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王维中进士后，释褐“调太乐丞，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他为什么获罪？《太平广记》引《集异记》上讲他：“及为太乐丞，为伶人舞《黄师子》，坐出官。《黄师子》者，非一人不舞也。”一人，指皇帝，舞《黄师子》这个节目是供皇帝娱乐的。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即或伶人舞《黄师子》能构成王维出官之罪，恐还值得深思。况且，不是宫廷里有喜庆之事，或宫中执事示以上意，王维这个刚就任从八品下的小官怎敢擅自动舞。
经考察当时的历史与朝政情况，这件事还有较深的背景。
其一，为刘子玄之案牵累。唐代官职，太乐丞不过是太乐令之副，要处分也应处分太乐令，不当先处分王维。经查《旧唐书·刘子玄传》：“（开元）九年，长子贶为太乐令，犯事配流。子玄诣执政诉理，上闻而怒之，由是贬授安州都督府别驾。”刘子玄即史官刘知幾，贬安州后，当年而卒。刘子玄自唐高宗至唐玄宗时期，历任史官二十多年，直言敢谏。唐玄宗与当政宰臣不喜欢子玄之直，借机把他贬出京去。刘贶所犯何事，未及说明，时间却与王维因舞《黄师子》坐罪正合。了解了这件事的真相，不难揭示王维坐罪被贬济州的真谛。王维在《被出济州》诗里说：“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他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其二，唐玄宗于开元八年十月发布了一道禁约诸王与诸大臣交游的禁令，确实有人因此遭贬被流放。裴虚己因与岐王游宴流新州，刘庭琦、张谔因与岐王饮酒赋诗交友分别被贬雅州、山茌。岐王、宁王、薛王与唐玄宗皆兄弟，一向以亲密无间著称。不过，这只是唐玄宗未夺得皇位以前的事。实际上唐玄宗即位后对诸王时有戒心，防范甚严。兹举一事，可见唐玄宗对诸王的真实态度：
先天二年（713）七月，唐玄宗依靠岐王、薛王及兵部尚书郭元振等人，平定了太平公主之乱，以固其位。仅隔四个月，即以“亏失军容”之罪，把郭元振“配流新州”，夺了他的兵权。岐王、薛王第二年七月就分别被出为华州与同州刺史。唐玄宗怕他们生事，让他们都离开了京城。岐王、薛王待之如诗友的王维坐罪被贬，能与此无一点儿干涉吗？王维为诸王朋好之列，不管以什么借口处分王维，都应让他离开京师，不接触为好。关于王维被谪济州的原因，我在《王维年谱》里已有详考。被谪济州的旨令下达后，王维写了一首《被出济州》诗：“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州阴。”说明他被谪济州，抒发了他的沮丧心情。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题作《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可知这首诗是他离开长安时写的。按唐制，进士考试放榜的时间在二月。中进士后不能马上任官，还得参加吏部的释褐考试。这样，他到太乐丞任恐怕得到三月间。从刘贶、裴虚己、刘庭琦、张谔坐罪贬官的时间推断，王维任太乐丞的时间不长，至多到六、七月间。王维离开长安赴济州的路上写了几首纪行诗。《早入荥阳界》云“秋野田畴盛”、《宿郑州》云“秋霖晦平陆”，都说明是秋天。他路过洛阳小住，路上投宿，及千里行程，算来也得半月时间，这样便可推断出王维离开长安的时间当在七月下旬。
王维从长安出发到洛阳可走两条路。水路可走通济渠，经渭水入黄河，到孟津口达洛阳。陆路可过灞桥，出潼关，经渑池、新安到洛阳。这是唐代长安、洛阳来往的官道。秋天“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雨多水涨，三门峡水大流急。因此王维走的是陆路，比较安全。
洛阳是他赴济州的必经之地，亲友多在那里，正好到洛阳（或嵩山）看看母亲与诸弟妹。与家人团聚本来是高兴事，但王维刚登仕途就遭厄运，是难以高兴起来的，所以这次“欢聚”，诗才横溢的王维、王缙两兄弟都无诗流传下来。不过从王维的《寓言》二首里写的“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须识苦寒士，莫矜狐白温”，可以看出王维对权贵满腹牢骚。这牢骚、这不平之气，与家人团聚时就可能会发泄出来。
王维夜宿武牢，写了《宿郑州》诗，抒发了他与家人分别后的孤独心情，记叙了他到郑州后看到农村秋收季节的景色：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此去欲何言，穷边食微禄。
第二天一早，王维乘船从武牢出发，经过荥阳东北的敖仓口入荥泽，写了《早入荥阳界》：
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渔商波上客，鸡犬岸傍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诗详细记述了他在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诗先写荥阳的地理形势，风俗人情；再写田稼秋熟，早市喧闹，河上岸边的景色；最后因道路间关，发出前途渺茫、泛舟何往的慨叹。从“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等诗句和“早入荥阳界”诗题所写的时间看，是三天的事。昨天晚上（第一天）还在金谷园，今夜到郑州住了一夜，明早入荥泽，然后才渡过京水东进，这是第三天的事。这样理解，时间、路线都合。而“朝”“暮”“明”“昨”，从诗律上讲是对举，且颇工稳。从时间上看也是写实。汜水、荥阳、荥泽、管城等，都属郑州管辖。州的治所唐初曾设在汜水的武牢。所以，王维夜宿武牢，也可以讲是宿到了郑州。王维东进赴济州时郑州的治所虽已由武牢迁到管城，然沿用旧称也是诗人们写诗常有的事。况且当时由西东进，从武牢，经荥泽，再经广武是正道，一般不必再绕管城。
王维由从八品下的太乐丞降到远州的司仓参军，远到济州是够惨的了。这次“穷边食微禄”的途中，又正当“秋霖晦平陆”的淫雨天气，是很凄凉的，所以写出了“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的名句，抒发了他被谪、离家、孤舟、远行时的实感真情。
王维由郑州东进，乘舟经汴河到汴州，写了一首《千塔主人》诗：“逆旅逢佳节，征帆未可前。窗临汴河水，门渡楚人船。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他过汴州小住访千塔主人，当在仲秋。这与“桑榆荫远田”的景色也合得上。
王维因雨路阻，在汴州小停后，继续向济州进发，中间经过滑州。由汴州到滑州二百一十里，走的是陆路。唐时黄河由滑州、黎阳之间穿过，流向东北入海。在滑、黎相对处设渡口，叫黎阳津，王维到古滑台城歇脚，正是在黄河上的黎阳津想起丁三，引发激情，写下了《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寓》：
隔河见桑柘，蔼蔼黎阳川。望望行渐远，孤峰没云烟。故人不可见，河水复悠然。赖有政声远，时闻行路传。
古滑台城与黎阳县城正被黄河隔开，遥遥相对，王维至此，故有“隔河见桑柘”语。黎阳县西北有大伾山，远望可见，故云“孤峰没云烟”。王维从长安出发到滑州已经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由滑州到济州尚有三百多里，道路间关，又遭贬谪，只有一小僮仆相伴，那情景与过郑州时的孤独凄凉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