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复杂世界里,谁不是有惊无险地长大?
与涛同学认识是在情缘网吧里。
这是龙泉的第一家网吧,距离我学校两条街,接近问题少年常出没的长征北路。那条路上,台球馆、游戏厅相拥,步道上的烟贩和狗贩子神出鬼没。走到头,直通技校后门。江湖上多少血雨腥风发生于此,我这等愚昧少年很少踏足。
刚上初中那会儿,因为吨位大,我常被班上的男生“特殊照顾”,新生运动会上,有人故意推选我去扔铅球。我只是虚胖,奋力一丢,铅球脱手,在三米处安稳落地,裁判老师傻了眼,围观同学的嘲笑声毫不客气。
我卑微到地缝中,是我发小将散成沙的我捧起来,当着那一圈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喊:“有本事你们来丢啊!”
下一个班的男生上场,轻松丢出九米远。于是嘲笑声更甚。发小气急败坏地拉着我离开人群,即使我知道很多恶意是无法改变的,我也感激她的仗义,从此成了她的男闺密。
印象中她很会唱王菲的《流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副歌这句假音听得沉醉,常让她重复唱给我听。
一日,她故作神秘跟我说,以后还想听她的假音,就帮她一个忙。
发小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初二的学长。下课铃是暗恋的鼓点,她拽着我到二楼,假装打水,晃着水杯经过他们班。只见她目视前方,眼珠子挤在眼尾,龇牙咧嘴地向我示意:“最后一排,靠窗。”我们经过后门,我问:“哪儿呢?”她不爽,又拽我往回走:“你瞎啊,白不拉叽的那个!”
我终于看到了涛同学。确实,他在阳光下有点耀眼。现在想来,他在我回忆中的样貌,也许是有点皮肤病的,他白得不健康,贴近鬓角的头发几乎发黄。我不记得他的五官了,但肯定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人儿。
涛同学也看到了我们,和我四目相对,发小惨叫一声,拉着我逃之夭夭。
发小让我帮她追学长。具体计划是先派我打入敌军内部,负责渗透,再通过连带关系,让她坐收渔利,直接俘获敌军。
长征北路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顽劣之气,发小跟踪过好几次,情缘网吧是涛同学放学常来的窝点。那是我第一次进网吧,从小连游戏厅都只是路过的我,迈出的步子都提心吊胆。网吧内部光线混浊,烟雾缭绕,人们像是在修仙,根本没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弱小的我。
在两排黑乎乎的电脑桌后,我一眼瞧见了发光的涛同学。他的邻座空着,正合我意,我强装镇定,径直落座。好在八岁时我就已经拥有自己的电脑,开机的基础流程早已烂熟。我装作网吧老手的样子,看着Windows开机的进度条一脸虔诚,成竹在胸,直到界面跳出一个登录框。完蛋,这是啥?我着急忙慌在键盘上乱输一通,拨弄半天鼠标,无果。
“你得找网管给你开卡。”涛同学突然开腔,指了指在吧台上睡觉的中年男子。
颜面尽毁,我乖乖叫来网管,终于进入桌面。各色样式的游戏图标密密麻麻占据视线,让我看花了眼。尽管像《仙剑奇侠传》《红色警戒》《轩辕剑》这类最火热的单机游戏已经来回玩了数次,此刻的我也如同一只跳上井口的青蛙,惊觉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
涛同学全程在旁边玩一个看上去画风很幼稚的游戏,几次心理斗争后,我主动问他在玩什么。他说:“《梦幻西游》。”
之前我在杂志上瞧见过,时下流行所谓的网络游戏,但奈何我爸妈还没给我开通互联网,记得那时上网是要用拨号联网的,上了网,家里的座机就用不了了,整得颇有仪式感。那个Internet(互联网)的“e”图标对我来说,就像是美味的黄油蛋糕,我就是只不住搓手的苍蝇。
全然忘记此行目的,我伸着脖子看涛同学玩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我:“想玩吗?”我点点头。“我可以带你。”涛同学给我申请了个号,在我眼前铺开网游的互联网地图。他说:“这个游戏要花钱,十五块钱的点卡可以玩三十多个小时。”我掐指一算,等于两本杂志钱以及若干冷锅串串和蛋烘糕,太不划算,只得眼巴巴望着他,用眼神向他求助。好在他秒懂,补充道:“没关系,人物九级之前不需要充点卡。”
于是一个六十多级的大唐带着一个刚建号的龙太子在新手村杀海龟,经验值储存在槽里,只要不升上九级,就可以一直待在新手村免费玩。他说:“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出去。”
这一准备,就是一个月,毕竟下个月的零花钱还在路上。我们在东海湾泡了一个月,送上万只海龟上了西天,最后我们成了朋友。
发小从我这儿打听涛同学的喜好。我家连上网后,她常来找我玩《梦幻西游》,我俩玩同一个账号,平摊点卡费。后来涛同学也上我家,一机双开,带我们打怪升级。发小用星星眼望着他,暗涌的情愫堆在她背着手抠弄的指甲上,因为紧张而拔掉的倒刺,疼得她夜夜叫唤。
记得他俩第一次正式认识,是在我生日那天,我刻意留座,让他俩窝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发小全程表演甜美文静,含笑捂嘴,连唱生日歌都用夹子音。后来她在网游里抓到一只珍贵的变异宝宝,连连几个“×”浑厚地脱口而出,涛同学才醒悟,女人果然是善变的。
成人的时候,我们其实有两个身份证,一个是十八岁那年正经办的那张,另一个是自己的第一个QQ(聊天软件)号,那是千禧年弄潮儿的入场券,友情升温的盖戳。我的QQ号是涛同学送的。那些年,我给予这个QQ号亲爹般的照顾,花钱买红橙黄绿青蓝紫钻,买衣服,养宠物,研究空间代码,写非主流个性签名,起的网名叫“离天堂8英尺 ”。发小问我为什么是8英尺,不是9英尺,那1英尺做错了什么。涛同学故作深沉,他替我解释道:“8代表无穷大,还有个类似的形状叫莫比乌斯环,它只有一个面和一个边界,象征着不断的循环,不断的重逢。”
我其实就是随手写的,8,“发”嘛。还是肤浅了。
当时全校都流行挂QQ等级,我趁着父母睡着,偷偷开电脑挂机,着急想让那些星星月亮变成一个太阳。除了上网,班上的另一个流行活动是写交换日记,像是纸上论坛,多人参与,互相在同一个本子上点名留言。
我将日记本给了涛同学,参与者的格局从本年级直接扩张到初三。涛同学也给我面子,从不回别人,只给我留言,课间还常下来找我聊天。毕竟有学长光环,班上同学们都看在眼里,男生们再也没找过我麻烦。
语文课的作文命题,写“我的朋友”。我写的就是他,还成了范文,老师让我在班上念诵。我说我们是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两个旅客,无论从哪里出发,都会重逢。
如果他在现场,或许更动情,只差临表涕零。
这期间还有一出插曲,发小拍完大头贴,剪下最大的那张,送给涛同学。结果被涛同学还回来了,说收别人的照片很奇怪。我着急上火,拉着发小到他们班,直接替她表白。涛同学一愣,说只想搞学习,不谈恋爱。
发小原本羞红的脸刷成死灰,嘴唇瞬间都白了。她哭了好久,责怪我破坏了她的计划,半个学期没与我说话,还暴饮暴食成了胖妞。年少的暗恋枯萎,抖落花瓣,只剩突兀的尖刺秆子。
搞学习不是嘴上说说的,涛同学的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期末的汇报表演上,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接受表彰,脱稿的一大串感言让麦克风都忍不住发出长鸣。我捂住耳朵,抬眼看他,光芒万丈。原来有人就是可以拥有朴素的生活和遥远的梦想,无须天寒地冻,不必路远马亡。
临近期末,涛同学送给我一张漫展门票,这是西南地区最大的一次漫展。我们约好逛展,我灰头土脸地拨开人群,来到约定的位置前,见有人装扮成《棋魂》里的藤原佐为,一众女孩子围着他拍照。定睛再看,那分明是涛同学。
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本事,化妆后的眉眼冷峻又神秘,白皙的皮肤配上一身冷白的长衫,更显邪魅,手上缓缓晃着一把折扇,紫色绸缎在袖间飘摇,漫画中的人物有了生命。
他看到了我,将我从人群中拽出来,带我在展馆里闲晃,不忘介绍他的coser(角色扮演者)朋友,一路接受行人的注目礼。鸡犬升天的骄傲和兴奋从我脚底直冲脑门,让我头皮发麻。
结束后,他邀请我去他家吃饭。认识一年多以来,涛同学从未提过自己的父母,更何况邀请我去他家。回去的公车上,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塞给我,让我帮他装着,到家再给他。想来应该是让我帮忙分担负重。
他家离我家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靠近龙泉中心,最新建成的高级小区,门口有保安值班那种。家里也亮堂耀眼,不像我家,即使吊灯开到最大,也感觉暗沉。我被餐厅那面巨大的翡翠摆件墙镇住了,原来这就叫有钱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都很面善,见我也热情,只是回到家的涛同学,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竟然会向父母问好,像是日本动画片里那种见外的礼貌。他撒谎说刚在我家做完作业,流畅得如同漫展的事没有发生过。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房间内收纳整齐,床上铺好的被褥不舍得显露一寸褶皱,没有明星或者动漫海报,墙上和书架上悉数被奖状和奖杯占据。涛同学趁他父母不注意,让我拉开书包,取出他的装扮衣服,藏进床底深处的箱子里。
那顿晚餐吃得憋闷,席间大家的话很少,记忆中都是夹菜时碗筷碰撞的声音。他的妈妈友好地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刚答了半句,她就将话题转到自己儿子身上。几次下来,我也没有交谈的欲望,只想这顿晚餐快些结束。
他妈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他,他爸自然地接过话:“你看,你妈把最好吃的部分都给你了,她就只吃鱼尾巴全是刺的地方,你要加油啊!”
涛同学只是笑了笑。
我咬着筷子,没敢再动那条鱼。
我好像理解了他在家的过分懂事和在外的过分叛逆。很多中国家庭的亲子关系里,牺牲感特别重。父母造了一艘巨大的方舟,他们却站在对岸,眼泪如注,喊话让孩子好好生活,爸爸妈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们无视孩子伸出的手,无法对他们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产生共情。他们本可以一起上船。
那些爱的箴言,从童年时代就回荡在我们脑中,成为成年后最可怕的精神诅咒。即使我们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可面对他们还是有愧疚,因为父母的爱掺杂着牺牲,这需要用一生来偿还。
就像那晚涛同学告诉我的一个秘密,他早知道父母其实感情不好,都是为了他,才没有选择离婚。
一家人都在以爱之名互相欺瞒。
涛同学说,他的愿望,就是好好读书,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去成为自己。他说,希望我们都能诚实地面对自己。
青春最大的善意,是公平地给每一个人的情窦沾染水分,次第花开。尽管扮演着父母眼中的三好生,涛同学初三那年,还是恋爱了。他写了封情书,我给他改了改。投递之前,龙泉发生骇人听闻的命案,长征北路的绿化带上,有个男生被技校的混子捅了,据说是情杀,女主角就是涛同学喜欢的女孩子。
自此以后,我们更不愿走那条长征北路,情缘网吧也再没敢去。涛同学的情书,成了未竟的告白。
涛同学升上高一,我准备中考,我们的联络渐少了。他们班搬到教学楼三楼的尾巴上,他的QQ也不常上,游戏也玩得少,我登录上去,他的头像都是灰色的。
有一回放学,他约我吃串串香。一段时间未见,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几天未洗的头发油得一缕缕耷拉着,像是发亮的海草,白皙的皮肤全无血色,恍惚看上去,如同冷面的吸血鬼。我们全程没聊游戏,他也没再参加过漫展活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题,也只与学习有关。他说高一与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压力大。尖子生的压力我不懂,只得傻乎乎地给他从签子上刮下来几块小郡肝,让他好好吃饭。
郡肝落入油碟的时候,溅了些油渍在他手上。
一次普通的期中考试结束,我与涛同学彻底失联。去他们班上问,说他好几天没来上学。即使那时我爸会把手机偶尔借我玩玩,我也从未有过他的联系方式,线上线下都找不到他。最后走投无路,去他家找他。还是他妈妈开的门,只留了一道缝,也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她只说涛同学病了,需要休息,让我最近不要再找他。
那扇深褐色的铁门关上的瞬间,涛同学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中考成绩不太理想,只上了普通班。拿到成绩那天,我不争气地躲在柜子里哭了好一会儿,父母见我这样狼狈,也全然没了脾气,只能安慰我,有他们在,不会让我没学上的,不行就去对面的技校。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发小很争气,去了实验班。暑假还主动联系我,邀我一起去新东方学英语,因为她青春旺盛的多巴胺,好像又寄托在一个新东方的老师身上,于是对英语着了魔。我真的陪她去了,那个暑假,我们每天背着书包,赶早上七点的公车进城,与拥挤的车流一同淹没在将散未散的雾气中。
尽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未来要去向何方,只是一切发生得非常自然,好像过去两年的事都不曾发生过。
龙泉的夏天,路面氤氲着灼热的烟气,如果下场雨,就是天然的桑拿房。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咬着棒冰,额头上趴着细密的汗珠子,手里捧着最新的《大众软件》杂志,老远看见涛同学向我走来。
他胖了好多,像是被充了气,比我吨位还大。他举着一把黑伞,似乎在遮太阳,但走两步又放下,之后再举起来。
那短短几十秒中,我排练了无数句“好久不见”的开场白,只是当我们走近时,我那句问候卡在喉头。他只是从我身边路过。
他不认得我了。
老师说,之前学校有个优秀的学长因为一次普通的月考,成绩掉到了第五名,第二天就病了,医生说是精神病。揪不出病因,命运就是这般胡闹。
涛同学的故事成了同学和家长不敢提及的雷区。那个越来越走形的身影,每天举着伞,来回在街上走,嘴里念念有词,如果被技校不安分的孩子调弄,便朝他们吐口水。他每一步踩下的无形的脚印,都是唏嘘。
无奈那时年纪小,再与他碰上面,知道他得了精神病,我竟然害怕他。
后来的成长路径中,听到过太多悲惨经历的论调,只要想到这段不幸,就会感叹真实的世界最大的公平,就是对每个人都不公平。有人过着你想不到的生活,也有人承受着你无法共情的苦楚。有人翻山越岭,只为见一眼善良。有人摆脱原生家庭的桎梏,只是想亲手结束不幸。有人选择谎言,是为了爱。有人拿一把刀子剐过自己结痂的伤口,只是为了证明,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自己。有人朝九晚五,站起来拼命跑,只是为了当喜欢的人在场时,自己可以毫不怯场。
在这个复杂世界里,谁不是有惊无险地长大?
涛同学的原型我应该在哪本书里写到过。此时更难过的是,叫他涛同学是因为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不记得他是姓郑还是姓张来着。不重要了,记忆早已将这段往事打磨成石头,我捧在手心,指节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