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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事开头难

唐老板的铜匠铺已经开始忙活了。

母子俩站在铺子前,经过再三确认才走进去。

天还没亮,傅大婶就不停地催促小傅起床。小傅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

“赶紧起床,都寅时了!咱们现在搬到重庆,你可不能再像个大老爷一样睡到天大亮。”

小傅坐起身子,“可是娘,天都没亮,感觉像大半夜,”他用被子裹紧身体,说,“哎!好冷啊。”

“睡觉可填不饱肚子。我早听人说,重庆的天气很糟糕,”傅大婶冻得打了个寒颤,“确实很冷!”

她松了松门闩,透过门缝往外张望,“下雨了。”

小傅打着呵欠,哆嗦着穿上外套。傅大婶吃力地将废旧的炉子搬到烟囱下,准备生火。今天的早饭是热水泡硬炒米。母子俩吃完,穿上最好的衣服,就赶往唐老板的铜匠铺。

薄雾与细雨笼罩着街道,来来往往的轿子上还点着灯笼。路上有行人提着一盏烧得正旺的小油灯从身旁经过,玻璃灯罩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傅目送这一人一灯走远,心里忍不住惊叹:一盏没有封顶的油灯竟能在雨中熊熊燃烧!重庆城和村里真是太不一样了!

唐老板的铜匠铺已经开始忙活了。母子俩站在铺子前,经过再三确认才走进去。托盘、水壶,瓶子、罐子,火盘、水管,似乎只要能用白铜、黄铜或是赤金铜锻造的东西,货架上应有尽有。一个学徒正在打扫货架上的灰尘。柜台后面的账房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突然,他停了下来,提起一支毛笔,在砚台里蘸湿,在账本上记了几笔,这才将目光转向母子俩:“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劳烦您把这个交给你们老板。”傅大婶拿出一个细长的信封。

账房接过信封,转身交给他的手下:“小邓把它交给老板。”

小邓把鸡毛掸子扔到一边,嘲笑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进屋。小傅窘迫得脸都红了,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小声向母亲建议道:“我们坐吧!”

傅大婶摇头:“这不合规矩,我们是来找工作的,又不是来买东西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从里屋走出一个稍微年长的男人,他就是唐老板。唐老板径直走向母子俩,客气地同他们说话。在他身后,那个姓邓的学徒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傅母子。傅大婶走上前,向唐老板说明他们的来意。

“他就是文村长信上提到的年轻人?”

傅大婶欠了欠身,算是作答。

“今年多大?”

“十三岁零七个月。”

“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看起来身板结实,有力气,可比有些学徒强多了,”唐老板故意抬高音调说,“今天才开工多大一会儿,他们就喊累,想休息。”

懒汉小邓羞红了脸,赶紧装模作样地打扫灰尘。这时,傅大婶小心翼翼地向唐老板问起了做学徒的规矩。

“以前,按照行会的规矩,学徒期满五年才可以出师。但现在是战争年代,情况有了变化,我这里有两个学徒三年就出师了,您儿子也是一样。他在这里,包吃包住,您只需要负责他穿的开销就可以了。学徒期满,成了正式的铜匠以后,能挣多少,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傅大婶点点头。这些她心里都有数,不过,还有个小问题。“我现在一个人寡居,您看行会能不能让我儿子晚上就住在家里?”

唐老板想了一下。“这事可以安排,不过他每天必须卯时到铺子上工,晚上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完才能回家。”

傅大婶再三感谢唐老板,并表示,让他儿子准时上工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

“拿份合同来!”唐老板吩咐账房。合同很快就拿来了,唐老板把上面的条款大声念了一遍。“拿笔来!”他对账房说,又转向傅大婶,“把您儿子的名字告诉他,让他来替您写。您这个姓是‘幸福’的‘福’,还是‘付出’的‘付’?”

傅大婶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唐老板,是‘师傅’的‘傅’,有十二个笔画。”

唐老板和账房都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您识字?”唐老板问道。

小傅看着母亲摇头否认:“不,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哪里会识字?我丈夫倒认得几十个字,他教过我怎么写夫姓。”

听傅大婶这么说,账房脸上又换上了刚才的不屑。小傅不禁又气恼又失望。

要是母亲不仅能准确地说出夫家姓氏,还能写下自己的名字该多好啊。很明显,重庆人对能写会算的人很尊重。在他们村里,人们很少谈论认字读书这些事。人们的所有精力都在土地上,谁还有闲工夫读书?

每逢村里需要写信的时候,村长就会写几句浅显粗陋的话把事情简单地交代一下。虽说村里识字的人少,但一些谚语和名言倒是代代相传,成了人们日常用语的一部分。偶尔,会有流浪的说书人来到小客栈,将一些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传奇故事讲给人们听。父亲曾经带着他听过一两回。那时候,抢掠的士兵还没有进村。他与书本的接触,也就仅限于这一两次听书的经历。小傅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不要这么无知下去,他一定要想办法学会读书写字。

拜师仪式完毕,傅大婶小声对儿子说:“多留心师傅的教诲,少说话!多听才能多学。我觉得你的新师傅,一看就是个聪明人——”这时,唐老板的目光向他们这里扫了过来,傅大婶赶紧转换话题:“记得我们早上过来时的路吗?先左拐两次——”小傅赶紧点头打断道:“我知道怎么走。”说完,他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母亲给唐老板作揖辞行。

此时,雾已散去,傅大婶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两边的街道,因为是裹足,她走得很慢。路上的石板铺得稀稀疏疏,中间嵌着稀泥,走在上面滑溜溜的。重庆的街道,大体上都是如此。除了路滑,这些街道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延伸到一定的长度,就会被台阶截断,因为整个城市,脚下是奔流不息的嘉陵江和险象环生的扬子江,呈盘旋之势,高高地立在崇山峻岭之上。

傅大婶今日能清闲一天,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得尽快找工作。在重庆生活,花销可不小,除了每月十五要付给戴老板半块大洋的房租,还有一日三餐要应付,好在小傅在铺子吃饭,用不着花什么钱。除了逢年过节需要买一点儿肉,平时的话,一碗米饭,再上街买点最便宜的青菜,就能对付过去。以后泡茶,珍贵的茶叶也要少放一些。傅大婶过惯了穷日子,勤俭持家是她的强项。至于衣服,母子俩还能穿上一阵子;等到衣服破得不能穿了,可以去“贼巷”买些布自己做。“贼巷”,顾名思义,里面的东西都是偷来的,所以东西格外便宜。

街边的铺子大多生意繁忙,但里面雇用的几乎都是男工。忽然,一阵很轻的聊天声传进了傅大婶的耳朵里,她扭头看过去,不远处,一群女人坐在一间屋子里工作,她们将猪鬃理好,束成一把一把的刷子。傅大婶走进去,问她们还招不招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来上班。经过三天的理猪鬃培训,傅大婶正式上岗,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十个铜板,直到大暑。猪鬃只有又粗又硬,才会卖得好,而一到夏天,这种质地的猪鬃就会大幅减少。也就是说,老板不再需要这么多工人。傅大婶并不担心,她觉得到那时,自然还有其他的工作机会。

铜匠铺里,小傅被带到里屋,开始学习制作铜器的第一道工序——控制火候。很快他就发现,这个谁都不愿干的工序,恰恰是整个工艺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控制火候的人需要时刻盯着火炉,以确保炉火维持在一个恒定的温度,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往炉子里添燃料,如果添了之后,火没有旺起来,还得拉风箱。铜匠们会把铜片放在火上反复加热、捶打,新来的学徒则趁着加料、吹火的间隙,跟在师傅后面学习。

铺子里一共有五位铜匠,小傅很快就能把他们的名字和人对上号了。姓苏的老铜匠,是仅次于唐老板的二把手,个子很矮,脸上布满皱纹,苏师傅为人很风趣,虽然在小傅的位置听不清楚大家谈话的内容,但只要苏师傅一开口,其他人就会兴致高涨。站在小傅身边,正在砧板上敲打铜片的师傅,五官分明,姓陆,目前为止,他是小傅见过个头最高的人。当苏师傅恰巧和陆师傅站到了一起,对比分明,那场景别提多滑稽,当然这绝没有贬低他们的意思。唐老板对他俩十分信任,整个铜匠铺里的大事小事都要过问他俩。而账房和他的学徒小邓,负责接待客人。小傅第一天上工,进到炉子间干活儿的时候,那个小邓特意跑过来,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小傅。

“看得出来,除了会种地,你什么都不会,土包子。”小邓轻蔑地笑道。

此时小傅正汗流浃背地摆弄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炭,没空理会这些话。像小邓这种人,他永远不会在意,永远不会。至于其他人,时间会证明一切。

吃午饭的时候,小傅照例尝到了每个新学徒都会遭受的苦头。铜匠们聚在一起,拿乡下人和城里人做对比,一个人开头,其他人就加入这个话题。

“乡下人都傻!”

“没错。傻也就罢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的穿着打扮。而且脑袋大得像颗大头菜,手和脚,也比普通人大一倍。”

“就说我吧,要是没长鼻子,保不准还能喜欢上他们。他们身上的衣服,有股大粪味,我只要闻到这股味儿,就赶紧掉头,跑得远远的。”

“可不是!”

“还有他们的口音!”

这帮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边说边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小傅的反应。无论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剩下的几个都要装模作样地附和一番。年老的苏师傅嘴巴最毒,话虽少,却句句刻薄。小邓极力模仿着苏师傅的调子说话,二人演起了双簧,一唱一和,向小傅发难。

小傅既窘迫又生气,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这些人说的大部分是实话。他的裤子和短外套和这些人的比,的确显得穷酸。而且他的口音很重,还夹杂着许多别人听不懂的词。他甚至伤心地想,大约自己长得真的很难看,没准儿脑袋真的像颗大头菜吧。下次路过池塘时,一定要仔细照一照。此时此刻,他饥肠辘辘,热腾腾的米饭含在嘴里却难以下咽,他真想马上卷铺盖走人。小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傅强迫自己咽下米粒,倔强的他不愿意让这些城里人看出自己的难堪和伤痛。

唐老板的到来,让小傅松了一口气。唐老板坐在椅子上,吩咐小邓盛饭。爱搞怪的苏师傅眯着眼睛假装害怕地说:“让我来吧,别劳烦令人尊敬的学徒先生了。他今天中午的一番言辞真让人刮目相看!是我眼拙,以前怎么也没看出来他这么懂行啊。该不会是您背着我们邀他入伙了吧?”

听了这番话,唐老板与众人都大笑起来,小傅也渐渐忘了自己刚才所受的屈辱,抬头看起了小邓的笑话。大家聊着天,很快又把话题扯到了政治上来。他们言辞激烈地讨论起如果现任的这位督军大人吃了败仗,重庆的局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过了一会儿,陆师傅要小傅收拾桌子和洗碗。小傅将碗一个一个摞起来,端到后面的房间,放在桌上,又烧了壶热水。他把热水浇在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上,开始刷洗碗筷。正当他把洗好的碗筷整齐地摆放在橱柜时,传来了一个男孩的声音:“给我一个碗!锅里还有饭吗?”

小傅转过身,眼前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孩。

“还有很多呢!”小傅说。

男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太好了,我都快饿死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学徒!你姓什么?”

“姓傅。”

“我姓李。”他边说边把饭送到嘴里。

小傅没有继续和他闲聊。这个新来的不像那些自命不凡的城里人,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和他交个朋友。高个子陆师傅走了进来,用钳子稳稳地夹住一块铜片开始加热,他吩咐小傅:“等小李吃完了饭,你和他将这批铜壶给客人送去。铜壶太重了,他一个人拿不动。你也可以顺便熟悉一下附近的路。”

待小李准备妥当,小傅便和他一起出门送货。他俩找了根棍子,一人扛着一头,把箱子抬了起来。小傅很快就掌握了挑夫们惯用的那种顺着箱子晃动的节奏,小李则一路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挑着黄铜呢!”

小李的身材比小傅矮小,年纪却要大一些。看得出来,他人很友好。

“你是哪里人?”

小傅犹豫了一下,他想,如果他告诉小李,这家伙也会笑话他的。但他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让他笑吧!自己一点儿也不以家乡为耻。“我住在靠近图托的三塘村。”小傅快速地回答道。

“我爷爷也是农民,”小李说,“虽然我们家现在住在重庆,但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这年月不太平,乡下到处都是官兵和土匪,待在大城市比乡下安全!”

“说得没错!”

“不过嘛,”小李继续说,“我爹倒是很怀念以前种地的日子。去年春天,我们出城到了三家寨村,那里到处都是稻田和芥菜,青草铺满了小路,看起来真漂亮。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够越过长江,爬到对面的山顶。听说,站在那里,你能看得很远,远到连贵州和云南都能尽收眼底。”

小傅的心里生出了些许的暖意。这时,两顶轿子在狭窄的街道上疾驰而来,他俩赶紧抬着箱子避让到一边。看样子,轿子上的两位都是有钱的贵人,而且好像互相认识,在轿子擦肩而过的当儿,两人匆匆扬起手上的扇子,算是打招呼。这个动作是向对方表示,自己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因为如果轿夫停下轿子,要耽误很大一会儿工夫。

两顶轿子过去后,男孩们继续摇摇晃晃地抬着箱子赶路。

“你现在住在哪里?”小李问道。

“椅匠路。”

“我家就住在鸡天路,但我现在不在家睡,而是睡在铺子里。我猜,你以后就要睡我旁边了。”

“不会,家里就我娘一个人。今天早上,她问过唐老板能不能让我晚上在家过夜,唐老板同意了。”

“这不合规矩啊,”小李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不过唐老板对行会的贡献很大,对他来讲,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理问题,应该不难。”接着他又叹了口气:“那个小邓不好相处,他巴不得早日摆脱学徒的身份,平日里,除了师傅们,他谁也看不上眼。”

小傅很感谢小李的提醒,于是放下戒备,直言道:“我觉得,小邓巴不得我卷铺盖走人。”

小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早上他招惹你了,对吧?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学徒身份,顶的是小邓表兄弟的缺。他的表兄弟,本来也想来铺子当学徒,但唐老板没答应。铺子里有一个小邓已经够倒霉,他可不希望再来一个麻烦。这事我听唐老板说过。小邓这个人小肚鸡肠,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回到铺子时,下午过去了一大半。出了一趟门,小傅觉得铜匠铺里的一切都亲切起来,他在这里有了一个朋友。他俩刚到门口,唐老板冲他们喊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在外面玩够了吧?!难道客户搬了家?”

小李笑着给唐老板作着揖,小傅则一脸惊慌失措。刚进后院,小李连忙安慰小傅:“唐老板就是这样,嘴巴比苏师傅还厉害,但他从来不虐待学徒,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我有一位堂兄在鞋匠铺子里当学徒,经常被师傅揍。有一次,就因为他把一块破了的皮革和其他皮革放在一起,就挨了一顿毒打。”

果然,没过多久,小傅就发现了唐老板和善的一面。傍晚时分,他将小傅叫过去:“这些活不需要今晚全部完成。你对这儿的路还不熟悉,还是早点儿回去,免得你娘担心。还记得椅匠路是哪个方向吗?”小傅点点头。“那快点儿回去吧,别再耽搁了。”唐老板慈祥地说。小傅记得,拐过几个偏僻的街角就能到家。

第二天早上,小傅到铺子时,天依旧灰蒙蒙的。房梁上的灯笼泛出幽幽的光,天花板都变得温柔起来,摆在架子上的铜壶精美无比,小傅看着这些美丽的铜器发呆,心里渐渐涌起了一些自豪感。做出这些精美铜器的人,一开始也是学徒啊!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也能亲手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铜器,而不是只能生生火、跑跑腿!正当小傅沉浸在遐想中时,小邓的一声质问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铜器吧,土包子?”

小傅的表情有些僵硬。今天他不会像昨天那样忍气吞声!他黑着脸,对故意挑衅的小邓说:“关你什么事?”

“哎哟!”小邓转身对账房嚷嚷,“没看出来这家伙倒真是个爆竹,一点就着啊!”

这时,唐老板走了过来,冷着脸,呵斥小邓:“你负责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了吗?如果让我看到一点儿灰尘,我也是爆竹一点就着火!”

小邓气呼呼地擦着那张让他挨批评的桌子,小傅也赶紧去照看火炉。这已经是小邓第二次在他面前颜面尽失了!想到这儿,小傅不禁觉得不管以后怎么样,只要想到这两次的胜利,对他都是个安慰。他忽然发现唐老板对铺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不仅如此,在手艺方面,他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可以从极细微的地方看出问题,让整块铜片不至于因为加热过度而报废。只要用手轻叩铜器,就能发现设计中的一些细微瑕疵。同样一件铜器,由账房来推销可能根本无法引起客户购买的欲望,但只要唐老板出马,随便说上两句,就会勾起客户购买的欲望。

每当唐老板在前厅推销铜器时,苏师傅就会咯咯地笑:“这重庆城里没有比掌柜更会做生意的人了。别的老板都是跟在客人后面求人家买,咱们唐老板可是跷着二郎腿坐在店里,等着客人捧着钱袋子来抢购呢!我就见过一个对手,姓吴,追着一位客人足足追了半里路,也没有把东西卖出去。”

唐老板为人十分严格,总是要求他的铜匠们尽最大的努力做出最好的铜器。尽管如此,他还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他对铜匠们从不假以辞色,说起话来十分直率,有时那些话尖锐得就像鞭子抽打在人身上。可是小傅看得出来,唐老板只是精益求精,想把铜器做到更好。事实也确实如此,重庆城里没有谁做的铜器比他的好。

从早到晚,小傅忙得团团转,他只有在跑腿的时候才能喘口气。铜匠们工作的房间,极其嘈杂:锤子敲打着铜片,凿子擦刮着器物,有人在大喊大叫,钳子在火焰上滋滋作响。还有炉子,熊熊燃烧的火焰张牙舞爪,吐出长长的绿色和金色的火舌,喷出的烟灰让铜匠们黑得像煤炭。这幅景象让小傅想起了画像上恶鬼住的地府。

没想到,当天下午,他就见到了所谓的恶鬼。当时,小傅正蹲在屋里,给曾师傅刚做好的铜器抛光,听到门口有动静,便循声望去,结果吓了一跳。两个挑夫缓缓地放下一顶轿子,只见里面走出一个高高瘦瘦,打扮奇怪的人。这个怪人慢悠悠地走进铺子。小傅张大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连手头的工作都忘了。是个洋人!他在重庆住了好几个星期,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见到过他们。虽然前不久见过一次,但离得太远,小傅根本看不清楚。很快,唐老板就出来接待这个怪人,账房和小邓也殷勤地将各式铜器拿出来供他挑选。

小傅转头问他旁边的曾师傅:“他是男的吗?”

曾师傅笑了笑。“还真是乡下来的。你以前没见过洋人吗?”他说。

“见是见过,但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回。他要真是个男人的话,怎么会穿着女人的衣服?”

“这些外国男人都这么穿,外国女人反而穿着男人的衣服。他们做什么事都跟咱们是反的。女人们的脚大得像挑夫的脚,鞋后跟还钉着钉子,我猜想这是为了让她们看起来高一些,别提多笨拙。年轻姑娘们呢,出门坐着没遮没挡的轿子,抛头露面,东张西望。不仅如此,她们还披头散发,像男人一样大声说话,放声大笑。这些洋人和那些野蛮人没什么两样,一点儿都不知礼数。”

那个洋人在铺子里走来走去,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在货架上挑选着铜器。他既不坐,也不喝茶。在中国,谈生意的时候,老爷们都是要坐下来喝喝茶的。

“他们长得好像跟我们不一样,”小傅说,“皮肤太白了,脸上毛也多,就像一只毛没拔干净的鸡,还有他的鼻子,比一般人要大两倍。”

曾师傅又接着干手上的活儿,“我第一次见到洋人的时候也这么想,他长得丑,咧开嘴一笑,吓得我还以为要吃人呢,不过现在习惯了。很多人觉得外国女人晦气,我不觉得,虽然没见过洋人做好事,但他们就是群傻瓜,出手阔绰,每回付工钱,都要付双倍。当然,他们都很有钱。据说,他们顿顿吃肉,还有上好的蔬菜和水果。他们中最穷的人都过得像官老爷。”

那个洋人,似乎对眼前的铜器并不是很满意,正在和唐老板发牢骚。小傅竖起耳朵听,却一点儿都听不懂。

“他们说的是什么话?”他问曾师傅。

“洋文,还夹着一些中国话。”

“唐老板会说洋文吗?”

“不会,洋人用中国话没法表达的意思,唐老板都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唐老板突然向他们走过来:“学徒都能这么卖力地干活儿,我算是走大运了。”他挖苦小傅他们并从他们身边走过。

苏师傅冲他喊道:“你的大客户一件都没看上?”

“货架上摆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想要一件很精致的铜器,作为礼物送他美国的朋友。他想要我们店里最好的。”唐老板走到一个大箱子前面,从腰带上取下一把钥匙,插入方形的锁孔里,箱子啪的一声打开了。

小傅一面打磨着铜器,一面用余光瞟着唐老板的一举一动。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大箱子的存在,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原来唐老板将最好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

唐老板冲小傅招了招手:“擦擦你手上的油,把这些拿给小邓。”

原本小傅要去屋外,听了这话,不由得害怕地站在了原地。傅大婶之前曾警告过他不要靠近洋人。他担心靠近了这个洋人,会被恶鬼缠身。想到这里,小傅如芒在背,却依然壮着胆子朝洋人走了过去。靠近洋人,有可能会被恶鬼缠身;但要是得罪了唐老板,那恶鬼肯定要如影随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铜器交给小邓。正当他送完第三件铜器返回里屋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了他:“叫你们老板动作快些!”

小傅吓了一跳,他扭头朝那洋人的方向扫了一眼。刚才是那个洋人在说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一点儿英文都不会,所以,那个洋人刚才说的是中国话。他有些恍惚地向唐老板复了命。

“这些洋人总是急匆匆的,”唐老板说,“他们把大好时光都花在算计时间上。这些人都是急急忙忙赚钱,又急急忙忙花钱的主儿。要是这样,赚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只要别去浪费时间不就行了吗?”

“他们着急,您该高兴才是啊!”苏师傅正帮着唐老板挑选,“这样一来,免得跟您讨价还价。”

唐老板和小傅拿着选好的托盘和铜罐走向洋人。没多大一会儿,那个洋人就选定了托盘,并询问了价格。小傅见了非常惊讶,这洋人是不是太笨了呢?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看上的货品,不能让掌柜知道。买东西的人应该做出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的样子,这边看看,那边问问,迷惑掌柜。等时机成熟了,再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想要货品的价钱。

这时,唐老板开了个价,小傅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那个洋人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只愿意出一半的价钱。唐老板把价钱降到原来的四分之三,洋人还是不满意,并提出了一个折中的价钱——原价的三分之二。随后,他从裤子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银元,双方就此成交。小傅看见他从裤子里掏钱,非常惊讶,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会把钱放在那里。小邓用棉纸把那闪闪发光的盘子包好,送到了轿子里。那洋人朝众人点了点头,走了。回到椅匠路的出租房,小傅对母亲说:“今天有个洋人来我们铺子买了一个托盘。”

“他没看到你吧?!”

“看到了。唐老板让我拿些货品给他看,他还和我说了话。”

傅大婶一听,大惊失色。

小傅连忙安慰道:“不用怕!那洋人虽然长得很丑,但不伤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得这么多呢?就知道跟这些城里人学。我看,你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你们铺子里也没一个聪明人!连我们乡下人都知道,不能做洋人的买卖。”

“难不成您想让我违背唐老板的命令?”

傅大婶钻进铺盖,没有答话。母子俩很快进入了梦乡。 RmId83TcfAJULy7pYNIVy/Qfdm+TmU+AgtZM1uuUYR1nhSCKp6jLzbubXwAw6c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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