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很昏暗。
唯有外界的空气和轻微的光亮自窗口渗入。
不过装在窗口的已不再是“犬神骚乱”之前的纸糊窗了。
加了一扇粗木条搭成的格子窗。
格子窗在外,纸糊窗在内。
格子窗被钉死了,无法移动。
拉开内侧的纸糊窗,便能通风采光。
当时,纸糊窗是敞开的。
以促进空气流通。
即便如此,房中仍充满了老翁特有的臭味。
排泄物的气味。
汗水的气味。
头发的气味。
这些气味,外加羊太郎自己呼出的腥臭气息,与房中的陈年木材、榻榻米和纸张本就有的气味相混相融。
这个房间本就是羊太郎常年使用的居室。
连房柱和榻榻米的芯子里,都渗入了羊太郎的味道。
仿佛用手指按压柱子,多年来深入其中的臭气汁液便会缓缓渗出,沾上指尖。
羊太郎仰面躺在被褥中,呼吸均匀绵长。
“好像睡着了。”
佐一郎话音刚落,突然身子一僵,停下脚步。
因为他分明看见,本该熟睡的羊太郎竟双目大睁,盯着天花板。
昏黄一片中,羊太郎缓缓扭头,面对进屋的三人。
他用含着诡异光芒的眼睛看着他们,呼吸却依然平稳。
他保持着呼吸的节奏,咧嘴一笑。
“嗷——”
发出吼声。
均匀的呼吸戛然而止。
“千绘……”羊太郎说道,“千绘不来吗……”
用的是羊太郎自己的声音。
“她不来。”
佐一郎回答。
羊太郎的目光落在牛斋身上。
“那是……谁?”
“在下峰岸牛斋。”
牛斋自报家门。
“是我专门请来看您的。”
佐一郎说道。
三人都还站着。
唯有加津雄保持沉默,静静听着。
“看……我?”
“是的。”
“看什么?”
“您也知道自己近来不太对劲吧?”
“不对劲?我吗?”
“是啊,前些天,您在院子里——”
“在院子里?”
佐一郎支吾片刻,开口说道:“您不记得了吗?那天您在院子里大便,回过神以后还喊我过去来着。”
“不记得了。”
“您看——”
佐一郎伸出左臂,卷起衬衫的袖子。
手肘与手腕的中间,分明有骇人的紫色牙印。胳膊倒是壮实得出乎意料。
“这可是您咬的。”
“我咬的?说得我跟狗似的——”
“当时您趴在地上跟千绘闹着玩,我上前劝阻,就被您给咬了。”
佐一郎如此说道。
“闹着玩”——佐一郎说得委婉,实际情况却叫人无法直视。
他亲眼看见羊太郎睡衣大开,自千绘身后扑了上去。
亲眼看见父亲如此对待妻子。
那是何等令人惊骇的景象。
“我不知道。”
“那您扑向千绘,又到院子里号叫的那一次呢?”
“我不知道。”
佐一郎并不知道,羊太郎已经得手了。
是千绘瞒了下来。
她只告诉丈夫,自己险些遭殃。
“那您能告诉我,您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
“我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
“……”
“连这都不记得,就很反常了。”
“胡说。”
“让这位牛斋大师看看吧。”
“不,用不着。”
“用得着。”
佐一郎斩钉截铁。
“我想起来了。”
羊太郎忽然说道。
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对了……我这几天都在模仿狗。”
“模仿?”
“对,模仿。”
声音低沉,好似耳语。
笑意再次浮上他的嘴唇。
屋外的亮度逐渐变暗。
“我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也更低了。
“我特别擅长学狗。”
“……”
“要不要我当场表演一下?”
他咧嘴笑道。
盖在羊太郎身上的被子忽然被掀起。
仿佛被窝中的身躯浮了起来。
只见羊太郎在被窝中一转身。
脸朝下。
竟是在被窝里调整成以四肢撑地的姿势了。
“汪……”
他嗫嚅着,将脸转向三人。
眼角似乎朝上吊起了几分。
嘴唇上下张开。
舌头钻了出来。
他笑了。
“汪!”
羊太郎缓缓爬出被褥。
眼前的景象是何等诡谲。
他用四肢在房中走动起来。
臀部转向来客。
睡衣内的臀部传出恶心的声响。
肠内积攒的气体随粪便排出肛门时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强烈的异味将房间填满。
柔软的褐色粪便落在榻榻米上。
他回过头,越过肩膀望向三人。
形容骇然。
鼻头挤出皱纹。
横眉怒目。
嘴唇翻起,黄牙毕露。
“咻……”
他呼了口气。
“咔……”
“咔……”
“咔……”
他耷拉着舌头,呼出股股热气。
“爸……”
佐一郎喃喃自语。
“呼咕!”
羊太郎叫了一声。
臀部着地,仰头号叫。
似野兽的号叫,从朝天的唇间朗声滑出。
“嗷呜……”
已然不是人声。
“今日之见,更胜耳闻啊……”
牛斋嘟囔道。
额上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那就开始吧。”
牛斋从包里取出杉树的小树枝来。
带着绿叶的树枝,装了满满一塑料袋。
佐一郎去了走廊一趟,随即折返。
手里拿着一座炉子。
以黄铜打造。
形似密教举行护摩式时使用的炉子。
炉子早已被送至房门口,并暂时安置在走廊上,以免被拿进屋时刺激到羊太郎。
佐一郎将炉子放到羊太郎的枕边。
羊太郎仍一屁股坐在被褥上,打量着它。
牛斋将杉叶放到炉中,盘腿坐在炉子前。
杉叶被点着了。
叶片燃烧起来,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牛斋将双手在身前交握,竖起两根食指。合拢的手中握着念珠。
房中弥漫着杉叶燃烧的浓郁气味。
与其说是在“烧”,倒不如说是在“熏”。
炉中几乎没有产生火焰,唯有烟雾冉冉升起。
“咔——”
牛斋呼出一口气。
他朝羊太郎伸出合拢的手指,在空中书写起了文字。
临。
兵。
斗。
者。
皆。
阵。
列。
在。
前。
俗称“九字诀”。
佐一郎和加津雄呆立于牛斋身后,大气不敢出一下。
牛斋开始低声念诵真言。
右手持念珠,用它拨弄炉中的杉叶。
烟雾有所增加。
灌满整个房间。
牛斋将左手伸到怀中。
掏出一个小玻璃瓶。
打开瓶盖。
念诵真言的声音不断。
只见他对准冒烟的杉叶,洒下玻璃瓶中的东西。
看着像水。
“咕呼……”
声音传来。
羊太郎的嘴唇在烟雾中发出怪声。
他面容扭曲。
似是痛苦所致。
脸颊和嘴唇阵阵颤抖。
仿佛有无数条手指粗细的蛇钻进他的脸颊和嘴唇,在其中肆意跳跃蠕动。
他压低臀部,双手并拢撑在身前的被褥上,摇起了头。
“呜……”
“呜……”
“呜……”
兽声自羊太郎的唇间漏出。
口水牵着丝,自嘴角滴落。
“呜……”
“呜……”
羊太郎大幅摇头。
牛斋提高了音量。
“咕咻!”
羊太郎呼出一大口气。
透过烟雾瞪着牛斋,眼神狠戾无比。
啪嗒。
啪嗒。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
还有轻飘飘的玩意在半空飘来荡去。
自天花板掉落的东西一碰到榻榻米,就变成了无数黑色的小虫。
而那些黑虫在榻榻米上蠢动片刻,就会像融化了一样消失不见。
榻榻米和柱子也有虫子渗出,消失在空中。
那是渗入房间的瘴气化出实体,随即消散的景象。
在空中实体化后飘浮片刻,最后消失的,分明是黑色的兽毛。
“哦噶!”
羊太郎吼道。
以坐姿一跃而起。
弹跳力惊人。
他一头撞上天花板,激起巨响。
咚!
羊太郎的身体轰然下坠。
落在了被褥上。
四肢着地。
“呜噜噜噜……”
羊太郎叫了。
瞪着对面。
随即跃过炉子,扑向牛斋。
“咔!”
牛斋伸出右手,叩击羊太郎的面部。
手中仍握着念珠。
“哦呱!”
羊太郎发出一声兽叫,倒在炉子上。
杉叶散落一地。
“呃呃呃呃!”
“呃呃呃呃!”
羊太郎沾了一身的杉叶。
在榻榻米和被褥上翻滚。
睡衣前面已完全敞开。
杉叶虽然没冒火,却被烧得通红。星星点点,散落在已沉入昏暗的房中。
羊太郎滚到房间的角落,抬起头来。
好一张触目惊心的脸。
左脸颊上留下点点念珠形状的黑色瘢痕。
而那些瘢痕中,分明长出了某种东西。
竟是黑而长的兽毛。
“呜咕!”
“呜咕!”
羊太郎号叫着。
佐一郎额头冒汗。
加津雄亦然。
父子二人的表情仿佛在说——那邪祟竟可怕如斯?
竟有如此骇人的玩意,附在了自家血亲的身上?
附身羊太郎的东西,竟强大到能让人的肉体长出兽毛。
“危险!”
牛斋突然嘀咕道。
羊太郎死死盯着牛斋。而在他翻起的嘴唇内侧,白色犬齿竟瞬间伸长了一厘米左右。佐一郎和加津雄都看得清清楚楚。
“出去!”
牛斋话音刚落,羊太郎便从房间角落一跃而起,在空中冲向牛斋。
“呃咯!”
发出怪叫的竟是牛斋。
他抬手去挡,羊太郎却将獠牙深深扎入了他挂着念珠的右手手腕。
扑哧。
咔嚓。
加津雄和佐一郎也听得分明。
“啊呃呃呃呃呃!”
牛斋惨叫着站了起来。
羊太郎却不松口。
紧咬着牛斋的手腕并摇头。
松开片刻,再狠狠咬下。
摇头。
羊太郎脸上长出斑驳的兽毛。
佐一郎已经逃出去了。
加津雄从下方踢羊太郎的腹部。他仍咬着牛斋的手腕。
扑哧。
骇人的声响传来。
羊太郎仰面倒下,随即恢复以四肢撑地的姿势。
羊太郎将狠戾的眼神对准刚踢了自己一脚的人。
“噫!”
加津雄从后面抱住惨叫不止的牛斋,向后撤退。
退到走廊。
关门前,他又瞥了房中一眼。
只见羊太郎的双眸在黑暗中射出苍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