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外边做醮,女人则在家中听经。众妻妾和亲戚给潘金莲过完生日,“月娘分付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在正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都听他说因果”。
尼姑讲的经,其实是五祖投胎的故事。先讲某员外有八名妻妾,暗指西门庆家的情况。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儿,两碟咸食儿,四碟儿糖,薄脆蒸酥,菊花饼,扳搭馓子,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着二位师父用一个儿。大妗子说:“俺每不当家的,都刚吃的饱。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个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不当家!老身吃的可勾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秃,姐姐你拿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头里庙上送来的,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第三十九回)
“请”这个字很细致,表明月娘对经书很恭敬。现在我们从寺庙里拿到经书,也是用这个字,而且回家后不能乱扔,要如法保存。素食里已经包括“仿荤”,足以以假乱真。吃过点心茶水,休息一阵,尼姑接着讲五祖的故事。
明 佚名 《萧翼赚兰亭图》
潘金莲第一个受不了了,“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李瓶儿因为官哥儿醒了,也回房了。念到“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 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到了第五十一回也有类似情景,王姑子和薛姑子也是唱佛曲、念偈子,“那潘金莲不住在傍,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弄得吴月娘看不下去,让李瓶儿随着潘金莲去。孟玉楼是“乖人”,犯不上得罪吴月娘,所以潘金莲拉她也不动;李瓶儿性情比较懦弱,潘金莲一撺掇,她就左右为难;吴月娘看在眼里,瞧不上潘金莲的毛躁,潘金莲离开,她也落个清净。两人走后,吴月娘说:“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其实何止潘金莲心不在焉,家里这些女眷,大概只有吴月娘一个人对听经有兴趣。潘金莲虽然语言刻薄,却也说出了其他人的心里话:“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人们说起潘金莲的冥顽不灵,总会引用月娘的那句话,倒是很少关心不得不坐下听经的人在想什么。
王姑子和薛姑子的形象也很有趣,尤其是薛姑子。吴月娘眼中的薛姑子是庄严的“薛爷”。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了,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听薛师父来了,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的魁肥胖大,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王姑子便道:“这个就是主家大娘,与列位娘。”慌的月娘众人,连忙磕下头去。见他在人前,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敬重他十分。(第五十回)
西门庆的态度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早在第三十四回,他已经向李瓶儿提起过薛姑子;在第五十一回,他又讲了一次。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屋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什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神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第五十一回)
西门庆的话没有改变吴月娘的想法,她仍是信任薛姑子的。第五十回中,她从王姑子和薛姑子那里得了坐胎药,第五十三回里吃下去,后来果然怀孕。吴月娘和西门庆的不同看法正好代表了人们对宗教半敬半嘲、半信半疑的心态。在相信的人眼里,薛姑子慈眉善目,是佛菩萨的化身;在不信的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李瓶儿死后,王姑子和薛姑子的劣行变本加厉。这样看来,反倒是“恶人”西门庆更通晓她们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