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官哥儿的症状,按照医师出身的侯文咏先生的说法,他认为作者进行的是“冷静而残酷的病历式书写”。
(月娘)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第五十九回)
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中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第五十九回)
对于这些症状,侯文咏还进行了现代医学上的推断:“如果要在四百年后,为官哥儿的病情做个医疗上的诊断,我们从内文描述,可以确定这些是脑部受损,进一步发生脑水肿之后的反应。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诊断。惊吓过度所导致的神经性休克,当然是一个可能的推论。不过光是这样,后遗症应不至于那么严重。我怀疑官哥儿被猫扑倒在地之后,是否有进一步的碰撞,导致脑震荡或颅内出血,或原先就有先天性的脑部疾病,再受到惊吓导致的后遗症。当然,这些诊断还需要进一步做计算机断层摄影才能证实。”侯医师的诊断“同样冷静而残酷”。
眼看着孩子情况凶险,吴月娘等人纷纷行动起来。
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布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只搂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哪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第五十九回)
就官哥儿详细的病况,现代的医师断言:“太医上门时,官哥儿的昏迷指数已经达到了三分,即深度昏迷。”后面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死因,经过作者细腻的描述,同样也都能在医学上找到根据,显见不是信口开河。
官哥儿不省人事这段时间,家里伤心的伤心,痛快的痛快;愿意出力的想了各种办法,均不奏效。我们和李瓶儿一起,看着稚子无可挽回地步步离去,这种无力感比文学的夸饰更令人惊悚。八月二十三日,官哥儿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们平常看到的电视剧里,男主角或女主角的死亡画面通常会被模式化——要说的话说完了,就安详地死掉,画面该漂亮还是漂亮,甚至要打上柔光。但是,真正死亡的脸是这样的吗?舍温·努兰在《外科医生手记:死亡的脸》中展示了人死后三十分钟的面孔,意在使人了解死亡的真相,没有美化,也没有丑化。现在,我们可以借助发达的医学手段维持人的生命体征,但也有ICU(重症监护室)的医生说,不知道自己是在抢救生命,还是仅仅在延长死亡的过程,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如果官哥儿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未必愿意经受这二十多天连番的折腾。
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哪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哪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 ,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第五十九回)
相信再铁石心肠的读者,到这里也开始同情李瓶儿了。这个时候的李瓶儿,不再是一个荡妇,也不是一个宠妾,更不是一个富婆,她就是一个母亲,而且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伤心、可怜的母亲。《金瓶梅》有很多高明的地方,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人是立体的、厚实的,而不是扁平的好人或坏人。说书先生都是男性,词话本的作者纵然有争议,但也绝没人怀疑他是女性,但是他们对于母亲角色的揣摩这样到位,很难得。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说法更高,她觉得从这一段可以看出父亲和母亲对孩子过世的不同反应。对母亲来讲,孩子真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死了,简直比自己死还要痛苦;可是父亲呢,伤心是伤心,但还要责怪母亲过分悲恸,然后就冷静地安排其他事情去了。官哥儿八月二十三日断气,八月二十七日出殡。“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西门庆呢?九月四日,缎子铺开张,“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满心欢喜”(第六十回),与众亲友摆宴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