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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贩卖过去的人
作者:【安哥拉】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译者:朱豫歌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08-01
ISBN:9787208184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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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VENDEDOR DE PASSADOS
By José Eduardo Agualusa
Copyright © José Eduardo Agualusa 2004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Literarische Agentur Mertin inh.
Nicole Witt e. K.
Frankfurt am Main, Germany
through Bardon-Chinese Media Agency.
Chinese simplified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23
by Horizon Media Co., L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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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必须重活一次,我要选择完全不同的事物。我想当挪威人。也许当波斯人。不当乌拉圭人,因为这就像是搬了个街区。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我在这栋房子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从未离开过它。黄昏时分,我将身体倚在窗玻璃上,凝望天空。我喜欢看着高高的火焰,看着疾行的云朵,还有它们之上的天使,成群的天使,发丝上抖落火花,宽阔的双翼在火焰中扇动。景象总是大同小异,但每一个午后,我都会来这里,愉快又激动,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些。上周,费利什·文图拉来早了些,我吃了一惊,一边还在笑着,因为当时在屋外,一片混乱的蓝天之上,一朵巨大的云彩正转着圈,好像一条狗在试图扑灭烧着了尾巴的火。“唉,我不敢相信!你笑了?!”
生物的怪诞刺激到了我。我感到恐惧,却还一动不动。那位白化病人摘下墨镜,收进外套的里兜,然后满脸忧愁地慢慢脱下外套,小心地挂到椅背上。他挑出一张黑胶唱片,放上一架老旧留声机的唱盘。《给一条河流的摇篮曲》,来自有“知了”之称的巴西女歌手多拉,我猜她在1970年代享有一定的声誉。让我如此推测的是唱片封面的图案,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她黑皮肤,很漂亮,背上绑着几只宽大的蝴蝶翅膀。“知了多拉,《给一条河流的摇篮曲》,时下流行”。她的嗓音在空中燃烧。最近几周,这已经成了黄昏的背景配乐。我将歌词牢记于心。
什么也没有过去,什么也没有终结
过去就是
一条入睡的河
而记忆是一道
变化莫测的谎言
河水入睡了
白昼也在我的膝头
入睡了
伤痛入睡了
还有苦难
也入睡了
什么也没有过去,什么也没有终结
过去就是
一条睡着的河
宛如死去,气若游丝
唤醒它,它将跳跃
在一片呼声中
在灯光下,费利什等待着钢琴奏出的最后几个音符也消散而去。接着,他转动一张沙发,让它对着窗户,动作几乎没有声响。最后他总算坐下,伸开双腿,叹了口气:
“不敢相信!‘小东西大人’刚才笑了?!绝对是新奇事……”
我感觉他有点疲惫。他凑近我的脸,我能看清他充满血丝的眼眸。他呼出的气息将我的身躯包裹。是一种尖酸的温暖。
“糟透了,你的皮肤。咱们肯定是一家人。”
我一直等着这个。若是我说得出话来,肯定很没礼貌。我的发声器官却只许我发笑。但我还是试图冲着他的脸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某种能吓唬到他的声音,好让他从我这里走开。可是最后我只能发出漱口般微弱的声音。一直到上周,白化病人总是对我视而不见。但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从他听见我笑的时候开始,他就来得更早了。他会走进厨房,再出来时拿着一杯木瓜汁。他坐到沙发上,与我共享这场落日之宴。我们会交谈,或者说得更明白些,他讲话,我倾听。有时候我会笑,而这就让他满足了。我疑心一条友情之线已经将我们连在了一起。周六晚上,白化病人会领过来一个姑娘。都是又高又瘦、身体柔软的年轻女孩,双腿如鹭鸟般纤细。其中几个进来的时候还有点害怕,只坐在椅子边上,避免与费利什面对面,难以掩饰内心对他的排斥。她们喝点饮料,一口一口地喝,接着便默默地脱下衣服,躺下来伸展身体,手臂在胸前交叉,等待着他。
另一些女孩就更加大胆,她们贸然在屋子里乱逛,对着银器上的光泽与家具的品质指指点点。但她们很快又回到客厅里来,房间和走廊上成堆的书籍让她们吃惊不已,尤其还有戴高帽与单片眼镜的绅士肃穆的目光、罗安达和本格拉的贝桑加纳女人们玩味的目光
、穿节日礼服的葡萄牙海军军官惊奇的目光、一位19世纪的刚果王子疯狂的目光,还有一名著名的北美黑人作家挑衅的目光,所有这些人都在金色的边框中摆着永恒的姿势。她们又在书架上找起什么唱片。“你这儿没有库杜罗
吗,先生?”既然白化病人那里没有库杜罗,自然也没有基宗巴
,既没有奇迹乐队
,也没有保罗·弗洛雷斯
,这些时下的大热门。最后她们还是挑了一张封面最华丽的唱片,通常会是古巴的调子。她们跳起舞,在木地板上织出细小的舞步,同时一个接一个地解开衬衫的纽扣。完美无瑕的肌肤黝黑湿润、熠熠闪光,和白化病人干燥又粗糙的粉红色皮肤对比强烈。我什么都看见了。在这间房子里,我就像一个小小的夜晚之神。而在白天,我沉睡着。
这座房屋是活的,是有呼吸的。一整晚,我都能听见它的叹息。宽阔的墙壁由砖石和木材制成,总是凉凉的,即便是在正午,当阳光使得群鸟寂静,鞭笞着树木,融化了柏油路的时候。我沿着墙壁滑过,就像一只寄生在宿主皮肤上的蜱虫。倘若我抱住它,就能感受到一颗跳动的心脏。也许是我自己的。也许是房子的。都无关紧要。对我而言,一切都好。它给我带来了安全感。有时候,老埃斯佩兰萨会带来她最小的孙子。她背着他过来,用一块布紧紧裹住他,这是这片土地上的民间老法子。所有的活儿,她都这么做。清扫地板、掸去书本上的灰尘、打扫厨房、洗衣服,再用熨斗在上面熨过。那个小婴儿就把脑袋贴在她的背上,感受她的心跳和她的温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便睡去了。我与这间房子也有着相似的关系。我已经说过,黄昏时我会待在客厅,贴着玻璃窗,注视着太阳渐渐死去。等到夜幕降临,我则徜徉在不同的地方。客厅连通着庭院,它很狭小,而且疏于打理,唯一的魅力只在两株壮观的帝国棕榈树,非常高大,极为高傲地分别屹立在两端,把守着房屋。客厅也与书房相连,从书房到走廊之间要穿过一扇大门。走廊就是一条深深的隧道,又潮又暗,通向卧室、餐厅和厨房。房子这部分面向后院。碧绿柔和的晨光从鳄梨树高高的枝杈上滤过,轻抚着墙壁。在走廊尽头,就是从客厅走进来的左手边,有一道窄小的楼梯艰难地立在那里,台阶坏了三级。拾级而上,就会到达类似阁楼的地方,白化病人很少到那里去。里面满是装着书的盒子。我也不经常过去。有蝙蝠在墙上沉睡,从头到脚都裹在漆黑的斗篷里。我不知道蜥蜴在不在蝙蝠的菜单上。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同样的理由——恐惧阻止了我去后院探索。透过厨房、餐厅或是费利什房间的窗户,我看见杂草在玫瑰花丛中肆无忌惮地生长。一棵巨大的鳄梨树就矗立在院子正中央,枝繁叶茂。还有两棵高大的枇杷树,上面结着枇杷。还有十多棵木瓜树。费利什相信木瓜有再生的力量。一堵高墙将庭院围拢起来。墙顶上覆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碎片,用水泥固定在那里。从我这里看去,像是一排獠牙。这样凶恶的手段也无法阻止男孩们时不时地跳过墙来偷鳄梨、枇杷和木瓜。他们在墙上放下一条木板,然后站起身来。我觉得,对这么一点收益而言,他们的行为太过火了。也许他们就不是为了品尝果子才这么做。我确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品尝风险。或许从此以后,他们总能从风险中尝到成熟的枇杷味。让我们想象一下,他们中的一个将来会成为一名工兵。这个国家不缺工兵的工作。就在昨天,我还看见电视上播出了一次扫雷行动进程的报道。一个非政府组织领导人对数目的不确定性表示遗憾。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安哥拉的土地里埋了多少颗地雷。一千万到两千万。地雷有可能比安哥拉人还多。因此,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那些男孩中有一个成了工兵。每当他循迹穿过雷区,嘴里肯定都会出现一股久违的枇杷味。有一天他要面对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一个外国记者抛来的,混合了好奇与恐惧:“清除地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然后那个仍在他身体里面的男孩微笑着回答:“在想枇杷,先生。”
对这件事,老埃斯佩兰萨认为,正是墙壁引来了小偷。我听见她这么和费利什说。白化病人面向她,被逗乐了:“都想来这儿看看呢,我家里竟然有个无政府主义者?!等会儿我就会发现你正在读巴枯宁
了。”
他说完,就没再注意她了。老埃斯佩兰萨从没读过巴枯宁,这是当然的;不仅如此,她从没读过任何一本书,她不识几个字。不过总的来说,我慢慢学到了许多有关生活的事,或者说,是有关在这个国家里的生活,在一个醉人的国家里的生活。她整理屋子时,我也听见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是轻柔地低语,好像谁在歌唱,时而声音又很大,好像谁在痛骂。老埃斯佩兰萨坚信自己永远不会死去。1992年,她在一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当时她去了一位反对派领导人家里,取一封小儿子的信,他正在万博
服役。突然,从四面八方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枪响。她坚持要离开那里,回她的穆塞克
去,但其他人不让:“你疯了,女士,就假装正在下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但没有过去。枪声像是一场暴风雨,变得愈加强烈、密集,而且开始向房屋这边靠近。费利什给我讲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来了一支荒唐不堪的部队,是一群全副武装的暴徒,喝得酩酊大醉。他们闯进屋里,对所有人一顿毒打。指挥者想知道老妇人的名字。她对他说:‘埃斯佩兰萨·若布·萨帕拉洛,先生。’然后指挥官笑了。
他嘲弄地说:‘埃斯佩兰萨会是最后一个死的。’暴徒让领导人和他的家人在院子里排成一列,然后向他们开枪射击。轮到老埃斯佩兰萨的时候,没子弹了。‘是后勤救了你一命。’指挥者冲她喊道,‘我们老是在后勤上出问题。’之后就命令她离开了。现在,她就觉得自己对死亡是免疫的。也许吧。”
我不觉得这不可能。埃斯佩兰萨·若布·萨帕拉洛的脸上有张皱纹织成的薄网,头发全白了,但肌肉还很紧实,姿态也总是坚定又精准。在我看来,她就是一根立柱,支撑着这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