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识有毒,浪漫好臭。但的确挺开心的。
因为写书,我是那种工作和生活自然分开的人。创作期闭关密集写作,宣传期频繁刷脸,所有围绕写作者身份的工作结束,剩下的全部时间可以交还到自己手上。只要不主动找事,就可以无人打扰。
我接受采访,他们总好奇作家的日常,期待我能答出什么花样来,我努力思考措辞后,给出的答案往往都挺让人失望。虽然写字,但我实在不文艺,向往拈花弄月,得闲饮茶,真实的我无法独自收拾家,打扫卫生会打扫到生气,我看不见凌乱,主要是因为懒。
有一个段子到现在还常被我同事提起。几年前我们去日本工作,住的日式房,我那炸开的行李箱放在入户玄关的地上,三天过去,我宁可每次进出都跨过那个箱子,也不会将它挪动半步。
我对精致生活蹩脚的模仿,只能维持三分钟热度,有前手没后手,吃喝都非常凑合。但我也不是另一种极端的年轻气盛,很少参加户外活动,不爱喝酒蹦迪。几乎二十来岁的时候,就避免了所有的热闹:外面的局,懒得敷衍;家里的局,又不想生活半径被打扰。
写到这儿,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坦诚了。没办法,都是停止发育的中年人了,还装什么啊。
如果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摄像机放在我家,无外乎就是各式地宅,即使生活在大北京,也像住进了一处冷暖自知的深山。当然也还是需要朋友来消遣的,北漂十年,相熟的老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一两周约上一回,不常见,见上话就说不完。
有意思的是,这种陪伴型的老友知根知底,聊天的话题会随着时间形成循环。十年前刚来北京,聊吃喝拉撒,什么衣服好看,明星的八卦,通篇是幼稚的证明。后来聊生育成本,聊爱情,聊保险,聊宇宙,假装老成。等到真的老成的时候,话题又转回哪家餐厅好吃,消费降级后上哪家店淘衣服,哪个明星又传出了边角八卦。这种周而复始,只有在最亲近的朋友身上才能看见。还是那几张熟面孔,褶子嬉闹着闯上眼角,所有人都长大了。
时间在我们身上留下最深的默契,就是从戴上面具的防备,到现在彼此看透,烂熟了你全部的毛病,还仍然愿意爱你。
这个年纪,反而是那种很好的朋友间,不太说真话,因为真话是真的不动听。向心湖丢下一枚石子,会泛起多少圈的涟漪,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话,来维护彼此的体面,大家都不容易,就不要互相拆穿。
看到对方的好,经常表达出来,就足够了。
我是个不喜欢交新朋友的人,这是病,得治,但懒得治。想起来,这几年在各种场合,说出类似“我们回北京约啊”这样的话不计其数,但基本没几次真正成行。大家心里有共同的默契,知道只是说辞。现在流行说什么“商业互吹”,那这个就是“商业互约”,约定仅限于聚会时多巴胺分泌的场域,聚会四散后就结束了。
交新朋友好辛苦,要重新介绍自己的过去,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要在精心挑选后掏心掏肺,既要判断对方是否与自己同频,还要同步设下防线,不能太亲近。毕竟人在陌生环境遇到尴尬,就习惯用自己的糗事和秘密解决。不知道下次听到自己的八卦,会不会来自别人之口。
我玩社交网络有点洁癖,更新不勤快,除了工作相关,偶尔分享生活,报喜不报忧,很少絮叨,“哈哈哈”和骂人的话都藏在心里。对社会事件不是不关注,只是不喜欢发表见解,讨厌做公知,也不擅长,航行至此,忙于天真。
二〇二〇年初,在朋友圈对一条新闻发表了态度。大过年的,收到一个不熟的人发来的信息,她上来第一句话说:“原来你是个活人。”我好努力地翻看她的朋友圈,回忆她是何方高人。她兀自接着说:“之前觉得你像个假人,也不好接触,做人还是得有点烟火气。”
当时的我还带着点敝帚自珍的包袱,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害怕尴尬,于是顺着对方的话自嘲了几句,希望让这段对话愉快收场。
现在再复盘这段插曲,特别想魂穿当时的自己,抢过手机,回复对方一个字,滚。
人在某一段时期总想要变成“人民币”式的角色,营造一种谁都喜欢你的假象。人人都能碰的东西,那是菜市场的大白菜,所有写着“请勿触摸”的东西,最后都能进美术馆。
我们真的不需要那么多朋友,有些人光是遇见就已经很折寿了。
关于距离感这件事,到了今年我甚至对亲近的朋友都如是。太频繁向朋友展示自己的软弱与负能量,是可以拉近彼此关系,但走近的结果就是给对方释放权限,看清你,指导你,安慰你。终于有一天,你被人从高高的树上采摘下来,咬一口,其实没他们想象中那么甜。人在社会的洋流中总是会寻求浮木,想要向上社交,最终的结果,他们就会与你渐渐亲切地疏离。
这些年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不少名利场,不过都是利益的游戏。人的运势在流动,好的时候,很多人围上来,但必须要一直好,死守山顶,否则只要下了山,过去那些客气相迎就都没了。仿佛你曾扼住他们的喉咙,成为他们审判之下的西西弗斯,永远也不能再将巨石推上山顶。
我曾经一度不懂事,羡慕过那种手握人际关系链条的人。他们自信又活跃,身边朋友不断,在任何场合都能如鱼得水。后来看得多了,内心连波澜都没了。有人是习惯热闹,善于交际,在眼波流转和觥筹交错间,能将所处的环境变成自己的主场。这是一种超能力,不羡不妒,学不来。
我这种人,可以与世界交手,就是不太会和陌生人交谈。还是走到哪一步过哪一步的生活,不求有人关注,只求不要有人拆了桥。
我确实不喜欢有些圈子里拜高踩低的虚假繁荣,因此常提醒自己,不要在人际交往中变得油腻。有个同行,曾托人问过我,是不是讨厌他,因为他感觉与我说话我都爱搭不理的,感受不到热情。我也很直接,微信只是现代的联系工具,有时候添加了好友,不代表就真的是好朋友了。而讨厌和喜欢是有中间值的,那个值叫“无感”,绝对不到讨厌的程度,讨厌也是要走心走脑,费时费力的。我单纯是想花更多的时间,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与人交往的初心,可以直截了当地不喜欢,毕竟有些人见第一面,就知道不会有以后。但不能以对方的境遇和身份地位为判断标准,也绝不变成好像与谁都可以走近的烂好人。
特别喜欢黄永玉在《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里写的一句话: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常有人说,真正的朋友,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可惜的是,如同人类的指纹一样,没有相同的两只斑马,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我们都想要找到与自己相似的那个人,最后却总会被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吸引。
对于朋友的定义,我心里暗暗下了一个标准,就是有趣。这个世界上能者很多,但有趣的人很少。生活已经够无聊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那就更要让那些乐趣留在自己身边。
有趣的人,不强求灵魂有思想,不必有锋芒,他们身上的精力无穷,一生与爱同游。对未知的事物保持好奇,有一百种方式回击生活投来的巴掌。
我总会被这样的男生女生吸引。不在意彼此的社会地位,只在意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他们的脑回路清奇,对我并不是一种向下包容,我也不需要仰望,只管享受他们的见闻。他们告诉我,水母没有心脏,所以蜇了人也是无心的,它每天漂浮着,活着的时候温柔简单,死后变成水消融于大海,或许我们也该学习它,不用复杂,少一些烦恼,用无心的姿态生活,离开时潇洒散场;狐狸吃喝拉撒都是自己一个人,它才是最孤独的,但热闹遍地寻常,独身或许是自愈的偏方;无视外界的声音这种本事要学习青蛙,因为它可以关闭自己的耳朵;蜉蝣的生命不超过一天,它的愿望只是想看一眼月亮,那我们还有什么欲求不满的呢;打火机比火柴更早出现,罐头被发明之后,等了四十八年才等来开罐器的出现,所以谁也别瞧不上谁,谁都重要。
那个爱在我面前放屁的朋友,我实在受不了了,说:“哥们儿,你能不能别放了。”他说:“你就当每次的噗噗声,是专门为你放了一团烟火。”
冷知识有毒,浪漫好臭。但的确挺开心的。
保持正向的方法,多和让你愉悦的人事物在一起。
如果我们每个人出现时,神明都会点燃一根蜡烛,那每一天的生息,皆是消耗。为理想尽力是消耗,对抗糟糕的世界是消耗,控制不了的情绪是消耗,行至终点是消耗,一个人度过四季、与自我和解是消耗,披甲上阵却与无聊的人交手更是消耗。
我们是不是比从前完整,要看在你身边那些重要的朋友,是否正蜷着手,保护着你小心翼翼地燃烧,生怕外面的斜风冷雨,吹灭你用坚强包裹着的柔软的善良。他们的脸被烛光衬得通红,抬起头,笑着对你说:别怕,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