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会对于宗教的态度,总是半信半疑、半敬半嘲。人们祈求平安发达,会在精神上依赖于宗教;但在依赖宗教的同时,却又常把宗教给世俗化了。说句有趣的话,某人带着一串香蕉去向神佛许愿,唠唠叨叨、无所不求了半天,最后还要把香蕉拿回自家吃掉。《金瓶梅》的时代如此,《红楼梦》的时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明朝有一部小说叫作《僧尼孽海》,很有讽刺性的名字。宗教所代表的,应该是一片净土、一个境界,却往往走向全然相反的世界。真正的宗教应该属于哲学层次,希望通过教义教理使人获得内心的安顿。但一般人无法理解,便退而求其次,追求形式上的满足。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人的内心空洞、茫然,于是向宗教寻求安乐和解脱,耗费了不少金钱不说,宗教于是显得更功利化、世俗化和商业化,真是成了一片孽海。
正德下江南的故事听起来浪漫,但明武宗朱厚照其实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锦衣卫头目钱宁组织了一批番僧,“以秘戏进”,颇得朱厚照欢心。秘戏即房中术,番僧即《金瓶梅》中的胡僧。明世宗朱厚熜崇信道教,“好鬼神事,日事斋醮”。他在位四十五年中,超过一半时间在宫外修道,每年采买的香蜡达数十万斤,对国库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消耗。《金瓶梅》中的李智、黄四,曾向西门庆借钱拿下每年为宫里购买三万斤香蜡的权利,反映的正是这一历史背景。
生于嘉靖年间的湛然圆澄和尚写过一本《慨古录》,记下了当时的佛门乱象:
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牢狱脱逃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衣食所窘而为僧者;或妻为僧而夫戴发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如此之辈,既不经于学问,则礼义廉耻,皆不之顾。惟于人前,装假善知识,说大妄语,或言我已成佛。或言我知过去未来,反指学问之师,谓是口头三昧,杜撰谓是真实修行,哄诱男女,致生他事。
明末清初的小说集“三言二拍”中也有不少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尼姑,故事更加生动。其中的《醒世恒言》里有一篇“汪大尹火焚宝莲寺”。汪大尹是一名清官,辖地有一座宝莲寺。该寺香火鼎盛,无子的妇人前去参拜,再住上一晚,回来就会怀孕。许多人因此千里迢迢去求子。汪大尹感到事有蹊跷,便让两名妓女伪装成良家妇女,到寺里一探究竟。和尚喂二女服下“绝妙春意丸”,轮番上阵,一夜春风。来求子的妇女是怎样怀孕的,也可想而知了。俗话说“母凭子贵”,妇女生子后,在家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所以也不会将秘密讲出来。获悉真相的汪大尹传唤涉事妇女及其家属到案,又将寺里的和尚斩首示众,再将寺付之一炬。故事最后提到,“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小说难免有所夸张,但背后也有一定的真实性。《金瓶梅》后二十回中也借用了这个故事。吴月娘到庙里还愿,半夜就见和尚从后面跑出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化外”即是“法外”,“化外修行”成了“法外逍遥”。《金瓶梅》第八回中,潘金莲给武大烧灵时,与西门庆偷情。来做法事的和尚个个是色中饿鬼,听得神魂颠倒。《水浒传》里,鲁智深杀人后跑到庙里做和尚,武松杀人后扮作行者,都是拿宗教身份当护身符。
对于真正的得道高僧,人们内心是尊敬的。中国古代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不是因为中国人比西方人更文明或更宽容,而是因为大家内心对宗教并不较真。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关起门来,大家还可以一起吃火锅。旧时候女人轻易不能出门,但去庙里烧香拜佛是可以的,所谓“借佛游春”,出去散心游玩即是。
第三十回中,李瓶儿生下官哥儿,西门庆赶快净手焚香,上告天地祖先。第三十九回中,他漠视潘金莲的生日,去庙里替官哥儿打醮,还特意吃了一天素,念了一夜经。这一方面说明他珍惜儿子官哥儿,愿意为他虔诚礼拜;一方面说明他认为神佛是可以用钱买通的。我们一直说《金瓶梅》中的妓女只是一个职业,无关道德,敬业乐群是她们的本分;宗教人员也一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无关身心灵的修养,只是世俗中人的生计而已。
有学者做过统计,《金瓶梅》中将近五分之一的回目与佛道有关,可见至少当时城市商人阶层的日常起居与宗教有很密切的关系。有意思的是,这些宗教人员不是被动等待客户上门,而是主动走街串巷,到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去找生意。仇英的《清明上河图》里,不是有番僧在表演杂耍吗?那其实就是一种引人注意的营销行为。明朝以后,虽然礼教越发严苛,大户人家的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还是常常会被穿门越户的尼姑道婆耍得团团转。
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官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条念款,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
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
西方依旧黑漫漫。
第四十回
“淄流”即黑衣,代表僧尼,这一回指的就是薛姑子、王姑子等人了。如果这样的人也能修得正果,那极乐净土无非另一个晦暗俗世罢了。第五十回中,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了“妙药”后,薛姑子和王姑子也给吴月娘献上生子的法子。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教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儿吃下去,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第五十回)
对于这些骗人钱财的勾当,作者引用了一句当时的俗语:“十日卖一担真卖不得,一日卖三担假倒卖了。”意思是,真材实料的东西没有销路,弄虚作假的东西反而大行其道。
末了,作者评论:
若教此辈成佛道,
天下僧尼似水流。
第五十回
这些僧尼获利的切入点,通常是讲经宣教,也会按主顾需求插科打诨,甚至讲荤段子。如果主顾愿意出钱助印佛经、购买灵符、举办法事等,他们就算没有白费工夫。李瓶儿曾用自己压被子的银狮子助印佛经。第四十回中,王姑子称有一种灵验的符药,可以帮助吴月娘怀孕,吴月娘便偷偷给了她一两银子,央她带来。武大是个穷人,李瓶儿是大户的宠妾,二人死后都有和尚参与的超度仪式,区别只在于规模。
听尼姑讲经其实是当时城市中产女性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消遣。女眷们听讲的时候,还常有妓女陪伴在侧。尼姑唱完妓女唱,妓女唱完尼姑唱,连用的琵琶都是同一把。在词话本的第三十九回和第五十一回,都能够看到大段的经卷内容,但是在崇祯本中被删掉了。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关于风俗史的内容。小说中经常是尼姑刚讲完佛法,西门庆就和潘金莲宽衣解带去了,真真是一出荒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