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挑战,比如戏子柳湘莲可以有爱情,出家的妙玉也可以有爱情。但是《金瓶梅》挑战得更早,在故事里,“最坏的人也可以有情有义,最好的人也可以伤天害理”(侯文咏语)。李瓶儿和西门庆是所谓的坏女人和坏男人,但在生离死别的时刻,那种情深义重、难分难解也是真的,展现了生命的多种可能性。这在当时算是离经叛道式的书写。李瓶儿从生病到死亡,占了六回的篇幅,道尽了寂寞女人心与贪欲男人相,以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众生面目。
白先勇先生有一次讲到琦君的小说《橘子红了》,说大伯母和大伯父都是好人,但好人有时会做很坏的事。大伯母找了一个女孩给大伯父做妾,表面上对她很照顾,事实上却断送了这个女孩的一生。最可怕的是,他们从头到尾不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大伯母一直讲自己在积德,如果女孩没有被选中,就还在受穷。她要说服别人,更要说服自己。好与坏就这样纠缠在同一个人身上。
鲁迅说《金瓶梅》的好处之一,是“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比如官哥儿死时李瓶儿和潘金莲的反应,一个无比伤心,一个兴奋到不行。又如官哥儿的丧事还没办完,西门庆的缎子铺已经在准备开张。作为官哥儿母亲的李瓶儿和作为父亲的西门庆也是并写的两面。李瓶儿的活动空间几乎是闭锁的,每天除了哭还是哭。西门庆则不然,天地开阔许多,失去儿子固然是伤心事,但他身边有一群人围绕,缎子铺开业首日又赚了几百两银子,让他满心欢喜——狠不狠另当别论。此外,官哥儿夭折后的这几回中,在西门庆与王六儿、潘金莲的激烈性爱画面之间,夹带着李瓶儿在房间里哭到天明的场景。西门庆似乎不知餍足的欲望与李瓶儿的悲伤落寞,又是“一时并写两面”。第六十一回,丧事后不久,便是重阳节,家里人喝酒,吃重阳糕,品尝当令的螃蟹,还要赏菊,申二姐在旁边唱曲;李瓶儿的状态则只有回目中的那两个字——苦痛,在热闹的欢宴之中更显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