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茹的好友兼昔日的同事方宁颜的家在师大的教工宿舍楼里。
很普通的公寓,跟倩茹家近二百七十平方米的跃层住宅是没法比的。
倩茹当年在小学教语文,宁颜教英语,她跟李立平结婚后一开始是住在筒子楼里,就是那种一层楼尽头有公共卫生间,家家户户在走道里做饭的楼房。倩茹去过两次,她记得宁颜对那种房子的痛恨,她曾跟倩茹恨恨地说过:“板壁这样薄,完全没有个人空间,放个屁隔壁都知道。”
宁颜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虚荣女子,这点倩茹是了解的,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因为心中藏着的那一口闷气。好在,李立平因为在师大人事处工作,算是个小小的初级官僚,赶上了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分到一小套,买了产权。倩茹知道,他们还在河西新买了房子,期房,真要住上,还是得等些日子。
这当口,正是午饭时间,倩茹在一家像样的饭店里炒了些菜,打包给宁颜带去。有宁颜爱吃的糖醋鱼、新鲜的空心菜,还有孩子爱吃的软炸对虾。
提着几个油渍滴零滴落的塑料盒,爬上宁颜家所在的五楼,宁颜正在给孩子喂饭呢。
说是午饭,不过是稀饭与花卷,孩子面前,多了一小碗蛋羹。
倩茹说:“别吃那个了,你不是最讨厌喝稀饭的吗?”
宁颜小倩茹两岁,眉目间依稀还有少女时代的清丽。不过,她所有的神韵今天全淹没在一件旧的男士大 T 恤里了,神情里只留下委顿与焦躁。
宁颜没结婚时曾说过,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不外乎两种原因:一,她爱他到骨子里,只恨不得分分秒秒呼吸着存有他气息的空气,是以穿着他的旧衣;二,不过是出于节俭,省了居家服的钱,与爱全无关系。
显然,倩茹知道,宁颜属于后者。
而自己,倒是属于前者,只不过,周苏豫身材清瘦,他的衬衣,倩茹穿来竟有两分紧绷,所以,她没穿过。
宁颜和倩茹一起重摆了碗筷,宁颜拣了虾喂到三岁女儿的嘴里:“这么大了,还是要喂。”
倩茹问:“李立平呢?”
宁颜冷笑了一声:“回老家了。跟他家里那几个狗头军师商议着如何盘剥掉我及我家的最后一块皮。”
倩茹赫然:“你们……”
“我们?对!就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真可笑,我们才买了新房子,倒好像还有一辈子的煎熬似的。”
“世界上的夫妻其实都是一样的。”倩茹说,正好将话头引向自己的心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世上还有无快乐美满的夫妻,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难题。”
“你还不是?倩茹,知足吧。”宁颜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疲惫,“至少,周苏豫一表人才,至少,他还没有弄几房外室。”
“怕是……也差不多了。”
“什么?”
倩茹慢慢地拨着碗里蓉蓉的米粒,停了一会儿,她不愿老朋友把自己看成是怨妇,她自认还不至于落魄成那样。
宁颜居然没有再问,她以前爱听这样的事,不过还好,她很知道分寸,并不八卦,她说她要为写作积累素材。但是今天,她却不问了,依然在给孩子喂饭。
小姑娘吃得极慢,一口菜包在嘴里,很长很长时间不咽下去,还不能催,一催就哭。
宁颜一边哄她快吃,一边说:“你跟苏豫怎么啦?”
何倩茹等到了她想要的说话的由头,于是,她开始一五一十地把短信的事儿讲了一遍。其间,被宁颜呵斥女儿的声音打断数次,因而显得不甚连贯。
小姑娘把一只虾嚼了半天,最终还是吐了出来,说是里面有壳。
宁颜按捺不住,一巴掌就贴了上去。
小姑娘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
倩茹把她抱到腿上。
宁颜恨恨地说:“每顿饭都是这样,足足能吃上两小时,等到我自己可以吃的时候,是饭菜早就冰冰凉,是面条早就糊成一团,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我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倩茹发现自己不得不从一个倾诉者变成一个安慰者。
“等孩子大一点儿就好了。女孩子嘛,娇一点儿也无所谓,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要富养。”
“富养?你看看她可有一分那样的清贵气质?”
小姑娘叫缓歌,宁颜起的名,取“缓歌凝而白云遏”的意思。
她的五官完全没有宁颜的清丽明晰,十足十地像了父亲李立平。窄窄的额头,紧凑的眉眼,说实话并不难看,何况她肤色较白,只是,眉宇间那一种不舒展显得十分小家子气,这也像足了李立平。
“没这么说孩子的,这可是你的亲骨肉!”
宁颜把女儿抱过来,细细地端详着,突然说:“倩茹,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看着这副越来越像李立平的眉眼,就恨,我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儿来。自己掐自己的手,掐得一大片血紫才能把念头压下去!”
“别瞎说!”倩茹心里吓了一跳,她知道宁颜是有点儿小偏激的,爱憎十分分明,这么多年,她也不肯糊涂一点儿。
小姑娘被吓坏了,小胳膊圈住妈妈的脖子。
方宁颜把头埋在女儿的肩背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已是红了眼睛。
“对不住倩茹,你刚才说的那事儿……”
“嗯?”
“我想,多半,还是你多虑了。现在的女孩子,与我们那时候大不同了。只要苏豫自己能把持得住……”
“你想,你觉得他能把持得住吗?”何倩茹叹道,“宁颜,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到,年轻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宁颜道:“的确,周苏豫还年轻。六岁,现在看来,是差得大了些。”
小姑娘的饭终于吃完,宁颜也平静下来,把女儿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
倩茹忽然说:“宁颜,我想去整容。”
“什么?你发什么疯?”
“也不算是疯,现在这种事太普遍了。也不光是明星做,普通人整容的多的是。”
宁颜看着倩茹,半晌才说:“这种事,再想想吧。切肤割肉之痛,不是不能忍,要看值不值。”
话是没有错,只是,何倩茹想,人生最为难的,不过是拿捏值与不值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