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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的酸楚:谁懂主妇心?

不久,李桂姐家的保儿和吴银儿家的腊梅都带着轿子来接。李桂姐不顾月娘挽留,执意辞去,收下一两银子回家。临走时,她仗着自己和西门庆的情分,替夏花儿向他求情。

(桂姐)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怎么不知道。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丫头罢。”(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同意了。吴月娘从小厮画童儿口中得知西门庆应允李桂姐求情一事,“就有几分恼在心中”。本来,吴月娘连着两天留她,她都不情不愿,已经让吴月娘心里有了疙瘩。这次她又跳过吴月娘,直接跟西门庆讲情,完全没把干娘放在眼里嘛。

画童儿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且将就使着罢,休领出去了。’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在爹根前使小的进来了;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在心中。骂玳安道:“恁贼两头弒番献勤欺主的奴才!嗔道他头里使他教媒人,他就说道:‘爹教领出去。’原来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办着送他去了。住回等他进后来,我和他答话!”(第四十五回)

吴银儿没有和腊梅回去,继续留在西门庆家里,准备随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走百病去。干娘李瓶儿,一下子就给了她整匹的松江阔机尖素白绫(如图4)。

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相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他!”吴银儿道:“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哪里去处?就有虚实,放着别处,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第四十五回)

吴银儿知道吴月娘在生李桂姐的气,便顺着话茬儿安慰她。之前也没见李娇儿哪里不舒服,这时突然推说腿疼,不去吴大妗子那儿了。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和吴月娘心存芥蒂,也许是使小性儿,总之她要使自己免于更尴尬的局面。吴月娘当然也不是很盼望她去,便由着她。

西门府众妻妾及吴银儿到了吴大妗子家,照例吃酒听唱。没多久,玳安、陈经济便带人去接吴月娘等人回家。听了玳安的话,吴月娘“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

《金瓶梅》中“一声儿没言语”的背后,其实是千言万语。吴大妗子安排玳安用饭,吴月娘也不允,“教他前边站着”,并表示她们很快就走。她是故意给玳安难堪。吴大妗子来劝吴月娘,又让失明的说唱艺人郁大姐“唱个好曲儿伏侍”。

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才收拾 (同“挣挫”)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第四十六回)

孟玉楼表面上说刚过完生日的李瓶儿气恼郁大姐“不与他做生日”,实则暗指月娘正在生气。但郁大姐搞不清状况,忙着磕头和解释。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李瓶儿的生日是正月十五,郁大姐的解释很合理。奈何众人都知道李瓶儿不是真正生气的人,所以还要继续戏弄她,李瓶儿也配合演戏。

如果你是吴月娘,经得起别人这样打趣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做的人也许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好玩,但对一个火气已经攒了几天的人来说,无异于又添了一把干柴。郁大姐在边上唱《一江风》,最后一首唱道:

图5-妻妾戏笑卜龟儿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烛,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第四十六回)

各位都有这样的经验,听别人唱歌,突然就被一两句歌词戳中了心房。此时在吴月娘耳中,“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分明在说西门庆与李桂姐纠缠不断,而李桂姐也借着这份关系,根本不将她这干娘放在眼里。“亥时去卜个龟儿卦”则启发了气恼的吴月娘,稍后真的就去卜卦算命了(如图5)。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娘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都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他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若使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哪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贪馋,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甚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使就恁送他,里面图嘴吃去了,都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时,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扬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哪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色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才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披袄也带了来。”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哪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第四十六回)

图6-元夜游行遇雪雨

吴月娘忽然觉得一阵冷,一方面是因为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联合起来揶揄她,一方面是因为真的下雪了。这既是写景,也是喻情,暗示属于西门庆家元宵节的欢乐就要走到尽头,也将当家女主人心里的酸楚透露出来(如图6)。连着几天了,吴月娘的心情都很不好,这次在自己哥哥家,借着一件取皮袄的小事爆发了。她忍了西门庆,忍了李桂姐,现在胆子终于壮起来,对着玳安骂了个干脆利落。这不关智商和情商的事,只说明她也得小心求生,在西门府里骂玳安只能点到为止,要结结实实发顿脾气,还得找个安全的场所。

也合该玳安倒霉。吴月娘已经罚他站了,他还不加小心;这回吴月娘支使他回家取皮袄,他竟然打发琴童去了。吴月娘毕竟是西门府里的女主人,对下人可以随意支配,玳安不听调遣,在她看来是严重侵犯了自己的权力。就像之前要卖夏花儿,李桂姐和西门庆讲两句,也没再和她商量,竟然就不卖了——连李桂姐都比她说话管用,这让她怎么继续当主家娘子呢?何况,玳安还顶嘴了。她心里恨着李桂姐,迁怒于李娇儿,最后责骂都落在眼前的玳安头上。

明 张纪《人面桃花图》

潘金莲没有皮袄,又不愿穿别人穿过的,经孟玉楼劝说,才穿上身。西门大姐也没有皮袄,只有披袄;而且,后来西门大姐要做鞋,连鞋面大小的布都要靠李瓶儿接济。可见吴月娘和西门庆虽然吞了陈经济和西门大姐带来的箱笼,但对陈氏留下的这个女儿并不尽心。西门大姐对李瓶儿也不错,在潘金莲搬弄是非的时候,会替李瓶儿说话。

玳安回家取皮袄一段,还透露出他和丫鬟小玉的私情。小玉不仅弄酒食给玳安充饥,“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小说结局,在西门府败落后,吴月娘收玳安为义子,改名西门安,并将小玉许配给他。

众人穿上御寒衣物,辞了吴大妗子等,往家里去。途中,吴银儿告辞,吴月娘和李瓶儿各自给她一两银子,吴大妗子给她一对银花,加上之前李瓶儿给的一两银子和布料,吴银儿此次收获颇丰。这还不算,路上听说吴银儿家不远了,吴月娘就让陈经济和玳安送她回去——相当于表彰这姑娘的乖巧,也反衬出对李桂姐的心寒。而陈经济对吴银儿家熟门熟路,可见也是常来常往,开开心心地就去了。

吴月娘到家后,李娇儿和孙雪娥就来磕头,向她道辛苦。

月娘因问:“他爹在哪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第四十六回)

吴月娘又是“一声儿没言语”——先是李桂姐无视她,现在西门庆还睡到李娇儿房里了,姑侄两个都得罪了她;她心里有气,却不能对李娇儿说什么。但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最可怕,她憋了半天,终于拿四个丫鬟开刀了。吴月娘骂得突然,旁边的尼姑完全摸不清来龙去脉。孟玉楼等人见情况不妙,先后离去。家里女人虽多,但称姐道妹的妻妾之间,心里隔着千山万水;当晚留下陪伴月娘的只有一个尼姑。真个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

挑菜烧灯扫雪天。

第四十六回

雪下成霰,到四更天才止歇。如果说前半夜还只是“凉凄凄”,此时天地大概都冻透了。这最热闹的一次元宵节,就在令人惴惴的阴寒中落幕了。

正月十七日一早,吴月娘便找人算命(如图5)。《金瓶梅》中每次算命都暗示着西门府众妻妾今后的人生走向。第四十六回这次算命,算出了吴月娘未来的儿子孝哥儿将会出家。

参与算命的只有三个人——吴月娘、孟玉楼和李瓶儿,仍然没有李娇儿。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是吴月娘在继续冷落李娇儿,也可能是李娇儿在继续躲着吴月娘。在家庭中被冷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吴月娘作为大老婆,即便曾经被一个妓女占了上风,但她要冷落谁,还是可以办到的。 G1LNvet9WC/gvW9V+LeF1HhxH7X6YlVTgjZbFB34Vw63VHOnDfh1gBy10Av9PW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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