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人生这样悲哀,欺负她的帮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应伯爵就像张爱玲小说《等》里的童太太,“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这次,他的悲哀因一口鲜猪透露出来。
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了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了!如今请了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一直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了来了?”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有。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他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的他今日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教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这咱哩,从李桂儿家拿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第五十二回)
帮闲这行饭,看起来耍耍嘴皮子就吃到了,其实不仅得能察言观色、左右逢源,还要面临意想不到的风险。如果你跟错了主子,或者在主子心目中可有可无,当事情发生时,没有人会救你。孙寡嘴和祝日念这一去,身披枷锁,又没有钱,八成要被打成花瓜了。只是,应伯爵的这番感慨,西门庆不以为然。
西门庆笑道:“怪狗材,充军摆站的不过。谁交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本亦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你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第五十二回)
西门庆先笑李桂姐,又笑应伯爵等人,正透出这些小人物的悲哀来。应伯爵所谓的“清”与“浑”,自然也是为了巴结西门庆。谢希大到来之后,两人又有一番针对孙寡嘴和王三官的闲话。
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过水面,等我叫小厮拿面来咱每吃。”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小菜儿,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西门庆走来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哪位姐儿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家里吃了饭来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搭在椅子上。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每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烫的死蒜臭。”少顷,画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遭。(第五十二回)
将食物写得这般细致,实际上只是为了烘托那句“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两人吃相难看,边吃还要边夸,西门庆在一边看着,大概又是带着笑的。
西门庆、应伯爵和谢希大散步消食的时候,黄四家有人送礼物来了,包括“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应伯爵立刻抢了几个果子,还分给谢希大。西门庆说:“怪狗材,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应伯爵一副满不在乎:“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西门庆便算了。他本也无意追究,有人在他面前像小猫小狗一样抢东西吃,对他来说还是个乐子。
西门庆和李桂姐完事之后,乐工李铭来了。
谢希大又拿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材,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每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将手挝一碟子乌菱来,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门庆搯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到家我与三妈吃。”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拿筝过来,才弹唱了。(第五十二回)
这里的写法与张爱玲的《秧歌》异曲同工。《秧歌》里,月香在上海帮佣,丈夫金根来找她。金根常常在月香的主人家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月香挑战的是精明的主人,用自己的身家赌气,目的却只是用一点儿油和米。“挑战的神气”背后是小人物的悲哀。而应伯爵和谢希大努力表演了一天,在面对李铭时,也带着类似“挑战的神气”——看起来是半个主子,其实心理上很低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