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童年既是立志读书、奋发上进的时期,又是辗转流徙、生活不太安定的阶段。他出生于太原祁州,世称祁人;后徙家蒲州,遂为河东人。
王维的母亲崔氏非常贤惠,她不仅很有教养,也颇懂诗书。丈夫处廉死后,她既担当起这一家人的生活,也给这姊妹弟兄六人以很好的教育。从大家熟知的王维、王缙两兄弟在青年时期就博学,长于诗文,名重京华的情况分析,不难看出这位有教养、有文化的贤惠母亲在他们身上的投影。正因为这位母亲在他们身上倾注了一腔热血,操碎了慈母的心,所以他们才会因事母以孝闻名。虽然她生平没有留下多少可资了解她身世的材料,也没有留下诗篇文章,但她一生的事迹却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不要说其余弟妹四人,只就从她怀抱中哺育出来王维这样不朽于史的杰出诗人,王缙这样对历史有一定贡献的名臣辅相,也足以肯定这位妇女的历史功绩。
丈夫去世后,没有留下豪富的家产,也没有看到家族里的伯仲有谁为她支撑门势,一个年轻的寡妇,领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过着迁徙的生活,度日之艰,可想而知。然而她竟能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并有所成就,足见这位母亲是既勤俭又正派,既严厉又贤惠,既有教养又有能力。在封建礼教统治的社会里,这是很难得的。
《旧唐书·王维传》上说,王维“事母崔氏以孝闻。与弟缙俱有俊才,博学多艺亦齐名,闺门友悌,多士推之”。有其母必有其子,这可以说是王维的家风。对其整个家族影响比较大的是崔氏的佞佛。正如王维《请施庄为寺表》里说的:
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六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
崔氏佞佛,学禅于北宗普寂,时在开元八年(720)以前,地点在东都洛阳。崔氏奉佛,除了盛唐奉佛之风的影响外,与她因年轻守寡,欲守贞节,又心地慈爱善良有关。在她的影响下,王维“兄弟皆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彩”。
事情也巧得很,王维刚刚出生,我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也呱呱落地了。十二年后,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降临人间。真可以说是得天时之助,十二年的时间,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竟得了人才、天才、地才三位顶天立地的诗人,为“诗莫盛于唐”的我国古典诗歌黄金时代增添了巨子。他们以伟大不朽的创作实践,被人们誉为“诗佛”“诗仙”“诗圣”。三人又都早慧,幼年博览诗书,少年即有诗名。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王维九岁知属辞,能文会诗,工草隶,善绘画,名盛当代。
王维不像李白、杜甫,他的诗文里自我表述的不多。但从他现存的诗里知道他少有佳作,在这一点上李白、杜甫又都不及他。如他十五岁时,一天到朋友家做客,看见朋友家客厅里屏风上的云母石画非常好,有所感触,就写了一首五绝《题友人云母障子》:
君家云母障,时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采画来。
他的这位友人是谁,尚难考知。但是,他看到朋友家云母石上天生的图画,能写出这样精彩的小诗,已经可以初步看出王维作为盛唐山水诗派领袖的非凡才能。诗中“自有”“非因”,通过前后的因果关系,突出了云母障子上画面的自然美。第三句句尾着一“入”字,则把死物写活。
从十五岁开始,王维不仅开始交友,有了一定的社会活动,而且开始了两京的宦游生活。一天他在去京城长安的路上,路过临潼骊山东北的秦始皇陵墓,看到陵墓规模宏大,想起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便写下了五律《过始皇墓》: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这首诗虽是王维少作,但律对工整,艺术性很高,标志着王维近体律诗写作已经成熟。
王维十六岁时写的一首古体诗《洛阳女儿行》,很值得重视。王维从十五岁开始宦游,奔走于长安与洛阳,且可能已家居洛阳或嵩山东溪。在洛阳听到莫愁女的传说,又读了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郎妇,十六生儿字阿侯。……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有所感才借用乐府古题写下这首诗,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等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这首诗写一个被权贵宠爱的少妇骄奢淫逸的生活。吃的是金盘盛的脍切鲤鱼,住的是红桃绿柳围绕的画阁朱楼,出门坐的是芳馨华丽的七种香木制成的车,睡的是九华宝帐。她的丈夫放荡骄奢超过了晋朝的石崇,交往的都是像赵、李二家那样的豪门权贵。她长得美丽漂亮,雍容华贵,但内心却非常空虚苦闷。诗的结尾笔锋一转,说贫女虽然也很美,却无人怜悯,无人过问。借以慨叹世间的不平,暗喻自己虽少有才华,却不被重视,未得到重用。这首古体诗,无论是思想高度——诗里揭示的社会内容、开掘的生活深度,还是艺术造诣——用典丰富贴切、音律圆熟和谐、结构缜密匀称,都达到相当高度,在盛唐诗作中算是一首优秀的古体诗。
讲到王维少有才华,不能不提及他十七岁时写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七绝。
开元四年(716),正是李隆基励精图治的时候,政治比较开明,经济迅速发展。特别是宋璟当了宰相以后,善于选拔人才,因材授任,使官员各称其职。宋璟直言敢谏,刑赏无私,是一位有政治长才的宰相。此时,王维正在京城长安,一边交游学习,一边寻找机会,以图进取。
王维中进士以前的宦游大体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独游;第二个阶段是在十八岁以后,与弟王缙同游。十六七岁的王维独自宦游,身居异乡,因家中母亲领着几个弟弟妹妹,生活又不富裕,怎么会不使这位年虽幼,就已担负起家庭生活重担的王维惦念呢?特别是在重阳佳节,更令人思念远居他乡的亲人。他郊游登高,遥望凝神,写了这首名传千载的七言绝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题目上明标“山东”兄弟,这兄弟自然应居于山东。古时称华山以东为山东,王维家居洛阳或嵩山都可称为山东。这时王维的家疑已由蒲州搬到洛阳或嵩山的东溪了。
这是一首传诵千古的名篇,“每逢佳节倍思亲”常被后人引用。首句写自己,突出一个“独”字,抒发了游子独处的孤独之情。那样小的年纪一个人独游,已经够凄凉了,偏偏又在异乡。“异乡”“异客”,连用两个“异”字,更增加了诗人独处的孤单寂寞之情,使人倍觉与亲人离别的凄楚,强烈地表现了怀乡之情。正因为前一句把这独处他乡的孤客之情写足了,才自然推出第二句带有哲理性的论断“每逢佳节倍思亲”来。思念亲人之情,不一定逢佳节才有,然却以逢佳节时更为迫切,用一“倍”字,便深化了诗人的思乡之情。又以“每”字点示出这种激情绵绵不断,也暗示出他离家时间的长久。三、四句笔法骤变,写家乡亲人登高赏菊饮酒,这是设身处地的联想。在这阖家欢聚、畅饮菊花酒的节日里,却少了一个重要成员。他设想家里人想念他,却更衬托出他思念家人的心情的真切。
这写法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里的“却看妻子愁何在”一样,用反衬的手法突出诗人的情感,然后再感染读者。正如清代张谦宜讲的:“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他的胞弟王缙也写过一首重阳节思亲诗《九月九日作》:“莫将边地比京都,八月严霜草已枯。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无?”这首诗是否为节日想念胞兄王维而作不宜断言,但受乃兄诗影响则是可以肯定的。
对王维这首诗,历来评价都很高,如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里就说它“即《陟岵》诗意,谁谓唐人不近《三百篇》耶?”,顾起经亦说王维的诗是“上薄骚雅,下括汉魏”,尽得《三百篇》之精髓。宋代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六说:“子美《九日蓝田崔氏庄》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王摩诘《九日忆东山兄弟》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九日与杨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有故不往》云:‘那得更将头上发,学他年少插茱萸。’此三人,类各有所感而作,用事则一,命意不同。后人用此为九日诗,自当随事分别用之,方得为善用故实也。”三个人中,写此诗时王维最年轻,而诗写得却最好。
如果说《题友人云母障子》是王维初显才华,《洛阳女儿行》标志着王维古体诗创作的成熟,这首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五律《过始皇墓》则标志着王维近体诗的成熟。王维少年时期留下的诗不多,仅这四首诗就足以证明王维虽在少年,却已经读了不少书,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具备了相当高的艺术修养。把他现存的这几首少作与李白、杜甫的早期艺术实践相比,可以看出,他的艺术修养不仅不比李、杜差,甚至超过了他们。这位少有才华的诗人,少年时期就已经给盛唐诗坛增添了光彩。
从《洛阳女儿行》可以看出,王维对洛阳的地理、古迹、历史掌故、古人逸事都很熟悉。这说明此时他已移家洛阳。究竟什么时间移居洛阳,从他母亲崔氏师事大照普寂三十余年推断,当在开元八年以前,这时普寂正在洛阳。如果王维一家仍住在蒲州(永济),到洛阳师事普寂,道路遥远,交通不便,又是一位有门第的寡居青年妇女,是不大可能的。再从王维写给他“少年吟侣”的祖咏诗《赠祖三咏》中“结交二十载”看,王维到济州做司仓参军是开元九年(721),这首诗写于济州官舍,时间在开元十一年(723),时王维二十四岁。王维居洛阳与祖咏为少年吟侣可能性小,能成为吟侣至少也得十来岁,不过由此已知王维少年时已居洛阳。又从他的父亲官终汾州司马看,其父处廉在世时他们尚未移居洛阳。据此三者推断,王维一家移居洛阳的时间约在开元五年至开元八年之间,王维、王缙两兄弟稍能成立,开始宦游的时期。
在洛阳,王维结识了诗人祖咏,成为最早唱和的少年诗友。王维与祖咏的交往当从少年时起,开元八年又一同赴试京师,开元九年王维中进士后授太乐丞,祖咏落第回洛阳。是年秋王维东谪济州时,曾在洛阳与祖咏会晤。
王维居洛阳时还结识了祖自虚。二人同游长安,隐逸终南山;百花竞艳的春天,在洛阳的金谷园饮酒游乐;在月如白昼的竹林里同衿共枕,过着神仙一样逍遥自适的生活。
可是这位少年好友却于“稚齿”少年,寿促而死于长安。王维《哭祖六自虚》诗云:“余力文章秀,生知礼乐全。翰留天帐览,辞入帝宫传。国讶终军少,人知贾谊贤。公卿尽虚左,朋识共推先。”少年聪慧英俊,诗文书法俱佳的祖自虚不幸早逝,王维也在长安,或许两人是携伴同游,不幸的是同伴突然故去,此时王维才十八岁。
王维本来就是情感丰富的人,又遇好友疾故,他便用诗笔饱蘸着情感的墨水,写下了《哭祖六自虚》这首五言律的长诗。这样的排律长诗在开元初年,在李白、高适、杜甫等大诗人还未登上诗坛的时候,是不多见的,可见王维诗歌艺术的早熟。王维的情感在“城中君道广,海内我情偏。乍失疑犹见,沈思悟绝缘。生前不忍别,死后向谁宣。为此情难尽,弥令忆更缠”一段诗里充分表达出来,诗人一边叙事,一边抒情,寓抒情于叙事之中,情笃意真。既真挚感人,又形象具体,《哭祖六自虚》是一首优秀的排律。更巧妙的是诗里举出终军、贾谊两人早慧的事迹来比喻祖自虚。终军十八岁选为博士弟子,贾谊十八岁以能诗属文称于郡中。时王维也是十八岁,莫非自虚也是十八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