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相信他们的谎言,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是我愿意。
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大概是中华田园犬和白色长毛京巴的混血儿。父母带回家时它还不到两个月,捧在手心脆弱得像个糯米团子。他们让我取名,五年级的我被委以重任,眼球一转,看过的动画片角色悉数列队举手。视线扫过篮子里的水果,家具电器,最后停在桌上那盘我爸吃剩的凉拌皮蛋上。
我脑干缺失,定名为皮蛋。
接下来放学的期待,除了动画片,还有皮蛋。我们养狗前得到了很多过来人的建议,什么东西能吃,什么要避免。地上放好塑料盆,打算慢慢教它正确屙屎尿的方式,结果皮蛋天性聪明,四只小腿蹦跶着就知道在盆里解决卫生。它不挑食,毛发也生得好,黏人适度,懂得迎接和目送,绝不在你忙碌的时候有半点打扰,是一只情商颇高的狗间小天使。
那会儿同学们流行养电子宠物,有了皮蛋,我就不顾那些数据的死活了。带它出去特有面子,我跑两步,它就屁颠屁颠地跟上来,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必须确保我在它的视线范围内。它喜欢围着我打转,不在意让世界充满爱,只想让我的周围充满爱。
年纪小的时候,我对长大悬悬而望,当第一次感觉到被需要时,我终于离想象中的大人又近了一步。
懂事的家伙有糖吃,父母都很爱皮蛋,全家皆大欢喜养了它一年。某日正常放学回家,皮蛋没来门口迎我,我已经预感有事发生。
屋内没开灯,父母面色沉郁地坐在客厅,皮蛋不知去向,我着急寻根究底,我妈低头不语,最后是我爸开的口。他们带皮蛋去同学聚会,因为打麻将没注意,拴在门上的狗绳松了,皮蛋自己溜了出去。找了它几条街,也没见着。
我当然用尽了所有无赖的方式对抗这个意外,我不接受,瘫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而后几天茶饭不思,见到父母就掉眼泪。
我失了魂,路上见到一条狗,就朝它喊皮蛋的名字。像是提前进入暮年,来回翻看相簿里皮蛋的照片,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父母吓坏了,一周后,我爸买了一只近乎一模一样的串儿狗回来,告诉我找到皮蛋了。小时候不懂事,但我不傻,只能努力做到善解人意,当一切不曾发生。
这位新朋友脾气不好,我叫它“皮蛋”,它不屑理我,总在夜里叫唤,也不会围着我打转,无视装屎尿的塑料盆,无论我怎么教它,它都一定会尿在地上。唯一欣慰的,是它喜欢舔人,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它舔我手时,那小舌头上的黏腻感。
当时一直有个未解之谜,我们看不见它的屎,以为是消化不太好。后来有一日我提早放学,到了家发现它正咬着自己的屎,用大快朵颐的方式证明它真的是狗这个物种。我摊开手闻了闻气味,只觉反胃,打开水龙头猛搓,肥皂用了大半块。
或许它也意识到我的嫌弃,从此夜里叫得更欢,半夜尤甚,吵到我们无法入眠,邻居上门投诉过很多次,无奈最后我爸还是将它送了人。我一丝挣扎也没有,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我捧着宝贝线轱辘,深知风筝丢了,不再骗自己了,这就是普通的线团子。
我断了养狗的念想,却在接下来几年,啼笑皆非地摊上一个小小的诅咒,转型变成了宠物杀手。萌宠荷兰猪,买来的时候说生命力顽强,家里人不过吃了顿火锅的时间,再去看它,已经魂归西天。养了一年的兔子,一直安居在外公家的窗台上,有一天突然想不开,跳楼了。生态盆景里的观赏鱼,大鱼吃小鱼,活到最后的那条,自己饿死了。校门口买的那种染色鸡崽,两块钱一只,都养不过三天,好不容易有一只破了纪录,养足一个月,眼看身上的染料褪去,生出天然的黄色毛发,结果被我刚满两岁的表弟,拎着鸡崽的细腿,当玩具往地上啪啪地砸。年纪轻轻就成了杀鸡凶手。养得最久的那两只仓鼠,外公用铁丝和袜子给它们做了窝,每日准点投喂菜叶和开水煮过的白肉,两年时间将它们照顾得白白胖胖。好景不长,其中一只先走了,没过多久,另一只开始围着袜子窝疯狂转圈,活生生将自己转死了。
哭笑不得的经历还有,做值日偷吃学校对街的重庆小面,狼吞虎咽时嘴里发酸,只见筷子上夹着一半蟑螂,剩下一半在我嘴里……好像这个不算宠物。
动物们造就的童年阴影,像是幼儿园午休的孩子,牢牢躺在我的回忆里,偶尔睡着,偶尔睁眼打闹,偶尔号啕大哭,无时不在提醒自己对生命照护的责任。如今我不再养任何宠物了,即便心底怜爱,也尽力保持一点冷酷感,至多会去猫咖狗咖猫头鹰咖,买毛绒玩具聊以自慰,或是向别人家的宠物示好。
工作室有只英短,我经纪人养的,陪她从潮湿的上海弄堂,一路打拼到北京。经纪人当年接它回家的时候正在听权志龙的歌,就给它起名龙龙。这起名方式与我的凉拌皮蛋异曲同工啊。
龙龙这只胖猫很妙,不知世故而世故,谁买的猫薄荷多就黏着谁,没有相处期,瘫在地上大方地露出肚子任你撸,蜷着四爪,眼神涣散,好生快活。如果别人家的猫会说话,第一句肯定是:“不要摸我。”龙龙只会说:“不要停。”
有一年我们做新书宣传,连续在外跑了两个月,经纪人当时还住在上海,托室友帮忙照看龙龙。其间,室友打来视频电话,只见龙龙脑歪眼斜,全身抽搐,去了好几家宠物诊所都看不出毛病。经纪人远程辗转联系上宠物专家,专家复看后,说龙龙的各项体征的确都正常。这疑难杂症让医生都起了好奇心,张罗各地专家线上会诊,最后初步判定是寄生虫感染,回家吃药观察。
等经纪人赶回家,龙龙就好了,以一整晚带着责怪的哼唧和在她床上撒尿作为惩罚。这分明是胖猫刻意为之的奇迹,只为榨取主人怜爱,赶紧回家。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经纪人脱单,龙龙或许会统治人类。
我们一致觉得龙龙的行为举止像人。一位持修的大师去经纪人家做客,她很喜欢龙龙,指着墙上那幅经纪人从印度请回的唐卡,说:“主人出去的时候,龙龙会在唐卡前礼拜,不信的话装个摄像头看看。”经纪人惊恐不已,连连摇头,表示并不想看到这一幕。
宠物通人性不奇怪。我相信灵魂是有交联的,不管肉身是何物,只要相处得久,每一处粒子,都会在对方身上振动。
龙龙有个表兄弟叫罐头,是我一个远在广州创业的朋友养的。它们家族的基因强悍,再优越的头身比,最后也会落入殊途同归的胖。因为罐头太胖了,一天的运动量就是跳上主人的办公桌以及趴下。这样躺平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一日清早,罐头莫名出走不见了。
朋友调取监控,发现它是在快递小哥进出的空当钻出去的,速度之快,令人不可置信。他们找了它几天,最后是在离家五千米外的小道上找到的。
都说猫会预测到自己的死亡,但它们不会选择在主人面前离世,所谓深情,往往正是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于是远遁于一个藏匿自己的地方,悄悄离开。
朋友将罐头的骨灰倒入海里,哭着给我们发来视频。只见整个海面如同破碎的银河,随着卷动的浪泛起蓝色荧光,不住地朝岸上涌,像是一声声迟来的再见。
尽管在网上搜一下,就知道这是海洋生物体内的化学反应,它们大量聚集在海面且靠近海岸的位置时,海岸就会泛起荧光。但我们宁愿相信这是罐头的召唤,它借用这些发光的浮游生物,安排了一场浪漫的告别:请你好好生活,也请你,稍稍记得我。
或许这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爱你的人安排的结果。
看过一篇博文,说兽医最崩溃的瞬间,是帮宠物进行安乐死的时候。因为大部分主人都不忍心在病房看着它们进行注射,所以宠物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其实都在焦急地寻找主人的身影。
宠物无条件爱你,而被宠物喜欢,比被一个人喜欢的幸福指数高太多了。看多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再回看人与人的关系,那些戏谑、暴戾和猜忌,反噬己身。猫猫狗狗从不吝啬展露自己的爱与需要,我们与人交往时,却对寻常的悸动都束手束脚,想要每一句“我爱你”都换来同等剂量的回应。
每一只宠物用它们的一生,教会主人两件事,即使你再糟糕也爱你,以及世界拱手送上的所有惊喜你都配得上。
有一年我回老家,外公做了一大桌子菜。人越老越爱回望过去,他们聊我小时候,忘记是谁开启话题,我讲起走丢的小皮蛋。外公撇撇嘴,说它哪儿是走丢的,它早死咯。小姨和外婆在旁边使眼色,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当年我们住的老房子,烧洗澡水的燃气箱在厨房。那天我妈给皮蛋做完吃的,觉得厨房暖和,顺手关上了门,等她洗完澡出来,皮蛋已经没了呼吸。她为此偷偷哭过很多次,看《忠犬八公》的时候在我身后抹泪,《一条狗的使命》上映,说什么也不再看了。
电影里,狗狗转世很多次,也能认出主人,好可惜我见过那么多狗,至今皮蛋也没有认出我。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没告诉他们。
我们家晚上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我有天夜里醒来,听到我妈在哭,我好奇蹲在门口,听见我爸安慰她的话。
我早就知道皮蛋走了。
选择相信他们的谎言,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是我愿意。至少在那个平行世界,圣诞老人会在平安夜送来礼物;公主和王子都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只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地球生物,名叫“莱卡”的流浪狗,没有因为太空衣隔热不佳而失去生命,还在地球轨道上畅游。
就像我的皮蛋很勇敢,于是独自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