几句。杨柳得知,这位沈大姐辗转几家公司做清洁,可谓清洁专业户了。杨柳说,大姐你倒是好脾气,我看你成天乐呵呵的。
沈姐说,可不是。
有一回,杨柳看沈姐买了厚厚一摞物理化学参考书,还有几本大部头的名著,随口问是不是给孩子买的,沈姐的眉眼立刻活泛起来,一边急速地眨巴着眼睛一边说着,杨柳几乎可以听见她睫毛扇动的声音。你不要看我这个歹样子,我的命还不错,有个争气的儿子。我儿子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获过很多奖。
杨柳随口笑道:“那是你教育得好。”
沈姐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是哦!我们夫妻两个小时候都没有好好读书,现在他爸爸开着一爿小饭店,我在各个公司做清洁工。我怀儿子那个时候,有一回上街,有人拉我去听一个讲座,就说的是怎么教小孩子,我听得激动得了不得,我们这辈子算是交待了,往五十上奔的人,学也学不进去了,但是我的儿子我得好好地培养,花多少钱都愿意。我们对儿子的教育是从胎教开始的!”
杨柳听得十分惊奇,想不到清洁大姐有这种见识,一时就听住了(南京方言,意为听得呆了,陷入了思考)。
沈大姐见有了听众,更是说得兴头起来,如何胎教,如何让儿子上早教班,如何在儿子四岁时就送他上外国人教课的英语班,如何让儿子学奥数,如何让儿子学围棋,如何求爷爷拜奶奶给儿子找补习老师,足有一本评书那样长而波澜起伏,声色俱全,好多有关教育的名词扑面而来,听得杨柳一愣一愣的。
没两天,杨柳听说沈姐请了三天假,说是儿子考试,她要全程陪着。三天之后,杨柳见到了沈姐的儿子,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子,高瘦,戴着眼镜,倒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过不久,杨柳又见沈姐特别的兴奋,一问之下,沈姐说儿子在省里物理竞赛中获了一等奖。
沈姐“嘚嘚嘚”一气说:“我儿子就是我最大的财富。现在竞争这样激烈,我们是不行了,可是我们儿女不能再比别人差。你是不晓得,早两年我跟他爸都找不到正式安定一点儿的工作做,经济条件差,可是我们自己再穷也给孩子上补习课,有什么班我们上什么班,他同学上什么我们就上什么,让他学各种本领,围棋啊什么的,我儿子是省少年围棋选手呢。”
沈姐全忘了这些话她都跟杨柳说过了,她简直是一个幸福版的祥林嫂。
沈姐又说:“我跟你说小杨,这对儿女教育的事,说起来名堂道理多得很。其中一条,你看,像有些爸妈,自己是高知,反而对子女的教育比较看得开,让小孩子自由发展,快乐成长,上小学前什么也不学,一张白纸进学校。为什么呢?人家自己就有成就有本事,人家不要从儿女身上找满足感。可是像我跟我老公这样的就不行了,看不开,小孩儿有一点不如人就急得不得了,为什么?自己不行呗,吃了没有文化没有文凭的苦,所以对儿女的教育看得特别重。我自己是不行了,但是我孩子不能再不如人,不能被人家嫌弃看不起,我做一辈子勤杂工无所谓,可是我儿子不可以。我要他出人头地,做学问,考博士,当教授,有可能去拿诺尔贝奖!”
杨柳笑起来,悄悄拭去沈姐高声阔气当中喷溅在自个儿脸上的唾沫星子。是诺贝尔,她想。
杨柳跟沈姐走得越来越近了,对沈姐的育儿经,杨柳的感觉十分复杂。时而佩服,恨不得有样学样,奋起直追;时而厌烦,觉得这位大嫂真是夸夸其谈,狐狸夸儿香,刺猬夸儿光;时而不服,觉得凭她可以,自己岂不更可以,自己的遗传基因总比一个半文盲要强些。
她回想起怀着儿子的时候,哪顾得上什么胎教,成天就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看电视看电影,快活是快活的,没头没脑地快活,要按沈姐的理论看来,可是把儿子的胎教给耽误了。现在儿子生下来了,接下来的教育还真得想一想了。
杨柳下班以后逛到邻近的书店,想买两本育儿的书回家看看。
真是不看不知道。
杨柳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育儿类书籍,晕头转向。
书店里设了育儿的专柜,各类家教早教的书堆了一天一地,好多年轻的妈妈站在那儿捧着书看,也有几位,走过来,从展示台上“唰唰唰”地抽走几本书,看都不看全掏钱买下,那姿态不像买书倒似买大萝卜。杨柳且惊且惧,这么一想来,重视早教的妈妈还真是来得那个多,自己成天都在做什么呢?还当自己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全无当妈的意识。当妈呀,不是你把儿子由肚子里生出来、抱在手上你就是妈了。当妈是要费心费力的。像沈姐那样,也真可谓呕心沥血了。
杨柳也抱回了一摞早教的书走出书店,刚出门便被一位发传单的年轻姑娘拦住了,递给她一张小小的简陋的广告,说是有一个早教专家,周六会在某礼堂做报告,欢迎家长们去听。
周六,杨柳果真去了。
那是一个区级的小礼堂,一排排活动靠椅早就老旧,讲台也甚为窄小,讲台前方挂下的紫红帷幔也灰扑扑的,仿佛它这样垂坠着全是因了这重重的灰尘。
一切都让杨柳想起早些年那种江湖骗子的报告会,主讲者是位面容清癯的老者,看上去极有学识,有一种腹有诗书的气质与派头,很容易引发人的信任感。
来听讲座的人也极多,杨柳算去得比较早的,也只在很偏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座位,还被柱子挡住了一部分视线。而再迟些来的人,都没有了座位,走道里都被站满了,大多是年轻的父母,拿着做记录用的笔记本与笔,神色严峻,目光炯炯,满含期冀。四周的空气都绷得紧紧的,那是一种杨柳从前曾经历过的氛围,那个时候她是高三的毕业生,每天进教室便会被这种紧绷绷的空气所包围,可是那时的杨柳丝毫不受其影响,而此时此刻,她却真真切切地嗅出了这种紧绷的空气略带铁锈气的味道。
难怪沈姐说现在的竞争激烈,杨柳想,还没等孩子们长大,父母们先较起劲来,仿佛他们先一步替代孩子们相互敌对起来。
讲座的题目也颇为宏大,叫作“早教的革命”。杨柳细听起来,才知所谓早教,之所以被称为一场革命,不仅仅在于早教的一般教育功能,不是教几首诗几个英语单词或是几道数学智力题那样简单,而是开发幼儿的巨大潜能,是一种脑科学。
但凡一件事物,被提到“科学”的高度,往往使人肃然起敬。整个小礼堂鸦雀无声,只闻得笔在本上沙沙滑动的声响。
杨柳没有带笔记本,只得小声地问邻座的人要了一张纸,在包里寻了一支圆珠笔出来,那笔出油不顺,杨柳艰难地写着,把那巴掌大的纸片记了个密密麻麻,仿佛得了宝物似的牢牢地装好回了家。
从这一天起,杨柳像是找到了生活的重心,就是要好好地教育她的儿子。
杨柳跟苏梁说:“你说,我们要怎么样教育儿子呢?我在想啊,咱们得从现在起搞早期教育。什么婴儿音乐啊、童话故事啊、智力训练啊,这些书,明天我就再去买两本,人家老教授介绍的。我要让儿子将来上好幼儿园、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将来要读研究生,最好能读到博士,只要他能读,我就供着他。你说呢?”
苏梁失笑:“现在想这些事是不是早了点儿?儿子才刚一岁呢。再说这种事顺其自然,他能读就读,愿意读到什么程度就读到什么程度呗。”
“那是不行的。我得把我儿子培养成最杰出的人物。我要让人人都敬仰他,人人都爱他离不开他,人人都恨不得拥有他,人人都以认识他为荣耀。”这都是她刚从老教授讲座里听来的句子。
苏梁“哧哧”地笑:“你说的不是我们儿子,你说的那是人民币。”
杨柳听了“噗”地也笑起来,可不是嘛。
不过,杨柳的大话说出去了,倒也不是说着玩的,这以后,杨柳对儿子的“早教革命”算是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而许月娟成了杨柳早教革命行动的第一个评论者。
许月娟在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把儿子抱到婆婆家了。
坐月子的时候,许月娟跟婆婆的关系趋于恶化,有一回两个人都赌起了真气,足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是不饶人的脾气,轻易不对人低头服软的,所以许月娟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和保姆回家去了,武小慧见她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冷笑一声说:“阿弥陀佛,我的罪算是受到头了。这回走了,菩萨保佑你一帆风顺大吉大利,再不要求到我门上来吧!”
许月娟一连好几个月也没出现在婆婆家,没让婆婆看一眼孙子。武小慧不免也会想孙子,可又绝不愿把这处心思露出来,家里还有一个小媳妇,要是这个媳妇也学起样来,那她这个婆婆才真算是无能,叫媳妇掐着脖子爬到了头上去。谁知杨柳对大嫂与婆婆之间的争战毫不在意,简直像没有看到似的,一心一意过着她自己的小日子,倒叫武小慧对这个小媳妇有点儿刮目相看。
于是对杨柳的态度竟然有所好转,杨柳一直抱着你好我也好、你厉害我也不怕你的态度对待婆婆,见婆婆和气,她也和气起来。许月娟若是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当了弟媳与婆婆之间的和平使者,怕是要气破了肚皮的。
这一回许月娟抱着儿子回婆婆这里来,是苏群的意思。起先许月娟不肯,苏群说了两次,见她依然没有行动,来去之间脸色便越来越阴沉。一起过的日子越久,许月娟越有点儿怵这个男人,她小心翼翼藏起这点儿怵,可这点儿怵偏偏像水里头的浮木一样,按下这头就浮起了那头。
许月娟找了个由头总算带着儿子回婆婆这里来了。武小慧看见孙子也是按捺不住地高兴。小婴儿本是一天一个样儿,何况半年多不见。许月娟借着保姆许姨说话:“许姨你帮我个忙,来,我们小奕叫奶奶抱抱。”
武小慧便一笑接过孩子,见这孩子已脱了月子里小婴儿面目的一团抽象模糊,出落得眉目清秀,一双明目,挺直的小鼻子,菱形的小嘴,比小丫头还漂亮。看起来有点儿像苏群,可是五官比苏群更端正,又有点儿像许月娟,尤其继承了她的白皮肤,可是又比许月娟细致。这孩子倒会长,武小慧想,挑着父母的长处,比父母强上几倍,这可真是家门兴旺之象。相比之下,武小慧发现苏梁的儿子却五官平平,特别是一对倒八字的眉,也不知像了谁。
许月娟在给儿子准备药水,前些天孩子咳得厉害,这两天差不多好了,可还得一天两顿地吃药,一点儿不敢马虎。这孩子虽然长得一副好模样,可是身子骨却不好,三天两头地生病,恢复起来还特别慢。
武小慧看见孙子要吃药,忙问怎么了,许月娟说是咳嗽,武小慧说这可马虎不得,接了药过去亲自喂,有许姨在一旁帮着。那药水一股甜蜜的水果香,孩子并不抗拒,喝着喝着咂着小嘴儿就笑起来。
许月娟看见这一派和谐的景象心里暗暗好笑,看自己插不上手,就进杨柳屋去看杨柳母子。
走进屋子,杨柳正站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所以她没有听到动静。
许月娟拉开阳台的门,看见杨柳抱着儿子,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听去,好像在念诗,再细一看,杨柳手里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可不是在念着呢嘛。
许月娟哑然失笑,杨柳听见笑声转过头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许月娟笑道:“你做什么?小囡才这么点点大,你就给他念诗,这早教也太早了点儿吧?起码等他开口说话以后再教念诗啊,没学会走呢就要学飞,噢哟,你真是操心得太过了。”
杨柳笑笑没说话,继续叽里咕噜地念。
许月娟有点儿不快,却还是笑道:“你要你儿子将来考状元吗?”
杨柳说:“哪有,早教嘛,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呀。”
杨柳与许月娟这一对妯娌关系与天底下大多数的姻亲关系一样,在某些问题上,她们可以结成一种松散的同盟,特别是与婆婆作对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她们会彼此鄙视着,暗自较劲儿。
这一回,许月娟见杨柳言语竟是从未有过的诚恳,很有点儿诧异,搭讪着从阳台进了屋,杨柳把沙发上乱堆着的东西全扫到地板上,叫许月娟坐,自己倒果汁喝。
许月娟从地板上捡起样东西,是一个厚纸盒子,里头装着好几十本薄薄的书,还有一片一片的 CD 碟子,再一细看纸盒上的字,“哧”地又笑起来:“用你们南京人的话说,乖乖隆的咚,这些书我们大人也未必读得懂,你买来给你儿子读?太早了吧,这书等他十几岁的时候再读也来得及啊。”
杨柳也坐下来,伸了脖子过来看着书,很认真地对许月娟说:“这是上回我听一个幼儿阅读的讲座时买的,人家专家说了,经典颂读就要从婴儿抓起,现在他当然看不懂,但是家长可以读给他听,每天读每天读,这些知识就都储存在他的隐性记忆里,等他稍长大一点儿,自己可以读的时候,这些隐性的记忆就会发生作用,他记得就比别人快比别人多,这些书都是经典,背熟了只有好处绝没有坏处的。”
许月娟伸手挡住嘴,把喉咙里的笑连带一口果汁全堵住了,不然早就一口果汁喷出去老远了,咳了半天才说:“那种讲座我是晓得的,其实就是做广告,跟我妈去参加的那种卖保健品的小集会是一样的。卖保健品的是哄着老头儿老太掏钱,那种讲座是哄着做爸做妈的人掏钱。也亏得你信这一套,我是绝不会上这个当的,这些人要想糊弄我真是不容易。”
“你不信我是信的。你不晓得,听讲座的人有多少!再说,早教是科学,跟什么保健品小集会完全两码事。”杨柳说。
“信这个做什么哟?”许月娟说。
“信了才有希望,你不想儿子将来有前途吗?要不咱俩一起给儿子早教吧,两个小孩一起学也更有趣味,人专家说了,伙伴学习,对小孩子很有益。”
许月娟呵呵笑,说杨柳你呀,就好像我的那几个信教的朋友说起耶稣,你也有信仰了。我是不行的,不想操这个心,以后,让我儿子在他爸的公司里混混就行了,反正饿不着他。
说着张开手对杨柳说:“娃娃给我抱抱。”
杨柳笑着把儿子递给许月娟,偷着对许月娟翻了翻眼睛,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苏群有钱有公司,苏梁没有,心里越发坚定了要让儿子自己混出个前途来。
杨柳去收拾地上那一堆的书,许月娟瞥了两眼,见里头有智力开发的、训练右脑的、学英语的、幼儿心理的,又忍不住啧啧有声,一边说:“你何必这样操心,难怪你气色不大好,好像比从前见黑了,皮肤也有点儿干。为什么不用点儿增白和补水的东西保养一下?兰蔻的也不算贵,在外国也就是一般般的东西,倩碧的你这个年纪用正好,SK-Ⅱ的面膜也还是可以的。”
杨柳就“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许月娟觉得极其无趣,一念又不快起来,想,噢哟这个人现在学得这样乖,晓得软刀子杀过来啰,心眼蛮多的嘛。
可许月娟却是误会了杨柳,杨柳的心思真不在这上头。她也没有闲心跟许月娟争这点儿口舌之快,她更重要的人生目标,就是好好地教育儿子。
她一边自己读书一边开始抓紧儿子的早教。
她做了个时间表,把每天下班后的时间划分成几块,除了喂儿子之外,还给儿子读诗,给儿子听英语和故事 CD,给儿子看开发右脑的图片,她把这些图片放到小娃娃的眼前用她最愉悦最温柔的声音问他,你看到了吗?看,这是山,花,树,小鸭子。她还极小心地搬动小娃娃软软的胳膊、腿,带他做操,伏在地上跟他一起爬行。
她给儿子听莫扎特的音乐,据说莫扎特的音乐可以促进大脑的发育,对小婴儿是顶好的,杨柳听说之后马上就买了一套 CD,老大一个盒子,好几十张碟子。苏梁一时兴起拿来放了两张,听不到十分钟就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杨柳说这对孩子好,坚持每天吃饭时播放。苏梁笑个不住,说杨柳你走火入魔了吧,这么小的小娃娃,听得懂才怪呢。
杨柳说,他听得懂的。随后又热切地问向儿子的小脸:“你听得懂的吧?”
苏梁去挤捏儿子的小脸,捏得儿子咦唔作声,“要看咱们儿子够不够聪明了。”
杨柳忽地想起一件事,皱了皱眉头说:“真的,不晓得这孩子的智商怎么样,你的遗传怎么样。哎。”杨柳拍拍苏梁,“你说,人的遗传真的是那么强大吗?我还就不信了。”
苏梁说:“你们家的遗传不是很好的嘛,你弟那么聪明,不是说外甥像舅吗?我们儿子的智商也低不了。”
杨柳有点儿小得意:“那是。”又想起一件事来,“你看儿子的眼睛多么有神,那天我盯着看他,他的眼睛会跟着我的手指转,我给他看的那些智力图,他最喜欢那种复杂的图案,书上说的,人家专家的研究结果是越是爱看复杂图案的宝宝越是智商好哦。”
苏梁躺倒在地板上,把儿子蹾在自己的肚子上,双手枕到脑后,那小娃娃对这种姿势似乎有点儿害怕,摇摇晃晃地,用两只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服,整个小身体团成一小团,好像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在爸爸的衣服上滴了一摊口水。
苏梁说:“不过呢,我的遗传好不到哪里去,我自己就不是很聪明,这我可有自知之明。”
杨柳说:“就算遗传不是很好,后天也可以补足,我就不信我儿子成不了才。”
苏梁说:“要成什么才啊,读那么多书干吗用,能养得活自己就行了呗,像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那种绝顶聪明绝顶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吧。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杨柳说:“我以前也觉得挺好,但是现在想法不一样了。”
苏梁问她怎么不一样了,杨柳说:“你看现在那么多父母都搞早教,人家做了咱们不做,以后儿子竞争不过人家怎么办?那么多小孩儿,一个个都要踩到我儿子头上那还得了!”
苏梁笑得在地板上滚了一滚说你真是想太多啦,说得杨柳也笑起来。笑完又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孩起跑的时候就比人家慢两步,以后还怎么赶得上人家。”
苏梁枕着自己的胳膊,舒服地跷起脚,“哎”了一声说:“你还是这个脾气,你还记得上学那个时候,你们宿舍里哪个小姑娘有了什么时髦的东西,你也要想法子弄另一个,生怕比人家差。”
杨柳晃晃脑袋说哎呀我就是这个脾气,这也不是虚荣,你看那个时候,我花少少的钱,到那种别致的店子里买衣服、买发夹,穿戴起来就是不比人家名牌的差。人嘛,干吗要活得缩头缩脑的。
孩子大些了以后,保姆英姨便搬到客厅里睡去了,苏梁自然是搬回了自己的屋子,儿子睡在他们夫妻俩大床边的小木床上。苏梁发现那种微妙的“够不着”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而且杨柳现在一门心思给儿子早教,兴兴头头,三句话不离育子,有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苏梁心里竟然有点儿小小的遗憾。
杨柳但凡从哪里听取了有关婴儿智力的所谓理论,便会在儿子的身上找蛛丝马迹。她喜欢在小娃娃张开无牙的嘴大笑时观察他那红红的小舌头,因为她听说,舌头细长而尖的小娃娃比较聪明。她看着儿子尖尖的小舌头,心里溢满了快乐。那快乐让她的心鼓胀如帆,载着她轻轻地向着前方茫茫的日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