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奥兰纳斯 将一把卷心菜扔进热气腾腾的沸水锅里,发誓总有那么一天,他再也不吃这东西了。可今天不行,他必须要吃下这一大碗没营养的东西,甚至连一口汤都不剩,免得自己在收获节仪式上饿得肚子咕咕叫。虽然科里奥兰纳斯一家住在凯匹特城富人区最奢华的顶层公寓,日子却过得极为清苦,简直跟辖区的流浪汉一样穷。科里奥兰纳斯处处谨言慎行,极力掩饰着家族败落的事实。十八岁成年时,作为斯诺家族这所曾经奢华无比的大房子的继承人,他的生活已经无以为继,只能靠好脑瓜活着了。
倒驴不倒架,科里奥兰纳斯这几天都在为参加收获节仪式没有得体的衬衫而发愁。他有一条黑色西裤,是去年在黑市上买的,勉强还穿得出去,可衬衫就身上穿的这一件。好在凯匹特私立中学提供校服,他平时可以穿校服上学。然而,今天的仪式既庄严又隆重,学校要求学生必须着正装出席。
堂姐泰格莉丝安慰他,让他别着急,说这事就交给她好了。他的确相信她。泰格莉丝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总能在关键时候帮到他。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指望能发生什么奇迹。
他俩翻箱倒柜从衣柜最底层翻出来一件男士衬衫,那是他父亲在日子风光的时候穿过的,但放了好多年,已经发黄了,一半的扣子也掉了,一侧的袖口还让烟烫了个窟窿。即使在最窘迫的日子里,这衬衫也太旧,卖不出价去。科里奥兰纳斯暗想,难道他就要穿着这件破衣烂衫参加收获节?
今早天刚蒙蒙亮时,他就去过泰格莉丝的卧室,可她和那件衬衫都不见了踪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泰格莉丝已经不愿再捣鼓那件旧衬衫?难道她冒险去了黑市,用逼不得已的法子帮他搞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她究竟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来交换?只有一件可交换的东西——她自己,或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倒塌的斯诺家的房子。或许,在他往卷心菜里加盐的这工夫,这房子就会倒塌?
科里奥兰纳斯脑子里浮现出别有用心的人给泰格莉丝出价的情景。她长着长长的头发、尖翘的鼻梁和极苗条的身材,虽算不上特别漂亮,却也甜美可人,她瘦弱娇小的样子,惹人怜爱。只要她愿意,肯定有人争着把她带走。产生这样的念头让科里奥兰纳斯感到既恶心又无助,最后只好深深地厌恶起自己来。
这时,从屋子里传来了凯匹特的赞歌《帕纳姆国的珍宝》。奶奶带颤音的女高音也加入进来,嘹亮高亢的歌声在四壁回荡:
帕纳姆的珍宝,
雄伟瑰丽的城邦,
跨越时代,历久弥新……
和往常一样,奶奶唱歌严重走调,还跟不上节奏。在内战爆发的第一年,奶奶总是在全国性假日里,把这首歌放给五岁的科里奥兰纳斯和八岁的泰格莉丝听,以培养起他们的爱国情怀。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两年,各区叛军围困了凯匹特城,切断了供给,在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日子里,她每天都唱这首歌。
“记住,孩子们,我们只是被包围了,但我们还没有投降!”她说。
接着,在弹片如雨般落下时,她就会对着顶楼窗户柔声唱着这首城歌,以表达她微弱的反抗:
为了你崇高的理想,
我们匍匐在你的脚下。
唉,她总是找不到调……
我们宣誓热爱你!
科里奥兰纳斯微微皱起眉头。已经十年了,反叛已经平息了,可奶奶还没有平静下来。下面还有两段:
帕纳姆的珍宝,
正义之心,
用智慧给你高贵的额头加冕。
他想,是否再多有点儿家具就能吸收一些她的声音,但这是一个专业的问题。现在他们住的顶楼就是凯匹特城的缩影,在叛军的无情打击下,房子已经千疮百孔,二十英尺高的墙面布满一道道裂痕,模压天花板上的墙皮已经片片剥落,露出一个个黑洞。还有一扇可眺望全城的拱形窗户,上面的玻璃支离破碎,勉强用丑陋的黑胶布粘在一起。
在整个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十年间,他们不得不卖掉许多东西,或者拿家里的东西去交换,因此有些房间已经完全空了,也不再用了。而其他几个没有搬空的房间里,家具也所剩无几。更糟糕的是,在叛军围困的最后一年的冬天,天寒地冻,为了不让一家人冻死,他们把一些带雕饰的精致典雅的家具和无数的书籍都扔在壁炉里烧火了。看着画报上漂亮的彩页——那是他和妈妈一起翻看过无数次的画报——被烧成灰烬,他却并没有掉泪。难过总比死了要好。
科里奥兰纳斯曾去过朋友的家,看到多数家庭都开始修葺房屋,可斯诺家连做衬衫的几尺亚麻布都买不起。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便浮现出同学们在家里打开一个个衣橱或穿上一件件新衣服的情景,他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穿得体面些。
你给我们带来光明,
你将我们重新凝聚在一起。
我们对你庄严起誓。
如果泰格莉丝翻新的衬衫不能穿,他该怎么办?假装感冒,打电话请假?没骨气。就穿这身参加仪式?太丢脸了。把自己塞进两年前就已经小得不能穿的、领尖带纽扣的红色衬衫?太穷酸了。有没有能接受的选项?以上选项都不行。
科里奥兰纳斯想,也许这会儿泰格莉丝已经去求她的老板法比西娅帮忙了。尽管这女人跟她的名字一样有点可笑,可她对于变幻的时尚风潮倒是有点心得。不管时下流行的是羽毛、皮革、塑料或者长毛绒,她总有法子跟上潮流。泰格莉丝算不上一个学生,她从凯匹特私立学校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转而追逐她设计师的梦想。按说她是实习生,是来学习和培训的,可法比西娅却把她当长工使唤。法比西娅让泰格莉丝给她做足部按摩,让她清理塞满洋红色长发的下水管道……可泰格莉丝从不抱怨,老板也从没说过她一个“不”字,她觉得自己能在时尚圈待下去,就已经很开心,很感激了。
帕纳姆的珍宝,
权力的中心,
和平时期的力量,
冲突骤起时的盾牌。
科里奥兰纳斯打开冰箱,希望能找些什么东西放到卷心菜汤里,好让寡淡无味的汤好喝些。可冰箱里空空的,只有一个金属炖锅。他打开锅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稠乎乎的、凝固的土豆糊。他奶奶真的实现学做饭的诺言了吗?这东西能吃吗?他把盖子盖上,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真想一股脑把这堆东西扔到垃圾桶里,可这想法该有多奢侈,这垃圾该有多奢侈啊!
科里奥兰纳斯记得,或依稀有这样的印象,在年纪尚幼时,曾看到阿瓦克斯——那些没有舌头的工人,他们干活最卖力,好像是他奶奶这么说的——开着垃圾车嗡嗡地在马路上穿过,把一大袋一大袋的食物、锅碗瓢盆、旧日用品倒掉的情形。可到了现在,什么都不能扔,每一卡路里都是他们所需的,每一件废旧物品都可以拿去交换,或者烧火取暖,或者堆在墙根,好保住屋子里的那点儿热乎气。每个人都养成了鄙视浪费、勤俭节约的习惯。然而,时尚正在悄悄回归,城里出现了一丝繁荣迹象,就像一件体面的衬衫一样。
武装起来,
保卫我们的家园,
衬衫!又是那该死的衬衫!科里奥兰纳斯的思维像是被标枪牢牢钉在木板上,始终无法摆脱“衬衫”的纠缠。不,不止衬衫,实际上任何事情都会让他产生执念,这执念仿佛一根使他免于毁灭的救命稻草,他必须牢牢抓住。这是一个坏习惯,会让他忽略一些对他不利的事情。这种执念就像电路一样嵌进他的大脑,如果他不摆脱这个习惯,很可能一事无成。
他奶奶用尖尖的嗓音唱出了最后的一个强音:
我们的凯匹特,我们的生命!
这可笑又可怜的老妇人还想着战前的时光。科里奥兰纳斯爱她,可她几年前就已经和现实生活脱节了。每次吃饭,她都会喋喋不休地谈论起斯诺家辉煌而传奇的过去,就算他们每次吃的只是稀汤寡水的豆子汤和过期的饼干,亦是如此。光听她说,他的未来也一定是辉煌的。“等科里奥兰纳斯当上了总统……”她常常用这句话作为她的开场白。
奶奶的话题无所不包,从失去往日辉煌的凯匹特空军到价格畸高的猪肉丁,在她的嘴中都焕发出神奇的魔力。谢天谢地,多亏电梯坏了,加上她有关节炎,不能经常出门,那些偶尔到访的客人也是和她一样的“老古董”,否则还真麻烦了。
煮卷心菜的锅开了,厨房充斥着贫穷的味道。科里奥兰纳斯用木勺搅了搅汤,尽管他心急如焚,可还是没有泰格莉丝的消息。再过一会儿,打电话请假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同学们都已经到学校的天堂蜂大厅聚齐了。他的传播学老师塞蒂莉娅·克里克一定会生气,也很失望,因为饥饿游戏导师名额有限,只有二十四个,是她为科里奥兰纳斯力争,他才得到这个众人垂涎三尺的名额。
科里奥兰纳斯是塞蒂莉娅最喜欢的学生,同时还担任她的助教,毫无疑问,今天她需要他到场。塞蒂莉娅喜怒无常,特别是饮酒微醺的时候。今天是收获节,她肯定会喝酒的。他最好现在就打电话,好提前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科里奥兰纳斯准备谎称自己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什么的,只能卧床休养。
打定主意,科里奥兰纳斯拿起电话,准备说自己得了重病。可突然转念一想:如果他不到场,塞蒂莉娅会不会让人把给他导师的名额换掉?果真如此,毕业时他还有机会获得学院奖吗?拿不到这个奖,他就没钱上大学了,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工作,没有未来,而且不仅是他自己,天知道在他家人身上会发生什么……
他正想着,变形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仿佛在发出抱怨。
“考尤!”客厅传来泰格莉丝激动的大喊声,他“啪”地放下了电话。“考尤”是科里奥兰纳斯刚出生时的小名,一直用到现在。他旋风一样跑出厨房,差点把泰格莉丝撞得人仰马翻,她太兴奋了,哪里还顾得上责怪他毛手毛脚的。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哈哈,我真的成功了吔。”泰格莉丝举着手里的衣架,上面挂着一个旧衣袋,她边喊边兴奋地跺着脚,“你看,你快看,这是什么!”
科里奥兰纳斯刺啦一声迅速拉开拉链,迫不及待把一件衬衫从衣袋里拽出来。
天哪,太棒了。不,不仅是棒,简直可以说雅致。厚实的亚麻布既非布料原本的白色,也非放置过久而泛起的黄色,而是漂亮的乳白色。袖口和领子都换成了黑丝绒,扣子是乌木镶金色亮片的,每个扣子上都有两个小眼用来穿线。
“你太了不起了,”他热切地说道,“真是我最好的姐姐。”他伸出一只手臂小心地举着衬衣,免得弄皱了,然后用另一手臂拥抱了她。
“斯诺平安着陆!”
“斯诺平安着陆!”泰格莉丝欢快地大声重复道。
这是战争期间他们为保佑平安经常说的一句话。他们一家饱遭战争的折磨,想尽一切办法努力让自己活着,祈祷别死了被埋入地下。
“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科里奥兰纳斯兴致勃勃地问道。他知道,泰格莉丝肯定很想说,只要一谈起服装,她的话题就没完没了。
泰格莉丝扬起手,咯咯地笑着,“从哪儿说起呢?”
于是,泰格莉丝从漂白布料说起。在帮法比西娅清理卧室时,她发现窗帘颜色不如以前鲜艳,便取下窗帘泡到水里漂白,顺便把那件衬衫也泡了进去。衬衫漂白后效果还不错,但上面的污渍却无法完全消除。于是她想到了从法比西娅邻居的垃圾箱里找到的一些枯萎的万寿菊。她把万寿菊放进沸水里煮,然后把衬衫浸泡染色。哈,歪打正着,染了色的亚麻布不深不浅,正好把污渍盖住。袖口的天鹅绒呢,是用爷爷带抽绳的礼物袋做的。那里面原本放了些毫无意义的、只能引起痛苦回忆的东西;而那些亮片是她从佣人间浴室的橱柜内壁撬下来的,她让大楼的维修工帮她打洞,作为交换,她帮他补工装裤。
“是今天早晨弄的吗?”科里奥兰纳斯问道。
“哦,是昨天,星期天。今天早晨,我准备……你看到我做的土豆了吗?”
科里奥兰纳斯跟着泰格莉丝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拿出炖锅说:“我一晚没睡,先是熬这土豆糊,之后我又跑到杜利特家把衣服熨烫好。我留着这些是做汤用的!”泰格莉丝把那土豆糊倒在滚开的汤里,然后搅拌均匀。
科里奥兰纳斯注意到,她金褐色眼睛的下方出现了深紫色的黑眼圈,不禁感到一阵内疚。
“你上次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他问道。
“哦,我没事。我吃了土豆皮。反正人们都说,维生素都在皮里。今天是收获节,所以说,今天算是假日!”泰格莉丝兴高采烈地说道。
“在法比西娅那儿可算不上什么假日。”他说。
实际上,在哪里都不是假日。对于各辖区而言,收获节是个糟糕而屈辱的日子,即便是在都城凯匹特,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多数人和他一样不愿意回忆起战争。在法比西娅的店里,泰格莉丝一整天都会忙前忙后伺候她的老板和那帮顾客,那些人只会大谈围城期间物资匮乏的事,然后喝得烂醉。第二天,伺候这些宿醉的客人就更麻烦了。
“别担心了。嘿,你最好快点儿,吃点儿东西!”泰格莉丝用长柄勺往碗里舀了些汤,放到桌子上。
科里奥兰纳斯扫了一眼钟表,也顾不上烫嘴,三口两口把汤吞下去,然后拿起衬衫奔回他的房间。他已经冲过澡、刮好胡子了,这会儿因为开心,容光焕发,脸庞显得光滑洁净。
学校发的内衣和黑袜子也不错。科里奥兰纳斯穿上合身的西裤,把脚塞进一双系带皮靴里。这双靴子太小了,穿着挤脚,可勉强还能忍受。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穿上衬衫,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转身对着穿衣镜打量自己。唉,他本应长得再高点。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营养匮乏的饮食影响了他的发育,但他长得紧致而结实,体态优美,衬衫也凸显了他挺拔的身材。还记得小时候,奶奶带着他去逛街,他身穿紫色天鹅绒套装,是何等的高贵华丽。
科里奥兰纳斯把额头一绺金色的卷发往后一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我调侃地低声说道:“科里奥兰纳斯·斯诺,帕纳姆国未来的总统,向你致敬。”
为了让泰格莉丝看看效果,科里奥兰纳斯器宇轩昂地走到起居室,他抬起手臂转了一圈。泰格莉丝兴奋地边鼓掌边尖叫起来:“你看起来棒极了!好英俊,好时尚!老夫人,快来看呀!”
“老夫人”是泰格莉丝小时候对奶奶的一个昵称,她觉得“奶奶”“外婆”这样的词语不足以形容雍容高贵的奶奶。
奶奶出现了,颤巍巍的手里捧着一朵新摘的红玫瑰。奶奶穿着长长的、宽松的黑色上衣,战前这种款式的衣服很常见,可现在却已很落伍、很过时了,甚至显得有点可笑。她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卷头拖鞋,也是以前的流行款式。一缕缕稀疏的白发从已经掉色的天鹅绒帽檐里垂下来。奶奶曾经高档华贵的衣橱里还珍藏着几件像样的衣服,那是她参加聚会或者偶尔逛街时穿的。
“给,给你,孩子,戴上这个,刚从我楼顶花园摘的。”奶奶命令道。
奶奶颤抖着将那枝玫瑰递给科里奥兰纳斯,他伸手去拿时,不小心被玫瑰上的刺扎了一下。鲜血从掌心流了出来,他赶紧把手挪开,生怕弄脏了衬衫。奶奶一脸的不好意思,像是她犯了错。
“我只想让你看上去更高雅。”她对他说。
“当然了,奶奶,他当然会很高雅。”泰格莉丝说道。
科里奥兰纳斯有点恼火,堂姐拉着他往厨房走时,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发火,要控制好情绪,这是最基本的修养。唉,奶奶每天都给他提高修养的机会。
“只是扎破了一点,不会一直流血的。”泰格莉丝一边麻利地给他包扎,一边安慰道。她剪掉玫瑰长枝,留下了几片叶子,然后别在他的衬衣上。“确实很高雅。你知道,奶奶的玫瑰对她有多金贵,去谢谢她吧。”
科里奥兰纳斯谢过了奶奶,谢过了她俩,然后冲出门去。他顺着十二层华丽的楼梯飞奔下楼,穿过前厅,来到凯匹特的大街上。
门前是科索大街,这是一条宽阔而气派的大道,以前政府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时,八辆并驾齐驱的马车可以轻松通过。科里奥兰纳斯记得儿时常常透过公寓的窗户向外眺望,来家里参加聚会的客人也夸耀说,他们占据了观看阅兵式的前排座位。后来爆发了战争,轰炸机呼啸而过……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街区的道路一直不通。现在,街道虽然清理了,可街边仍然堆满了小山似的瓦砾,很多建筑内部还保持着被袭时的样子。战争胜利已经十年了,可科里奥兰纳斯要想前往凯匹特私立中学,还必须穿过一条条满是大理石或花岗岩碎石的街道。他有时会想,留着这些废墟的目的是什么,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悲惨遭遇吗?可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人们每天都穿行在成堆的碎石瓦砾中,拿着少得可怜的供应券备受煎熬,还要观看饥饿游戏,以保持对战争的鲜明记忆。或许当局认为,忘记导致自满,之后一切都会重回原点。
当科里奥兰纳斯气喘吁吁地转向斯科勒大街时,开始调整步伐。他必须准时到达,既要冷静沉着,又要温文尔雅,而不是一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的狼狈样子。这天的收获节和往年一样马上就会烈日当头。毕竟,七月四日,还能指望天气会怎样?炎热的天气使贴身的衬衫隐隐发出土豆和枯万寿菊的味道,幸好还有奶奶的这朵玫瑰散发出阵阵芳香。
作为首都最好的中学,凯匹特私立中学的学生均为名门望族、巨商富贾的子女。每班有四百多名学生,鉴于斯诺家族成员历来在此就学,因此泰格莉丝和科里奥兰纳斯很容易为学校所接纳。与大学不同的是,这里不仅免除学杂费,还提供午餐,校服和其他用品也是免费的。在这里读书的每一个富家子弟,都可能是科里奥兰纳斯未来事业发展的人脉。
校门前的阶梯宽敞开阔,足够容下学校所有的人,因此,当参加收获节仪式的官员、教师和学生所组成的人流缓缓走向校内时,阶梯上丝毫不显拥挤。科里奥兰纳斯缓步迈上阶梯,尽量显得轻松而庄重,以免引人注目。人们认识他——或者至少认识他的父母和祖父母,因此人们对斯诺家的人也抱有很高的期望。今年,从今天开始,科里奥兰纳斯很希望能凭一己之力崭露头角。
在饥饿游戏中担任导师,是科里奥兰纳斯夏季高中毕业前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他出类拔萃,表现极为出色,加之学业成绩优异,便可获得一笔足够支付大学费用的奖学金。
今年参加饥饿游戏的共有二十四位选手,美其名曰“贡品”。当局采用抽签的方式,从战败的十二个区中选出少男少女各一名,把他们投入到竞技场中,让他们像野兽一样相互搏杀。
反叛被平息,暗黑时代结束,作为对反叛者的一种严厉惩罚,当局把饥饿游戏规则列入了《叛国条约》中。和往年一样,新的贡品将被驱逐进凯匹特竞技场拼个你死我活。这个竞技场在战前曾作为举办体育赛事或娱乐活动的场所,现已残破不堪。凯匹特当局鼓励市民去观看比赛,但是许多人都不愿观看。如何让比赛吸引更多人的眼球确实很具挑战性。
有鉴于此,大赛主办方首次给贡品安排导师。学校已选拔出二十四名最优秀、最聪明的高中生作为大赛的指定导师,具体的细节正在酝酿之中。有传闻说要为每名贡品安排个人访谈,或许还要对选手进行包装,以取得良好的拍摄效果。各界取得共识,想要饥饿游戏继续玩下去,就应使其更有意义;有人建议让凯匹特的导师和各区的贡品配对,以使比赛更具吸引力。
科里奥兰纳斯从悬挂着黑色条幅的礼堂入口进去,穿过拱形的走廊,走进了宽阔的天堂蜂大厅,人们将聚集在这里收看收获节仪式。无论怎么说他来得都不算晚,可大厅里已是人声鼎沸,一片嘈杂,挤满了教职人员、学生和一些无须在开幕式上露脸的饥饿游戏的官员。
阿瓦克斯端着托盘在人群里穿行,托盘里放着波斯卡鸡尾酒——这是一种用兑水葡萄酒加蜂蜜和香草调制的酒。这种发出酸味的酒精饮品在战时曾帮助凯匹特城渡过难关,据说它还具有治病的功效。科里奥兰纳斯拿起一杯酒,抿了一点含在嘴里,希望它能把嘴里残存的卷心菜的味道抵消掉,但他只允许自己喝一口。这东西比多数人想象得要烈得多。前些年,他曾亲眼目睹那些上层的绅士因为饮酒过多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在世人眼中,科里奥兰纳斯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但实际上,他所有的财富仅剩下一点个人魅力了,在这样的场合,他也不失时机地显现出来。他潇洒地在人群中穿行,满面春风地向同学和老师打着招呼,询问他们家人的情况,时不时地夸赞一番对方。
“你的那篇关于各辖区要报复的演讲让我难以忘怀。”
“喜欢那砰砰的节奏!”
“你妈妈背部的手术怎么样了?嗯,告诉她,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科里奥兰纳斯与熟人寒暄一阵后,穿过几百个为举办仪式而放置的软椅,缓步走上前台。塞蒂莉娅正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起劲给一群教师和大赛官员讲一个引人发笑的故事。他走过来时,只听到了最后一句:“……瞧,我说过‘你的假发不好看,可你还是执意把自己扮成了一只猴子!’”但出于礼貌,他也附和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噢,科里奥兰纳斯,”塞蒂莉娅一边拉长了声调,一边招手让他过去,“这是我的明星学生。”科里奥兰纳斯礼节性地吻了她的脸颊,扑面而来的酒气告诉他,在他来之前,她已经喝了好几杯波斯卡酒了。说实话,她应该控制自己的饮酒量,他认识的成年人当中有一半都染上了酗酒的恶习,自我陶醉、自我麻痹已成为都城的流行病。值得欣慰的是,塞蒂莉娅幽默风趣,不难打交道,她是为数不多的允许学生直呼其名的老师之一。塞蒂莉娅向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他说:“衬衫很漂亮。你从哪弄到的款式这么漂亮的衣服?”
他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身上的衬衫,轻松地耸耸肩,一副衬衫多到随便挑的表情。
“斯诺家的衣橱可是很大哟,我只是想穿得庄重些,希望能配上庆典的隆重气氛。”他很潇洒地说道。
“确实不错。这些亮晶晶的可爱扣子是什么做的?是亮片?”塞蒂莉娅问道,一边用手指摸着他袖口的方形扣子。
“啊,是吗?哈哈,这些扣子总能让人想起女仆的浴室。”科里奥兰纳斯不失幽默地回答,引得塞蒂莉娅的同伴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在这种公共场合,他故作风雅,极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刚才那句话的潜台词是,斯诺家是极少数拥有女仆浴室的富人,更别说浴室墙壁上镶嵌的华丽的亮片。他幽默风趣,只不过是拿自己的衬衫开了一个自嘲的玩笑。
科里奥兰纳斯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塞蒂莉娅的礼服,恭维道:“礼服很漂亮,是新的吧?”其实,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年收获节塞蒂莉娅都穿这件衣服,只是加了黑色的羽毛做装饰。但她刚夸赞了他的衬衫,出于敬意,别人投之以桃,他自然要报之以李。
“是为了今天的节日特意找人定做的。十周年纪念日嘛,还有其他活动也会穿。”塞蒂莉娅兴致勃勃地说。
“很优雅。”他赞叹说。
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他们倒是不错的搭档。
当科里奥兰纳斯看到“体坛女神”艾格比娜·茜科老师晃动着自己肌肉发达的肩膀从人群中挤过来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快乐烟消云散。茜科身边是助手塞亚纳斯 ·普林斯,他拿着茜科老师每年拍合照时的必备利器——花式盾牌。这个盾牌是凯匹特私立中学在战争结束时颁给茜科的奖品,奖励她在轰炸期间成功地监督学生进行安防训练。
引起科里奥兰纳斯注意的不是塞亚纳斯手里的花式盾牌,而是他的着装打扮。他穿着柔软的炭灰色西服,内穿一件白得炫目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涡纹图案的花色领带,使他颀长的身材更显高大挺拔。这套服装崭新、时尚,似乎散发着一股钱的味道。事实上,他家的确发了战争财。
塞亚纳斯的父亲是二区的制造商,和总统过从甚密,靠制造军火发了大财,他依仗雄厚的财力,把家人都弄到凯匹特城来生活。普林斯家族在凯匹特城享有极高的声望,堪比这里最古老、最有权势的几大家族。请别忘记,人家的声望是靠几代人辛苦经营才积累起来的。
作为一个来自地方的男孩,塞亚纳斯能在凯匹特私立中学就读还是前所未有的事。可是话反过来讲,他父亲也对学校做出了慷慨的捐赠,使其在战后能够进行大规模重建。凯匹特居民本以为他父亲会要求以家族名义给其中一座建筑重新命名,而事实上他父亲不过要让孩子在这里受教育而已。
对科里奥兰纳斯来说,普林斯家族和他们的同类是潜在的威胁,他们威胁到他所珍视的一切。这些凯匹特城的暴发户正在凭借雄厚的财力而削弱旧的秩序。更令人恼火的是,斯诺家族做的也是军火生意——只不过是在十三区。斯诺家族在十三区拥有规模宏大的建筑群、一座座工厂和许多研究设施,可惜都在大轰炸中被夷为平地。
十三区是被核武器摧毁的,至今这个辖区仍有大量核辐射,很不适合人类居住。凯匹特的军事制造中心已经转移到了二区,正好制造权落入普林斯家族的手中。当十三区被消亡的消息传到凯匹特城时,科里奥兰纳斯的奶奶根本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故作坚强地说,幸好他们还有别的资产。其实,斯诺家族已近乎一无所有。
塞亚纳斯是十年前走进这所学校大门的,当时他还是一个很害羞、很敏感的男孩,总用那双很有灵性的棕色眼睛打量着同学们,这双眼睛在他那紧绷着的小脸上显得太大了。当大家得知他是来自辖区的同学时,科里奥兰纳斯的第一反应就是和同学们一起,让这个新来的家伙在学校过得生不如死。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不理他。别的同学认为他是自命清高,不屑于折腾初来乍到的新生;可塞亚纳斯却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他这么做是因为他高贵体面。两种说法都不太准确,但都使科里奥兰纳斯显得卓尔不群。
艾格比娜·茜科老师人高马大,她四平八稳地走到塞蒂莉娅·克里克的小圈子里,更显出她身材的劣势。
“早上好,克里克老师。”
“噢,艾格比娜,你好啊!你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带上这个盾牌。”塞蒂莉娅说道,手被对方紧紧地握住,“我真担心现在的年轻人把这节日真正的意义都忘记了。噢,塞亚纳斯,你好帅气啊。”
塞亚纳斯鞠躬以示谢意,却把一撮任性的头发甩到了眼睛里。笨重的盾牌也抵到了胸口。
“帅过头了。”茜科老师不以为然地说,“我告诉过他,如果我想要一只孔雀,我会给宠物店打电话的。他们都应该穿校服嘛!”说完,她转身看着科里奥兰纳斯,“还不错嘛,是你爸爸的旧礼服衬衫吧?”
“是吗?”科里奥兰纳斯装作不太确定的样子。他眼前隐约浮现出父亲身穿漂亮的晚礼服,胸前挂满奖章的样子。他决定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老师,谢谢你注意到这一点。我让人重新改了一下,免得让人觉得我亲眼看过竞赛一样,但我真希望他今天能和我在一起。”
“很合身。”茜科老师说道。接下来,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塞蒂莉娅那里,谈论起关于警卫和士兵调到十二区的最新消息,说那里的矿工没有完成生产指标,还闹出了一点乱子。
老师忙着谈论自己的话题,科里奥兰纳斯便没话找话地跟塞亚纳斯谈起他手里的花式盾牌,“今天早晨又擦了擦?”
塞亚纳斯羞赧地一笑,“能为老师服务永远是我的荣幸。”
“擦得真干净。”科里奥兰纳斯由衷地夸道。
塞亚纳斯突然感觉到他话里有话,怎么,想讽刺他是个马屁精、听差的?科里奥兰纳斯有意停顿了一下,之后才说出下面的话,让对方打消了这个疑虑:“这活儿我也干过,塞蒂莉娅所有的高脚杯都是我刷的。”
塞亚纳斯听他这么说,也放松下来,“真的吗?”
“不,也不完全是,只是她想不起刷而已。”科里奥兰纳斯半当真半开玩笑地说,他的话有意在轻蔑和友好之间游移。
“茜科老师一点都不见外,凡是她能想到的事,使唤起我时毫不犹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塞亚纳斯似乎还想说下去,然而只叹了口气,“哦,当然……现在我快毕业了,我家打算搬到学校附近。完美的时间点,跟往常一样。”
科里奥兰纳斯突然警觉起来,“搬到哪里?”
“靠近科索大街的地方,那里好多豪华住宅快要出售了,那些房主或者说有些房主吧,缴不起税金……这是我爸爸说的。”沉甸甸的盾牌已碰触到了地板,塞亚纳斯忙把盾牌举了起来。
“凯匹特的房产是不收税的,只在各辖区收税。”科里奥兰纳斯说。
“这是新法,增加的税收用来重建这座城市。”塞亚纳斯说。
科里奥兰纳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慌。依据“新法”,要对斯诺家的公寓收税。收多少呢?事实上,他们目前靠着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泰格莉丝那点可怜的工资;祖父曾在军中服役,奶奶能享受微薄的军属津贴;作为烈士子女,他可以领到一点眷属津贴,这笔津贴在他毕业后就不再发放了。
如果缴不起税金,他们会失去自己的房产吗?那可是他们唯一的财产了。卖了房子也无济于事,他知道奶奶已经用这所房子做抵押借光了每一分钱,即使卖了房子,他们也所剩无几。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搬到那些寒酸的社区,和那些毫不起眼的小市民——没有地位、没有影响力,也没有尊严的人为邻。这么丢脸的事定会要了奶奶的命,那还不如直接把她从窗户里扔出去得好,起码这样还来得干脆些。
“你还好吧?”塞亚纳斯盯着他,一脸困惑地问道,“你的脸色突然像纸一样煞白。”
科里奥兰纳斯重新冷静下来,说道:“肯定是喝了波斯卡的缘故,我有点反胃。”
“没错,战争期间,我老娘总让我喝那玩意儿。”塞亚纳斯表示赞同。
老娘?难道科里奥兰纳斯的房子就要被这些管自己的母亲叫“老娘”的乡巴佬夺去了?科里奥兰纳斯感觉卷心菜和波斯卡酒混合在胃里翻江倒海,他一阵恶心快要吐出来了。他赶紧做了一个深呼吸,强迫这些东西待在自己的胃里。自从这个衣食无忧、口音土里土气的辖区男孩第一次攥着一袋口香糖出现在他面前以来,科里奥兰纳斯对他的厌恶还从没如此强烈过。
这时,科里奥兰纳斯听到了一阵铃声,他看到同学们都聚集到了讲台前。
“我猜,给我们分配贡品的时间到了。”塞亚纳斯闷闷不乐地说。
科里奥兰纳斯跟随着塞亚纳斯走到给导师预留的席位,这里共放置了六排椅子,每排四个座位。他尽力把有关公寓楼危机的事放到一边,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重要任务。他必须要表现出色,比以往更出色,才能分到一个最具竞争力的贡品。
卡斯卡 ·海波顿学监是公认的饥饿游戏的创建人,他将亲自督办导师选拔事务。当他出现在学生们面前时,仍和往常一样,一副睡眼惺忪、靠吗啡才能打起精神的梦游者的样子,曾经健壮的体格现在也萎靡佝偻,皮肤松垂,刚修剪过的整齐的短发和干净利索的西装也只是让他的形象略有改观。鉴于他拥有饥饿游戏创建人的名望,他仍勉强占有这个位置,但有传闻说,学校董事会对他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喔,你们好,”海波顿学监口齿含混,边说边挥动手里的一张皱巴巴的纸,“现在我要宣读名单啦。”
学生们静下来,尽力在嘈杂的大厅听清他的话。“我先念一个名字,然后再说这个选手归谁,好吧?嗯,好的。一区,男孩,归……”海波顿学监使劲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纸,极力想看清楚,“眼镜……呃,忘了。”他咕哝道。众人都盯着他的眼镜,其实那眼镜早已经架到他的鼻梁上了。大家耐心等待,直到他的手摸到眼镜,“呃,我们继续,利维娅·卡迪尤。”
听到念她的名字,利维娅尖俏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她一边兴奋地在空中挥舞着拳头,一边用尖尖的嗓音喊道:“太棒了!”她一向喜欢沾沾自喜,好像这称心如意的分配纯粹源自她的好运,和她掌管凯匹特最大银行的母亲毫无关系似的。
海波顿学监磕磕巴巴地念着名单,给各区的男孩和女孩分配着导师,科里奥兰纳斯却越听越绝望。十年来饥饿游戏已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来自食物充足、和凯匹特关系良好的一区和二区的贡品中,获胜者更多;来自渔业、农业比较发达的四区和十一区的贡品也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科里奥兰纳斯本希望分给他一区或二区的贡品,但两个区的都没他的份儿;当他听到就连塞亚纳斯都分到了一个二区的男孩时,他更觉得受到了侮辱。四区的也念完了,仍没他的名字,而他最后的机会是十一区的一个男孩,却分给了克丽曼莎·德芙克特 ——能源部长的女儿。和利维娅不同,克丽曼莎听到好消息时举止得体,她把乌黑的长发抚到肩后,很认真地在活页夹上做好标记。
作为斯诺家族的一员,同时也是本校优秀的学生之一,却这样默默无闻,这是不对头的。科里奥兰纳斯觉得似乎被人忘记了……难道要给他安排一个特殊的职位?
这时,令科里奥兰纳斯震惊绝望的一幕发生了,海波顿学监用含混的声音说道:“最后,十二区的女孩……她归科里奥兰纳斯·斯诺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