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倩茹与周苏豫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的时候,方宁颜也认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立平。
这一年宁颜二十六,李立平大她四岁,正好三十。
比起倩茹来,他们俩认识的过程全无浪漫,倒有点儿特异。
那个时候的宁颜,清秀细巧,看起来就像是少女,外校来访的老师或是学生的家长初见她时,莫不奇怪,学校怎么会收未成年人做教师。
宁颜是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女孩子,在二十岁以前,她没有跟任何一个男孩子深交过,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宁颜上中学的时候,男女生是不讲话的,心里再蠢蠢欲动,表面上也跟仇人似的。开班干部会议时,几个班级精英商议起班级计划来也是字条来字条去的。那个年代,男生与女生的交往还十分隐蔽,是一件有点儿羞耻的事情。只有那些完全不想学习的被老师认定注定很快要成为社会人的女生才会与男生搭腔,而且,成绩好的男生也是不屑搭理她们的。
宁颜是晓庄师范最后一届中专师范生,此后晓师就升为大专院校,后来又升格为晓庄学院,培养师范类本科生。当年中考,是母亲帮宁颜填的志愿,因为她虽文科十分出色,数学却不太强,母亲断言她是不可能考到好的大学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宁颜离开家到外地去读书,她并不希望女儿有太大的出息。
上了师范,一个班上,二十五个学生,二十四个是女生,唯一的那个男孩子,宁颜在参加口试的时候还看过一眼,肤白微胖的普通模样,可是报到的时候却不见踪影。
于是,宁颜那个班就成了女生班。
那个一面之缘的男生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大家的记忆里。
方宁颜的少女时代里没有半个异性的影子,她简直就如中世纪英国的修道院学校走出来的孩子。
宁颜的家教也极严,母亲不许她跟任何异性做朋友,久而久之,宁颜有一点儿精神上的洁癖,上街闲逛时,有男子无意碰她一下也会觉得很不舒服,会下意识不停地拍打被碰到的一处。这种奇怪的状态在她身上延续了很久,她不自知,也没有人提点她。
工作之初,她也封闭得很,不大与同事们打招呼。她来校不过一个月,就有人向校长反映,新来的这个小姑娘有一点儿清高啊,不大理人。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其实微有些近视,又不愿意戴眼镜,看不清同事们的脸,一派单纯全掩在那微仰起无甚表情的面孔下。
直到她配了隐形眼镜,她才终于开始与同事们有了比较正常的交往。并且,慢慢地跟何倩茹与魏之芸越走越近了。
在大家的认识中,这个小姑娘有一点子古怪,但是人还不错,工作也很努力。在工作的第二年,宁颜就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攻读她的专科与本科文凭。
在这一点上,宁颜颇有一点儿先见之明,她聪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参加江苏省自学考试,一年的工夫,拿下了专科文凭,这两年,她又开始考本科文凭。而这个时候,小教界已开始兴起学历提升的潮流,像类思这个级别的示范学校,开始要求普及大专。而宁颜因为拥有大专文凭且本科在读,教学上又颇有灵气,开始在市小学外语教学界崭露头角。
在这个过程中,宁颜慢慢地迈进了老姑娘的行列。
二十六岁,算不得太老,但是,按同事们闲聊时的话,到这个年纪还不急着找人,可就要来不及了。
一个比宁颜还小两岁但是已经成了家的女同事有次无意跟宁颜说:你要抓紧啦!
内向而略有些小心眼儿的宁颜闷气了好多天。
宁颜终于开始相亲了。
其实在这之前,宁颜喜欢过一个人。
宁颜长到二十来岁,居然不会骑自行车。
她学过无数次,无不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借了同事的车在操场上练习,已骑得相当不错时,同事好心鼓励说:“看,你不是骑得很好吗?这辆车还是二六的呢。”
话音刚落,宁颜就跌了下去。
那一跤摔得够狠,宁颜从此绝了学自行车的念头,一般出去玩,都是之芸用车带着她。
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好在单位离家不远,宁颜很享受这一段过程。
她每天都要经过同一个路口,那里有一个交通岗亭,是这个城市里仅剩的还未拆除的岗亭之一。
岗亭里,有一个值班的小交警。
那个小交警每天看着她从街口路过。
有一回,学校组织青年老师与二大队的交警们搞联欢。
宁颜站在角落里。忽然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交警走过来,他好像是刚刚下班,来得晚些,制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他站到宁颜的面前说:“我见过你。天天都能看见。”他把眼睛移开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个人有着非常俊秀的五官,微黑的脸孔,高大而整洁,制服袖口露出的衬衫是雪白的。从此,宁颜每天下班都无端地快乐起来,步履轻松,心情有一种隐秘的雀跃,整个小脸都被照亮了似的。
那个年轻交警看到宁颜走过来,会探出头来向她挥挥手。宁颜发现,他的岗亭里多了一盆花。
终于有一天,他打电话约她出去。
宁颜总是还记得跟他出去的那一个晚上他的拘谨,还有临分手时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天,他把宁颜送回家,天已经很晚了,这一带很难打到车,宁颜问他怎么回去,他说,走呗。黑暗里,他的牙显得特别白。
宁颜说:“那么远。”
他说:“不怕的,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他不怕走路,可是,他怕别的。
宁颜的妈妈知道她与这个小交警出去,断然地说:“他不行的。我跟你说,你别犯糊涂。这个人不行。”
母亲的一句话是一个方面,更叫宁颜断了想头的,是那人的态度。他在约了她一次之后突然地再也不打电话来了。宁颜等了许久,她也没有打过去,她知道他退缩了,他改了主意。
一段恋情,未及开始就戛然而止。
宁颜常想,如果当时他或者她足够勇敢,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他很快就不再找她了,宁颜上下班也换了一条路走。
很快,那个交通岗亭也拆掉了,全市的交通系统改为电子控制。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宁颜常常想起他的话: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里头有一个“诚”字,过了很多年,宁颜一直都记得他。
他的形式虚幻了,她用她的想象丰富了他,塑造了他,他原本不过是她的情感世界里匆忙的过客,但是在岁月里,在她的想象里,他成了佛前的一盏长明的灯,给了她晦暗的人生一方小小的永恒的亮。
然后,宁颜开始在母亲的安排下与许多人相亲。大多是她或是母亲没有看上人家,也有人没有看上她。她记得有一个人,在相亲过后托介绍人带来话:这个女孩子不行,她的腿都没有我的胳膊粗。太弱了,我不喜欢。
那些人在宁颜的生活里,来了,又去了。
宁颜疲倦得很。
这个疲惫冗长而无结果的过程唯一的好处就是,它奇迹般地治好了宁颜的精神洁癖。
宁颜觉得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根老油条。
有一天,母亲与父亲很神秘地跟宁颜说,这次再给她介绍一个男孩子,是个大学讲师。
宁颜随口问,是哪位阿姨介绍的。
父亲含糊其词。母亲说:“告诉她也不要紧,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着,拿出一封信来。
宁颜看见那信封,觉得有点儿奇怪,上面的地址与收信人姓名是用毛笔写的,真是很少见。字不见得多出色,但是细长端正。
宁颜心里隐隐地有了一点儿意识。
母亲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这么多日子,也没见有人介绍过什么合适的人,毕竟我们接触的人也少,不如试试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母亲说着,面容生动起来,“你别说,还真有不少条件不错的。我跟你爸选了一个,给他去了信,没想到回得这么快,你看看。”
信是一个叫李立平的人写来的。他介绍说,他是一个大学讲师,学化学的,因为当年做学生时表现比较出色所以留了校。希望能够和来信提及的女孩子见一面。
信的最后,加了一小段。
他写道:我的家庭来自一个小镇子,还比较落后,家境也比较一般,如果女孩子揪住我的出身不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母亲又给宁颜看了登有李立平征婚启事的那张报纸,缩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征婚启事的一角,言简意赅:男,三十岁,大学讲师,貌俊,一米七五。诚征文教系统未婚女,谢绝领证未婚。
约会是宁颜母亲一手安排的,在一家街心公园里。因为没有介绍人,约定了各自手拿一份当天的《扬子晚报》。
那是一个湿暖的夜晚。
母亲帮宁颜选了条半新的连衣裙,母亲说,这样端庄但又不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宁颜准时到了小公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中等个儿,比较瘦。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卷报纸。
宁颜忽然觉得有点儿荒唐,几乎生了转身逃走的心。
那人正好回过头来。
宁颜把与李立平相识相处的经过全部写进了她的日记里。后来宁颜想,这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做的一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