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朴在走廊上看着张海盐走远,这个小子没有回头。
张瑞朴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你看,这个年轻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被感情所干扰,但又难得有情有义。”
身边地年轻人问道:“他会乖乖地上船去查案吗?”
“很难说,他朋友在我们手里,有计谋的人,总是会解决实际问题——找机会救出朋友,而不太会遵守交易规则。”张瑞朴看了看怀表,“不过,我们的人将他送到码头的这段路,他应该很难跑掉。”
“园主不觉得不可控吗?如果他此去不回,或者查不到案子,又或折返回来。”
张瑞朴笑了笑,道:“他这一路上,有人会和他讲清楚利害关系的。”说着,张瑞朴看到张海娇在走廊的一边看着他们。这个小女孩却也不害怕,似乎因为瘟疫,对于生死之事已经麻木。
话说张海盐这一边,他被两个人押着,在街市上走着,心中门清。
他出了门之后,身边的人已经和他讲了逻辑:张海虾他们会被带离南洋档案馆马六甲部,而且会扫清这里所有的痕迹。张海盐如果上了船之后,偷偷潜下船回到这里,只能看到一个空房。
槟城的橡胶园之大,张海盐是知道的,而且船上也有张瑞朴的内应。如果张海盐没有上船,电报打回来,张海虾就会被喂猎头生番。
所以,他能活动的时间非常短暂。也就是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就要干掉身后跟着的两个人,然后立即回去救人。
但就在他到达那个十字路口之前,即将想要动手的时候,边上的青年告诉他:“我知道你的打算,但你走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早就迅速离开了。而园主正看着你,这条长街也有我们的耳目,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就老老实实地去查案吧。”
张海盐扶正了军帽,长叹了一声,但也瞬间就放下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一场对方准备非常充分、自己临时应对的斗争,他没有胜算,不能有任何的突发奇想,只要他现在回头,张海虾肯定会死。
张海盐以前做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不是很在乎人的死活,但张海虾变成筹码,他的思维方式就变得拘谨了。
想来,他是一个不纠结的人,只要过得去,他会以最快的速度选择最合理的方法。而张海虾是一个认真龟毛的人。不能说谁的处世逻辑是对的,在过去的岁月里,双方都有对错,但如今只能依靠张海盐自己的想法了。
“如果我在船开之前就查到案子的结果,我们应该如何接头呢?”张海盐问道。南安号靠岸上客、上货需要三天时间,如果他无法在三天内解决这个问题,船一旦开出马六甲,再开回来,这么长的时间,无法预测他回来的时候,张海虾会发生什么变故。
“你到了船上,自然就知道了。”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上船查案了。如果不能在船开之前把案子了结,等船开他跟着南安号走一圈到厦门,再从厦门回到这里,他简直不敢想象虾仔会怎么样。
“倘若我查案过程中,不幸身故,你们会把虾仔放了吗?”张海盐再问边上的年轻人。年轻人沉默不回答,张海盐苦笑。
忽然,一边的街角有了一阵骚动。他停住脚步,就看到身边两个人非常紧张,立即靠近了自己。张海盐连看都没有看清楚,就被两个人推着往前走。
张海盐皱了皱眉头,觉得哪里不对。
这些身手不凡的年轻人,在街头恐惧着什么?他看向街道,街道如常。
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不是老虎走向你,而是老虎走向你但看着你身后,又退回去。张海盐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但张海盐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看到。
何剪西被人推到街道上的时候,撞翻了好几个行人,引起了骚动。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拿起账本,再次走进那间铺子。接着,他又被打了出来。
他继续想往里走,这一次没有成功,因为对方直接出来打他。
对方都说马来语,何剪西用英文和他们对骂。
知道的何剪西是来收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何剪西是个奸夫被抓了现形。
何剪西是街角英国人酒馆的会计,英国会计不好学。马六甲在十六年前才有了第一个华人会计,但事实上,在东印度公司时代,就有走私犯在马六甲培养华人账房,这批账房懂股票、股息,知道正负账。何剪西的师傅就是这批做私账的。他师傅被绞死之后,他因为年纪太小,被无罪释放。当年走私的物品大部分是私酒,这个英国人酒馆就是做私酒贸易的。何剪西熟门熟路,就到这里做了账房。
这个酒馆也给其他的走私点供应酒。有些走私点的酒在海关被截了,就不想结账了,所以酒馆会有收账的问题。
但何剪西总能把钱要回来。他知道,作为一个华人,只有在私酒庄这样流水很大需要账房但又不能聘用国际洋人的地方,才有生存空间。而如果一个账房只能算钱,不能把钱搞回来,那么账房就是一个计算损失的工作,很快也会没有价值。只要不退让!
何剪西再次被打倒的时候,心里默念。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身体单薄。如果要不到钱,回去也会被辞退。做私酒账的会计如果没有活干了,死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不可以退让。
何剪西再次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人了,但他用英语大声说道:“不想被绞死的话,就把账平了。”
他再次被打倒的时候,撞到了一辆车子。这其实是一把装着轮子的藤椅,上面坐着一个人,有很多人同行,为首的是一个健硕的中年人,而藤椅的边上,站着一个小女孩。
他被这行人提溜起来,何剪西赶忙向他们道歉,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就在他道歉的时候,身后的人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后背。这一脚是使了劲的,何剪西几乎被踹飞出去,冲向了那个小女孩。
藤椅上的年轻人一下拉开了小女孩,小女孩没有被撞倒。这一次,何剪西有些站不起来了。
那些人绕过他们,开始继续打何剪西。何剪西的身体蜷缩着,拳头如雨点般打下来。
何剪西怀里还抱着账本。
小女孩看着这一幕,问那个藤椅上的人:“虾叔,他会被打死吗?”
张海虾看向张瑞朴,他看出这几个人已经失控了。没有真正打过人的人,往往容易失手打死人,因为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凶狠,并忘记了人体有多脆弱。
张瑞朴没有想要理会,说道:“看人看皮相,这是金铁的皮骨,是一种专门的皮相,这种人是打不死的。”说完就要走。
张海虾皱了皱眉头,对着那群打人的人说了一句马来语:“不用打了,你们的账我帮你们平了。”说着把一沓钱递给张海娇。
那群人愣了一下,慢慢停下了手,张海娇疑惑地看着张海虾。张海虾说道:“如果园主愿意放我们回去,这点盘缠,他会还给我们的。如果我们回不去,这些钱也对我们没有用处了,不如救一下这个小兄弟吧。”
张海娇这才走过去,把钱递给何剪西。何剪西抬头看了看张海虾,站起来摇头:“又不是你欠账,不是这么算的,我不要。”
他果然一点事都没有。
张海娇回头看了看张海虾,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张海虾说道:“小伙子,再能挨打,这么打也会死的。”
何剪西摇头,看着打他的人:“你们的账期到了。西国酒庄一共四十七块钱,今天要平账,或者钱平,或者物补,都可以。”
那些人立即就想继续打他,张海娇一下抓住一个打手的手,把钱放进那个打手手里,然后把打手的手递给何剪西。
“你何必呢?钱给他了,他再给你,这样账平了吧?”张海娇轻声对他说道。
何剪西想了想,实在太疼了,也拗不动了,才接过钱来,翻开已经皱成一团的账本,把上面一行划掉。
张海娇回到张海虾边上,张海虾有点惊讶这个丫头的机灵。
何剪西看了看张海虾,点了一下头,刚想问对方什么,张海虾他们已经继续往前走去。何剪西想追上去,几步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蹲在路边,看着对方走远,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个时候的何剪西,并不知道那些钱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什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