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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死亡观

清代张潮的《幽梦影》中评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他是懂《金瓶梅》的,才会通过声色纵情,读出人世间的悲哀来。很难有人会在读过这部书后摩拳擦掌、起而效尤吧?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们看着《金瓶梅》中这些人,为欲望而生,为欲望而死,如果能因此也生出一些悲悯之心,那就像东吴弄珠客说的,是在行菩萨道了。

西方人看《金瓶梅》,概括了两点,即情欲与死亡。前五十回中,故事的主要人物在欲海中翻腾;后五十回中,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任何宗教、任何哲学、任何艺术形式,都在不停地追问生与死的话题。人在年少的时候,常常会抱怨父母为何将自己生下来,这是怀疑生的阶段;后来慢慢明白,人该不该活是一回事,怎么活又是一回事。等经过更多的历练,又会进入怀疑死的阶段,思考会如何死掉、自己一生的意义何在,以及会获得怎样的追悼,等等。夹在这两个阶段中间的,是一种生不容易死不甘的状态。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在一生当中也难免会涉及对于生与死的思考。

不同的文学作品,对于死亡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我们还是用中国古典小说举例。《三国演义》讲帝王将相,各人背负各自国家的使命,所以里面的死亡强调“重于泰山”,以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利他精神为典范,比较接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意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许在死亡的那一刻,这些人反而会重新获得生命。如果只是平平常常地终老,死亡形而上的意义就难以展现。

《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最重视“义”,最瞧不上人的世俗情感,包括对钱、对名位、对女人,甚或对生命的眷恋。例如,阮小五和阮小七初次登场,就拍着脖颈对吴用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这种对待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好像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荒谬。痛快倒是痛快,却是一种荒谬的痛快,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无论是已经绑缚法场还能洋洋得意地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梦幻式的血气,还是将家国天下背负于己身的强大使命感,老实说都离我们很远。《西游记》更不必说,孙悟空一个跟斗就十万八千里,不知远到哪里去了。唐三藏在经历第八十难之后,赫然见到河里漂着自己的尸首。众人祝贺他终于脱去了凡胎。他必须经历死亡,才能得到永生,这也是凡人无法获得的体验。《红楼梦》的故事看起来比较容易接近,但是其中的女子多是出口成章的才女,你捶心挠肝,半句也讲不出。而且,《红楼梦》是充满诗意的,以艺术的手法去呈现生命的感触。“寒塘渡鹤影”是史湘云讲的,“冷月葬花魂”是林黛玉所对,字字有玄机。林黛玉刚过世时,死亡在诗意的笔触下生出美感:“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宝玉闻讯昏死过去,碧落黄泉遍寻黛玉不着,始知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乃是“无魂无魄”的。这是纯粹艺术家的手法,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这种空灵的美感很能打动人。但是,在现实里,我们大多数人不可能死得像一首诗,我们就只能在艺术表达中得到暂时的安顿。

与这些知名度相当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相比,你不得不承认,《金瓶梅》中的死亡是最接近现实的。生,那就生吧,活着就活着,日子总是要过的;死,那就死吧,随顺着宿命,而活着的人还是要过日子。送葬归来,戏还要唱,酒还要喝,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人难免惧怕死亡,能躲就躲,但真撞到了也没办法,伤心落泪之后,还是要像圣严法师讲的那样,“接受他、面对他、处理他、放下他”。官哥儿、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无论生前煊赫还是卑下,归根结底都是卑微而渺小的,死就死了。

这样的生命观在中国当代小说里写得最多,没有好高骛远,却让人感动;而那些伟人、神怪,或者英雄豪侠快马一刀之类的死法,读时觉得震动,却难有切身之感。

我在台大读中文系的时候,系主任是台静农先生。他教我们《楚辞》,小说也写得很好。创作于1927年的《拜堂》是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两千多字,情节也不复杂。故事中,汪二和寡嫂珠胎暗结,两人要通过拜堂来缔结婚姻关系。对穷人来说,礼教是奢侈的,现实的安顿才要紧。事情虽不体面,汪二还是张罗来香烛;寡嫂即使心中有愧,也找人来牵亲。寡嫂、田大娘和赵二嫂在路上走时,“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汪二和寡嫂在夜里拜堂,依次拜过天地、祖宗、父亲,以及死去的母亲和汪大。这些艰难的小人物总用一句话来开解自己——“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通过拜堂昭告祖先神明,便是寡嫂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地活下去的依据。待到父亲睡醒,也只好由着二人获得这卑微的安顿。

萧红的《呼兰河传》也会让人觉得生死不过是普通的事。譬如其中有个小人物——卖豆芽的王寡妇,只占几行字。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做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呼兰河传》第一章)

寡妇死了儿子,人也疯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卖了豆芽,才有饭吃,吃饭、睡觉、哭泣、发疯、卖豆芽,就是她生命的次序。这样的人生似乎用什么样的形容词都无法概括。我们现在生活在台北这样的大都会,很少见到类似可怜的老太婆。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遇见那些腰折成九十度,沿街拾荒或卖香、卖小东西的老人。直到现在,那个画面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样一个生命,没有《水浒传》的快意,没有《西游记》的离奇,也没有《三国演义》的豪壮,只是单纯的连接生与死的过程。

又回到那句话——“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认为《金瓶梅》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其中的悲欢生死都是最人间性的,最接近我们自身。官哥儿之死是一个小孩子的夭折。三大淫妇中,潘金莲的死亡场面充满血腥;庞春梅的死与前面的铺陈相比,有些虎头蛇尾;而最先死去的李瓶儿是作者花费许多心血经营的人物,她生前虽有谋害亲夫、占人财产的行为,但在死去的那一刻,却让人几乎忘记她的过错,转而怜惜她、同情她。这是文学史上很精彩的创意,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勇气。我们见过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俗文学、传统文学、民间说唱文学,通常会比较简单化、一元化,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可是《金瓶梅》打破了这样的成规。 K9ONYo/uAeSqlaYa1s2d0BbhEhn3/i4DLB1ikKLarbjG8U7Kaa19eEROF/E3bf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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