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新华社担任记者,是在1978年底,正是“文化大革命”与新时期的分水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随后三十年的记者生涯,使我成为改革开放的全程记录者。
今天的人们对于“改革开放”这个词语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对于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和“阶级斗争”的人们来说,当时却有再世之感。乍暖还寒,新旧思想的交锋十分激烈。
1980年,我分工制造业的采访,主要包括机械、轻纺、军工。当时,能够采访中央部委的只有几家中央媒体,记者中鲜有年轻人。那个年代,没有今天采访的一套繁文缛节。我有各部委的长年出入证,有食堂饭票。从一间办公室走到另一间,从部长到普通工作人员,大家都是朋友。聊天,看文件,获得新闻线索后就往基层跑。每天,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扑面而来,那是一段充满激情的记者生涯。
1981年,机械工业部长是刚刚从中国第二汽车厂调回北京的饶斌。
饶斌,中国汽车工业的奠基人,有着传奇的经历。平时经过饶部长的办公室,只要外间门开着,部长秘书顾尧天总要招呼我进去坐一坐。部长有事交办,他走到里间,会捎上一句:安定来了。饶部长就会叫我进去聊几句,有时候是正式的采访。
当时,中国120多家汽车厂,分属机械、交通、市政等不同行业,多数是地方小厂,小打小闹,勉强度日,全国一年总共只生产17.5万辆汽车,技术含量和产品质量极差。司机如果没有一手过硬的修车功夫,被困在路上是常有的事。
1982年早春的那个下午,我跟着饶部长走进了会议室,国家汽车局的刘守华、冯克、胡亮等几位领导已经等在那里,饶部长拿出盖着国务院大印的红头文件,欣喜地告诉大家,为整治汽车工业的“散乱差”,中央决定成立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借此作为试点,给其他产业的改革和结构调整积累经验。汽车行业面临一次重大的管理体制改革——即将组建的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直属国务院领导。他还透露,中央已经确定,中汽公司的总经理由李刚担任。
我认识李刚,当时他还在长春担任一汽厂长,不知道这项新的任命。在每年一度的全国机械工业会议上,李刚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会议期间晚上放电影,他从不去看,而是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
国务院下发文件的当天,我就预感到,饶斌会就此离开中国最大的产业——机械工业的行政首长位置,重新投身到让他尝尽酸甜苦辣的汽车行业中去。
1982年5月7日被确定为中汽公司成立的日子。
为此而举行了3天的全国汽车工作会议。直到会议的最后一天下午,副总理兼国家机械委主任薄一波才来到会场,宣布中共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刚刚作出的决定。我记得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薄一波宣布中汽公司(而不是原来文件中的总公司)将是一个局级机构,隶属机械工业部(而不是隶属国务院)。饶斌担任中汽公司董事长,李刚担任总经理,陈祖涛担任总工程师。
我注意到,饶斌的脸一直沉着,台下也是一片肃穆。属于哪一级部门主管直接影响着产业的发展,对于这个中国特色,饶斌与在场的汽车业领导者和专家们十分清楚,日后发生的情形也证明他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旧体制盘根错节,中汽公司单兵突进,注定推进很艰难,结局很悲壮。
中汽公司成立前后,中国正值一次国民经济的大调整,经济决策部门国家计委,把汽车列入“限产,封车,以推进节约能源”的项目。明确提出限制汽车工业发展,实行“封车节油”的对策。中汽刚成立,就赶上国家压缩汽车计划产量的非常时刻,1982年全国汽车计划产量压缩到8万辆,只有1980年产量的三分之一。大批在用社会车辆被勒令停驶,入库封存。
董事长饶斌,忍辱负重,亲自起草给中共中央的报告,指出:“世界上无论是产油国家,还是石油进口国家,都在大力发展汽车运输,这是由经济发展规律所决定的。”为此,他建议国家大力发展公路建设,增加铺设沥青路面和取消限制汽车生产的做法。
一周后的1982年11月7日,国务院总理批示,这个报告“涉及交通运输的一系列重大技术经济政策问题”,责成国家计委牵头进行论证。批示中说:“至于限产问题,只要市场有销路,当然允许生产,不要限制。”
中汽公司成立之初,汽车市场一片萧条,一辆东风牌5吨卡车只卖1.8万元,而且要由厂家提供卖方贷款,进行赊销。当时在中汽公司任职的是中国汽车工业第一代创业者,他们眼界宽,资历深,没有怨天尤人,一心想的是如何把中国汽车业带出困境。
为了开拓汽车运输市场,1983年早春,中汽公司决定向中央献策,提供重吨位汽车,解决晋煤外运问题。当时随着农村经济改革的推进,小煤窑在山西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火车运力有限,大量煤炭运不出来,堆在山里任凭风吹雨打甚至自燃。
中汽公司总经理李刚决定亲自去大同,考察利用汽车将晋煤外运的资源、路线、运力、成本等问题,了解第一手资料,并邀我一同前往。一辆一汽生产的红旗面包车,载着李刚、秘书张宁和我,一大早离开北京,出张家口一路西去。
李刚,194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汽车制造专业;1952年赴苏联参加重工业部一汽工作组;1953年回国任一汽发动机分厂技术科科长,1965年任一汽副总工程师;“文革”结束后,任一汽副厂长、厂长。
天擦黑,我们到了大同。李刚让司机把车直接开进当地汽车运输公司,住进公司楼上的一间客房。我们刚刚安顿下不久,市委办公室主任赶来了,说市领导在宾馆设宴接风,因为李总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住到宾馆便于保卫。李刚力辞,主任反复陈说。李刚有些动火地说,你回去吧,我就住在这儿,和管运输的干部、司机聊天方便。
那晚,这位央企老总调查结束,就和秘书、记者睡在一间没有卫生间的简陋客房里。在那个时代,这倒也平常。
在大同住了一夜,我们和两辆红岩重型卡车会齐,动身向山区的小煤窑进发。塞外的风很硬,很冷。李刚不时让车停下,跳下车,用步子丈量路的宽度,计算着汽车的通过量。接近小煤窑,公路干脆没有了,车在荒原上压着前面的车辙前进。有时追上当地一辆老旧的解放卡车,他会拦住车,让披着黑糊糊翻毛大衣的司机往里挤挤,亲自开一程,边开边聊。后来,拉煤的司机问我:“这老汉儿是干啥的?对汽车懂得多着哩!”
李刚给贺龙、罗瑞卿介绍一汽自主开发的红旗轿车发动机
1982年一汽终于结束了解放卡车30年一贯制,开发出一代新车,作者(右一)在试车场的合影
1982年6月胡耀邦视察二汽,在整车实验室,时任总工程师的陈清泰做介绍
就这样,李刚去钻一个又一个的小煤窑,摸清煤的最初成本,摸清运费和道路情况。后来,汽车晋煤外运蓬勃发展,成为展示汽车推进经济发展的一个窗口。
在此前1982年9月的中共十二大上,李刚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李刚回忆起他那一届任期,一件很自豪的事就是提高了汽车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战略地位。在中汽公司的积极呼吁下,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在文件中,首次把汽车工业列为支柱产业。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在中汽公司泡上一两天。我很幸运,饶斌、李刚和一批优秀的汽车专家能把我当作朋友,他们是我涉足汽车报道和汽车评论的启蒙老师。他们和我谈论汽车运输在世界经济发展中发挥的巨大作用,谈论在中国显然被人为推迟的汽车时代,让我激情澎湃。1983年春天,我为新华社《瞭望》杂志写了一篇专稿《汽车时代在地平线上》,和当时的汽车限产针锋相对。
在文章中,我特别谈道:我们探讨汽车生产和公路运输的发展战略时,不应该只着眼货运,还应该涉及一直被压制的载客汽车的需求;尽管我国国情与外国不同,但是对大中型客车以至小轿车、摩托车的生产,采取静止的、片面的观点也是不科学的。
中汽公司成立的初衷是办成托拉斯,搞企业化改革。按照中央决策层要求,形成一个“在国家统一计划指导下,独立从事生产经营业务和核算的经济实体,兼有汽车行业管理职能”。
为解决中国汽车工业历史遗留的“散乱差”局面,1982年,汽车行业尝试以骨干企业为龙头,跨地区成立了解放、东风、京津冀、重型、南京、上海共六个汽车工业联营公司。联营公司之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
中汽公司还在统一经营中组织了二级公司:投资公司、销售公司、进出口公司、零部件公司、材料供应公司等,天津中国汽车技术中心也是这时成立的。
汽车,作为一种生产资料,新中国成立近三十年完全由国家计划调拨。市场,对于中国汽车业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词语。然而到了1984年,让汽车在中国成为商品的恰恰是走在改革前列的中国农民。我在1984年采写过一篇通讯《汽车厂的新主顾》,讲的就是河南、山西渴望靠跑运输致富的农民,裤腰里系着成捆的钞票,跑到南京汽车厂买轻型卡车的故事。
走向市场,让中国汽车工业从衰落不景气,提升到一个初见繁荣的阶段。汽车产量1981年17.5万辆,到1985年是44万辆,四年里翻了一倍半,每年递增25%。产值由69亿元增加到259亿元,四年翻了近两番,年递增39%,扭转了中汽公司成立之初时全行业亏损的局面。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饶斌指挥全国汽车行业打了一场赶上当代国际水平、改变“缺重少轻”局面的大战役。
饶斌跑遍世界上各主要汽车企业,进行比较选择。引进了奥地利斯太尔重型汽车系列和美国康明斯发动机,武装了当时地处山东济南、陕西宝鸡、四川大足三地的重型汽车集团。
以外贸部门进口大批轻型车为筹码,无偿获取日本五十铃N系列柴油发动机的全部图纸资料,用于全国轻型车厂的全面升级,开创“市场换技术”的先河;引进了意大利菲亚特公司的依维柯轻型汽车系列,使南京汽车厂的“跃进”轻卡一跃跨过三十年;在天津,引进了日本大发公司的微型面包车……
有一次,在引进意大利依维柯轻型车的签字仪式上,我曾询问饶斌董事长,什么是世界汽车的80年代水平?
“现在国际上正在投产的,拥有现实和潜在市场的,并且拥有继续开发手段的主流车型。”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引进是动态的引进,包括合同期内对方产品开发的动态技术,我们不能再来一次技术三十年一贯制了。”这番话他说得很动情。
在引进车型的同时,引进产品后续开发的后续技术,不能再来一次三十年一贯制。此话在我采写的新闻中记录在案,足见第一代汽车产业领导者的深谋远虑。
一个“重、中、轻、微”全面而又具有80年代水平的卡车和发动机系列,终于在中国土地上建立起来。当时,轿车尚属禁区。
80年代初的中国经济百废待兴,资金极为紧张,推动投资体制改革也是当务之急。中汽公司成立以前国家就已经确定:一汽改造不给投资;二汽建设还没完成,大概还需要两三亿元;发展重型车、轻型车,国家投资根本谈不上。于是中汽提出向国家要政策,采用递增利润包干、折旧基金和大修基金返还、银行贷款等手段,使中国汽车产量、质量、发展、建设的资金能够有所保证。
然而,让饶斌、李刚没有想到的是,后院起火,一次强力“地震”突然袭来。1984年7月,一汽的领导给中央写信,对中汽公司的管理体制提出批评。信中提出,不能把一汽这样一个特大型企业,当成国家的一个车间而不给任何发展权,要求一汽直接在国家计划单列,拥有更大自主权。
今天看,这封信反映了国企改革要求松绑的最初觉醒,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为此专门召开会议。
时隔多年,李刚和我谈起当时的情景:“1984年8月11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在北戴河召开会议,听取一汽汇报,突然把还不知情的饶斌和我叫去旁听。会上,当时的国务院领导人态度很强硬,要求把中汽公司这两年向中央要来的政策和改革成果,直接交给一汽和二汽,让它们也在国家计委计划单列。”
李刚回忆说:“一汽、二汽自立门户,实际上掏空了中汽公司,是中汽公司的一大挫折。我跟饶斌董事长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想不通,为此一两宿没睡着觉。”李刚还说:“当时,中国尚处于改革和保守的激烈交锋,中央政策多变,个别领导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决定一个大方向、一个大政方针,这是‘摸着石头过河’阶段的必然。”
另一个更大的意外打击,也在那次会议上发生了:生产了二十五年的红旗轿车被勒令停产。
对于饶斌、李刚这些第一代汽车人来说,红旗曾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辉煌。
1958年夏天,“大跃进”如火如荼,毛泽东乘坐了一汽研发的中国第一辆“东风”轿车,随后中央向一汽下达了开发高级轿车的指令。一汽厂长饶斌立即组织大会战,到了8月1日,第一辆红旗770高级轿车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地开到吉林省委去报喜。
今天人们说到第一代“红旗”轿车,往往先说它的造型怎么合乎民族风格,然后就说红旗是用榔头敲打出来的,两句话一褒一贬。和李刚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亲身参与红旗轿车发动机开发的李刚说,V8发动机才是第一代红旗的技术亮点,攻关相当艰巨。“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东风、红旗,还有一个越野车,三个发动机的开发同时并进。我曾经连续96个小时没有合眼!那时候身体棒,根本不在乎。”
V8发动机堪称50年代超一流技术,除了美国顶级豪华轿车采用,苏联也刚刚用在领导人乘坐的海鸥轿车上。德国、日本采用V8发动机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随后,专为国家领导人开发了装有防弹玻璃、厚装甲的红旗772防弹型;后座空间大、可以为翻译加一排附座的红旗771国宾型先后投产。但是汽车厂从国家只拿到有限的资金,没有后续开发费用。红旗严格实行自力更生,坚持每一个零部件都是国内生产,这致使二十五年后,红旗车的质量、性能和国际水平差距越来越大。
红旗产量很低,前后二十五年,一共只生产了1500辆,这样的小打小闹,是没法不赔钱的。一汽把生产红旗当作一件光荣的政治任务,从1958年到1984年,一直靠解放卡车养着。
进入80年代,随着国门的开放,“红旗”乘坐者们的眼界宽了,红旗轿车的缺点一一暴露。
“会上谈到了红旗轿车。”李刚回忆起1984年那次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这位国务院领导人当面对饶斌说,红旗油耗大、速度慢、不可靠,就停了吧。”
“饶斌当场争辩说,四抬轿和十二抬轿不一样,四抬轿用人少,十二抬轿人就要多。车子大,车子重,当然耗油就高些,但是和国外同类车比,并不算多。我接着说,生产十台解放牌卡车的成本才能造一台红旗轿车,红旗轿车送给中南海的领导坐,也是我们的一片爱国心吧。
“领导说,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这是他的原话——你给我停产就完了。
“饶斌问,以后这个事怎么办?
“他说,以后就进口吧。
1958年5月,毛泽东在中南海观看一汽生产的“东风”轿车,感慨道“坐上我们自己的轿车了”
1958年8月饶斌乘上一汽开发的高级轿车“红旗”开出厂门去省委报喜
红旗CA72参加东德莱比锡博览会成为中国的骄傲
1984年国庆三十五周年邓小平同志乘坐红旗CA770TJ防弹检阅车
“就这么一个过程,当面给枪毙了。”
关于第一代红旗的结局,一直有不同的说法,这里我逐字记下当事人的回忆,应该说是有了定论。
这个重创,对中国汽车工业,对中汽公司,尤其对作为红旗轿车当年开发的组织者饶斌和李刚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在一种近乎面对面受屈辱的环境下,他们又目睹了红旗轿车的终结。
红旗下马的1984年,是轿车进口最多的一年,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皇冠轿车用作公务车,国产轿车只剩下上海牌了。
关于第一代红旗,最后的辉煌是,1984年10月1日,在新中国成立三十五周年的庆典上,当时中国最高领导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乘坐专门赶制的红旗敞篷轿车,在天安门广场检阅了陆海空三军方阵。
一汽、二汽另立门户和红旗的下马,注定了中汽公司体制改革的受挫。1986年夏天,中汽公司在北京召开换届的董事会。也是和四年前一样的凝重气氛,也是薄一波代表最高决策层到会讲话。他宣布免去饶斌的董事长职务(转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李刚接任董事长,陈祖涛任总经理。在讲话中,薄一波强调了中汽公司机构改革的一个重大变动:由原来的董事长负责制,变为总经理负责制。这样,饶斌和李刚都离开了中汽公司的营运中枢。
1987年6月29日,中汽公司按照“改变职能,在管理上要‘虚’,要让企业有完全的自主权,今后的职能就是为企业服务”的要求,改组为“中国汽车联合会”。陈祖涛改任理事长。
我采访大众汽车前董事长哈恩博士时,他的一句话让我颇感意外:合资企业是美国人的发明,最后却在中国开了花。
70年代,全球汽车老大美国通用和日本丰田在美国创办了合资公司“努米”(NUMMI),借此学习丰田的管理和经营之道。
1978年10月,通用董事长率团来华。在与中方探讨重型卡车技术引进项目时,建议中国最好采用“中外合资”的形式来经营。他用了“joint venture”这个词。“简单地说,合资经营就是把我们的钱包放在一起,共同办个企业,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说得通俗一点,合资经营就好比‘结婚’,建立一个共同的‘家庭’。”
据当时从二汽抽调到北京参与谈判的李岚清回忆说:他说得有道理,但情感上我觉得接受不了。你是大资本家,我是共产党员,我怎么可能同你“结婚”?尽管如此,李岚清还是把这段内容写进了给国务院引进办公室的简报。
分管外经贸的副总理谷牧看到简报后,立即批请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国务院领导传阅。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在简报上批示“合资经营可以办”。这就是中国“合资企业”的由来。(中国第一部外商投资法——《合资企业法》在次年出台。)这个重要批示,甚至早于被看作改革开放起点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当时禁锢着中国人的思想禁区发起冲击。
有趣的是,1925年,21岁的邓小平在法国勤工俭学期间,曾到雷诺汽车厂做工,在76号车间做一名钳工。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人中最早接触当代汽车业的,亲身感受过汽车的生产模式和创造社会财富的惊人能力。
1978年,邓小平复出后访问日本,在日产汽车公司参观过装配流水线后,对主人十分感慨地说:承蒙各位指教,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现代化。
也是在1978年,上海方面给一机部发来报告,提出:“引进一条轿车装配线,改造上海轿车厂,达到年产15万辆能力,大部分出口赚汇。”报告很快获得一机部和国务院的批准,上海方面随后向全世界几家知名大汽车厂商发出了邀请。这也是我所以要把1978年作为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轿车的起点。
应该特别说明,当时中国在对轿车消费严格的限制下,几乎没有轿车市场可言。动议引进轿车装配线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建立中国的轿车工业,而是通过出口轿车,赚取当时恢复经济急需的“宝贵外汇”。
1979年3月21日,第一机械工业部组团,由副部长饶斌带队,为上海的轿车引进,造访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但通用的决策机构认为,中国还不需要轿车,也没有生产的条件,特别是零配件的工业基础太差,否定了董事长与中国尝试合作的建议。
为建立上海轿车项目,饶斌率团考察德国大众
随后,饶斌率团几乎走遍了世界所有大汽车公司。西方国家对中国汽车市场普遍持谨慎的态度,市场的增长前景被评估为“很差”。法国企业觉得返销和外汇平衡有问题;丰田正在热火朝天地和台湾地区企业洽谈合资;日产只肯提供下马过时的旧车型……
只有位于德国下萨克森州沃尔夫斯堡的大众汽车公司,属于极少数对上海项目感兴趣的生产商之一。当时实力在全球汽车业尚属二流的德国大众,正希望在亚洲找一个生产基地,与日本汽车进行一番较量。所以,德国大众接过了“绣球”,与中国方面讨论,先从15万辆的规模开始合作,产品包括商用车、高尔夫和桑塔纳轿车。
但是80年代初突然爆发的全球第二次石油危机,破坏了上海和大众草拟的所有计划,大众董事会下令,停止洽谈中的合作项目。幸亏大众公司负责规划的纳得布希和李文波两位博士力陈利害,董事会才没有将通向中国的大门完全关上。但是合作项目规模明显缩小,仅剩组装高尔夫3万辆。
1982年中汽公司成立后,饶斌对我多次说过:轿车,已经占到全球汽车产量的七八成。除了中国,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的汽车工业是不生产轿车的。
直到80年代中期,轿车生产依然被抑制,全国轿车加上越野车年产量不过5000辆,不足国外一家大公司一天的产量。
中汽公司成立当年,上海成立了拖拉机汽车联营公司,也纳入中汽旗下,仇克任董事长,蒋涛任引进项目的筹备组组长。中汽公司支持上海与大众谈判,几年谈下来终于弄明白,当初上海设想引进技术自己干,而且出口赚外汇,看来完全不现实。
于是,饶斌拿了一个主意,“搞合资”。合资在汽车行业当时还没有先例,况且轿车在中国是一个禁区,国家计委仍把轿车视为“非生产力”而充满抵触,和中汽公司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邓小平。中汽公司写了一个报告,绕过必然撞墙的正规渠道,通过邓的秘书王瑞林送到邓小平手上。1982年6月,邓小平在中汽的报告上明确批示:“轿车可以合资。”
于是,中国又开始与跨国公司的新一轮谈判。张小虞,后来的机械部汽车司司长,回忆起他参与和通用公司副总裁的一次谈判。“我印象很深,”张小虞说,“在中汽公司一楼的外宾接待室谈。那个时候我刚刚在规划处当处长,坐在第二排。中方提出,合资企业的规模年产2万辆到3万辆轿车。美国人却问,是不是翻译错了,是一周还是一个月?翻译说,没错,是一年。他老先生摇摇头,意思是我们拿他开玩笑。而那个时候中国的轿车市场规模是多少呢?一年不到5000辆。说3万辆产能,跟外国人已经是壮着胆子谈了。后来上海项目报到计委,说3万辆太高了,最后调整为2万辆整车,1万辆的备品备件,总投资3.18亿元人民币。”
同样是在1982年,独具战略眼光的大众公司新任董事长哈恩博士,及时捕捉到中国汽车业的变化。我曾在德国和北京几次采访过哈恩老人,他回忆说:我是1982年1月份担任大众董事长的。一到任,就面临中国上海项目。这个项目,当时在大众内部并不被看好,于是我决定亲自负责。
采访大众前董事长哈恩博士时,他回忆起上海大众六年合资谈判的艰难
哈恩说,我向同事谈了我的想法:尽管中国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阴影下走出来,但是在邓小平的带领下,正经历着走向市场经济的改革,在各方面的快速发展将是不可抑制的。这个民族有五千年以上的文明史,在18世纪前是世界上最领先的国家。今天,毕竟他们已经在制造太空火箭了。
从1982年起,在饶斌和哈恩的共同“导演”下,上海和大众的往来再次热络起来。确定当年在安亭尝试性组装500辆桑塔纳轿车。
1983年春天,中汽的小车班长老胡,很兴奋地开来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让我试乘。桑塔纳当时是大众品牌中最大、最新的车型,是B级车帕萨特的第二代,刚刚上市一年。在主产地巴西是一款实实在在的畅销车;在西班牙、南非刚刚投产;并以许可证方式在日产公司组装,销售日本市场。
拍板引进桑塔纳车型的是饶斌,他最清楚中国汽车工业的技术现状。桑塔纳结构简单,是一款和大众最初合作中相对容易制造的车型。事后证明,即使是桑塔纳,对于上海拖汽公司这样一个基础比较薄弱的地方企业,挑战也是巨大的。
大众和上海的合资谈判可谓“旷日持久”,前后进行了六年。但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相应的法律、法规、机构尚在初创,谈判的过程,对在中国建立和完善一个对外开放体系产生了推动作用。
比如,当时大众一口气给了上海16个专利,但是几个月过去,中方还不知道去哪里登记专利保护的申请,因为当时中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构。最后,担任了大众驻中国首席代表的李文波找到德国经济合作和发展部,说服部长,把专利保护纳入德国与中国的合作项目的重点之一。日后,中国专利保护系统的建立由此得到了德国专利局的很大支持。
建立一个合资企业,进口设备、引进技术、外籍员工的工资、进口的轿车散件,都需要硬通货来支付,而当时的中国是一个穷国,外汇是最稀缺的财富。70年代,邓小平第一次率领中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大会,攒下自己所有的美元零花钱,仅够在巴黎转机时请驻法大使馆买一些羊角面包,带回国分给几位老帅“开洋荤”,今天听来匪夷所思。80年代,与外商合资没有先例,难以企及的外汇平衡要求,足以使这个襁褓中的项目,在国家严格的审批中面临夭折。
大众所做的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举措是,出示了一份报价(可以视为一个承诺),拟议在上海建立大众发动机厂,产量是国内配套需求的三倍,多余的发动机出口,供应大众其他企业,这样,外汇将源源不断地回流。以此为契机,上海和大众的合资企业终于迈过“外汇收支平衡”这一道至关重要的审批门槛。
中国汽车合资企业沿用至今,并被政策固化下来的50%对50%的股比,也是大众和上海在合资合同中最早提出来的。上海大众最初注册资本2.55亿元人民币,约合1.9亿德国马克,其中一半由德国大众投入,另一半由三个中方伙伴分摊:上海拖汽公司25%,中汽公司10%,中国银行下属的投资公司15%。今天,上汽集团收购了全部中方股份。
哈恩后来对我说:“股比50%对50%是基于这样一个考虑:中国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中国。中国这么幅员辽阔的国家,不是访问几次就可以了解的。毕竟我们是外来者,很多事情需要中方的配合与合作。50%对50%是最平等的一个比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有助于双方的平等交流。我特别高兴的是,上海大众的合同签订之后,双方再没有拿出合同来互相争执,也没有过歧义。我认为,最好的合同就是这样,签订以后便锁进柜子里。”
北京吉普公司生产的Jeep切诺基
按照约定,上海大众的董事长和总经理由中方派出,副职由大众方担任。对此,沃尔夫斯堡的许多人颇有微词,但是哈恩坚持这样做。事后的实践证明,这是一个明智之举。
1984年10月10日,上海与大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签订了合资合同,两天后,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奠基典礼在上海安亭举行,正在访华的德国总理科尔和中国副总理李鹏亲自挥铲,为合资公司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