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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注定不同。
十月的天气温婉，消解了内心的忧愁，在丝丝的明亮里，我们一行人七拐八拐行驶在乡村公路上，奔赴着去看一棵树，一棵生长了一千三百年的古槐。
朋友飞着唾沫星子讲着那棵树的时候，我内心升腾起怪怪的感觉，不禁想：千把年了仍活着的树，该是怎样的一棵树？它以怎样的样貌，怎样的状态，怎样的一种方式，生长在那片天空下？
秋天的暖阳洒遍原野，天空高远，若不是雪白的棉花和通红的辣椒在田野里张扬，不禁令人产生阳春三月的错觉。村落稀疏，大街上少有人，一垛垛金黄的玉米栈子，紧挨着庄户人家的大门口排列，挨挨挤挤的玉米穗子码出漂亮的图案，异常醒目。有许多玉米还摊在地上，堆成金灿灿的玉米山，没有什么比这更让秋天深感荣耀。
车子继续前行，心绪也随着那棵树上下游走。也许，在一千多年前，也是一个秋天，或秋天的傍晚，有一个不大的村庄，通红的晚霞铺满天空，柔光散淡。干活的农人牵着老黄牛，一步一摇地走出田野，走回村子里去。夕阳被甩在身后，红彤彤的晚霞映满天空。就在村边，田埂上，深深的泥土里，有一粒种子还在沉睡。不知何时，不知哪个夜晚，或是一阵轻柔的春风，把它吹到这里，被土掩埋。它在静静地沉睡，它在等待风，等待雨，等待阳光暖透大地，然后将它慢慢唤醒。
突然一天，它醒来了，拼尽全力钻出地面，原来它是一棵树，一棵槐树……胡思乱想中，车子在吴桥一个叫北城关的地方停下来。下了车，我看到一棵遒劲的树，挨着一截院墙生长，树干龟裂，呈现出黑黢黢的纹理。“就是这棵吗？”我盯着受伤的树问。
“不是这棵，在院里呢！”顺着朋友指引的方向，我们走过柏油路，穿过一个胡同，陈旧的红砖墙破败不堪，恍若走进一个历史的入口，拐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好奇心的驱使，仔细分辨哪一棵是唐槐，屹立千年，时光到底给它怎样的馈赠？一个很大的场院，像是一片果园横亘在眼前。果树似乎都被砍掉了，只剩外围稀稀疏疏不多的树木。眼睛还没锁定目标，脚步已经来到近前。朝正北方向望去，纵深很远，看见一片树林，挂着微黄的叶子，树下长着浓密的蒿草。终于看见它了，一棵古树，巍然屹立，掩映在那片树林的开阔地带。
十米开外，我站定了。
这种对视有一个好处，便于你更好地看清目标。我觉得我在看树，当然，树也在看我。从外形看古树的树冠像一个大章鱼，中间是难看的头部，四周长满了触角，参差不齐，四下延展；又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拄着拐杖，凝神静望。他站立的姿势好像在说，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一切都是浮云，一阵一阵地在眼前飘过；又像风雨，一茬一茬地在身边刮过。所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千年血脉，也不过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流淌着远去了。剩下的，只有这苍老的容颜和夕阳下弯弯的脊背，仿佛有《诗经》里幽怨的古歌传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走近前，这棵古槐有四人合抱粗，中间主干已枯死，只剩半截残木，像参差镂空的假山，会随时从中间裂开，化为尘土。朝向天空的部分，不知经历过怎样的风雷电击，树冠已被刮断劈开，断裂的伤痕只剩短小的“臂膀”，挥手朝向天空。而活着的枝丫，都来自古树残存的外皮，以仅有的脉络输送营养，让它们慢慢继续生长。若干年后，这些枝丫枝繁叶茂，延展到广阔的天空，仿佛开在天空的花朵。它们就像老树的子孙，紧紧贴着母体，在母亲的肉体上攀升，虽然身体一点点分离，但它们的根却紧密相连。这样的一棵古树，我们只能凭借记忆与想象，去还原它曾经的遮天蔽日，延绵数十里。如果掘开深埋的土地，我们又将看到怎样的景象？它串联起这片土地，也接通了炎黄子孙所有的血脉，将它深深地埋在枯朽的血肉里。
围着它一圈圈地走，轻轻抚摸苍老而富有质感的树皮，它所传递的信息都是“古老”。主干虽枯，躯体还残留着生命的余温。顺着沟沟壑壑，顺着木质特有的纹理，沿着凹凸的空洞和嶙峋的创口，你仍旧能够感知，那从几千年前传递过来的气息——生命的气息。没有半点的张扬，相反，它太过沉静，窒息般地沉静。无论你怎样靠近，怎样地抚摸，怎样地把滴滴的泪珠洒在黢黑的枝干上，用呼吸去贴近淡淡木质与腐味所散发的混合气体，把孱弱的身体靠近虽然苍老却依然伫立的身躯，它仍旧是寂静的，岿然不动。它只是把一双淡淡的“眼光”望向远方，仿佛在咀嚼，又像在回味。
山川也好，树也罢，都是一种存在的形式。不论我们走近，还是远离，它一直都在。它的躯体可以屹立，也可以倒下；它的枝叶可以繁荣也可以枯败；它的躯干可以腐朽，也可以被掩埋。但有一样，它浑身上下透出的倔强，被深深地印在土地上。风大时，是一副逆的风骨；风小时，则表现顺的悠然。那里有根，是几千年中华大地的精气与灵魂衍生出来的气象。看着它，你无时无刻不在接通它的脉搏，不在张扬它的气度，不在幻化它的灵魂，就像你对它那无法说清的依恋。
久久地伫立，夕阳都觉得我待得久了，慢慢爬下山头。我们一行五人离开这个场院或是果园，我走在最后。我知道，不管我回不回头，你都在，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