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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妹

不变其实挺好,说句实在的,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真诚。

倦鸟思巢,思乡的情绪是小时候瞄准成人身体扔出的回旋镖。

只要我回龙泉,都是我家的节日,亲人定会聚齐,畅快吃喝。这其中,我妈、二姨,小姨,三姐妹的嗓门,足以奏成一支交响曲。

外公给她们起名用心良苦,单名分别是“梅”“红”“静”。怎料名不如其人。在凛冽寒风中独自开放的梅花,要与寒冬顽强争高下,可我妈特别怕冷,一丁点磕碰就易哀,是家中的长公主。象征顺利喜庆的红,在我二姨这里也变成低调和寡淡,欲望极低,只想隐于人群,谁都不要注意她。相反,小姨很张扬,最不静的就是她。

她们三姐妹在一起,化学反应微妙,总会因为小姨一个幼稚的观点或行径,让我妈忧患意识上头,循循善诱。“躺平”的二姨一身反骨,不以为然。三人陷入僵局,倒不是争吵,只是各自说理的音量太高,好几次我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对着她们,按下音量键。

外公应该给她们改名,单名分别叫“小”“点”“声”。

从我记事起,三姐妹牢靠地围绕在我的成长区间,相伴而生,相依而存。

女人在的地方,自有丰盛的情感能量场。我妈与我爸是高中同学,我爸从河北农村来,年轻气盛,见不得我妈断层第一的好成绩,硬要与她较量。棋逢对手,两人赛出感情。

有一回班上组织登山,我爸先爬上平台,绅士地将女生们一个个牵上来。那是他第一次与我妈有肢体接触。后来他说,其他人他都没来电,只有牵我妈的时候,感觉心痒痒。我妈无动于衷:你这是在验货呢,臭毛病。

他们这段感情最大的阻力其实是我外公,以我爸的条件,外公嫌弃得有理由,倒不是苛责,只怪我妈太优秀。两人被拆散,分手仪式定在外公家楼下的花坛边,我妈决绝地提出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爸呆愣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虽然分手果断,但远远看过去,我妈似乎在哭。

再讲起这个故事,我向我妈求证,她说,哭啥,没有太伤心,因为当时外公早已给她看过下一个相亲对象的照片,还挺帅的。也是,公主怎么可能缺男人。

毕业后,我爸妈都回了厂里,他们分在不同车间。我爸天性好动,是厂里的弄潮儿,带起穿喇叭裤跳交际舞的风潮,靠糊弄人的笔杆子功夫给厂长写演讲稿,顺带给我妈写情书。有情人的笔下,字字句句都是春药,最终感动了我外公(以及我妈)。

感谢我爸坚信天道酬勤,以及外公的不杀之恩,才有我在这里记录这段趣事。

相较于我妈,二姨的爱情之路相对顺利。

旅行是一场艳遇。当时两个厂做联谊,不过是去隔壁镇上过了个周末的工夫,二姨就对蹬自行车的二姨父一见钟情,再难思迁。记忆中,只要有二姨出现的照片上,身旁都会有一辆二姨父的自行车。恍惚中,不知她嫁的是人,还是一辆自行车。

二姨父工作的厂房迁到了离龙泉五十多千米远的温江,外公含泪送走二女儿。接下来,压力给到我小姨。

小姨是折腾型选手,懵懂的自我刚发芽,生长速度旺盛。相亲过程中,她毫不避讳展示真实的自己,千金散尽也要买包,干吃不胖,不着急生娃,一套很年轻的玩法。她谈过几次恋爱,男人没见过她这种可爱女人,都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其中有一段感情,她陷进去了,表现在破天荒摘掉近视镜,配了隐形眼镜。那时我刚上初中,经常见她在屋子里偷摸捯饬小盒子,还有一瓶巨大的贴着英文标签的塑料瓶,我总以为这是什么神秘的化学物品,再加上她的工作单位叫“保密科”,我脑补了不少悬疑桥段。

那个男朋友对我们很好,家里第一台小霸王学习机就是他买的,他还教我和我表妹玩《魂斗罗》和《超级马里奥》。我抚摸着游戏手柄,世界打开了一个新维度,我祈祷他们会相守一生一世。

对大多数恋人来说,永恒也许是很长时间,也许就止在明天。他们分手的时候,男人将小霸王学习机拿走了。小姨在床上嗷嗷哭,我和表妹交替着哭。

好坏都是邂逅的一部分。小姨最后找了个当兵的小姨父,人高马大,出快拳,拳头挥在我们眼前,一手作势拍打自己的胸,砰砰响。我们不住地眨眼,被逗得开怀。当人心居无定所,习惯向外漂流时,有人在浪中张牙舞爪,其实是在呼唤一块浮木。

小姨父应该就是小姨的那块浮木。

小姨婚后依然喜欢挥霍,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姑娘,对万物都好奇。我妈经常以这点来教育她。这几年我自己的金钱观成形,劝过我妈,钱不是存出来的,会花才会赚,宇宙之神告诉我们,质量是守恒的。

我妈反唇相讥,她不信神。打麻将凭直觉,玩我的那些电脑游戏也不看攻略,从不算命,因为容易听进去,起心动念,都成了不好的因果,最后折磨她自己。

她曾经信过鬼神。

龙泉周边有个庙宇叫石经寺,香火向来旺盛。我们第一次到庙里是我八九岁时,我妈无比虔诚,带我跪完了每一尊佛,结果回来我就发高烧,烧了一周才退。自此身体堪虞,隔三岔五就上医院输液,没少折腾他们。

我以为她因此不信因果和命运,就是个横冲直撞的凡夫俗子。直到几年前,她与朋友旅游回来,告诉我差点出意外。成都周边的野山多是迂回的盘山公路,路面狭窄,路边也几乎无遮挡,非常考验司机的技术。他们自驾游,同事开的七座车,下山路上刹车忽然失灵,直接向下俯冲。司机没忍住叫喊,车上的人乱作一团,一个我妈很信任的朋友不听劝,当场跳车。车上有人开始哭,我妈近乎绝望了,还好司机最后稳住,没有弃车,猛打方向盘,选择让车撞上山体,靠阻力让车停下来,才没有冲破拐弯,飞下山崖。

讲到这儿,她眼眶被泪熏红,选择告诉我她藏得更深的一件事。在我之后,她其实打掉过一个孩子,后来不止一次梦见过他。如果质量真是守恒的,她认为自己这一生都在为此接受大大小小的惩罚。

我突然懂得她半辈子的谨小慎微,与她那些过分没有安全感的逻辑和解,更听到了远去二十多年,她牵着我的手,跪在神明面前的念叨和忏悔。

大人用年岁装满的经验,我曾经不屑一顾,但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足以撑破我所有理所应当的认知。

其实不怪她啊,是时代欠她的。

不着急生娃的小姨,在婚后第二年怀孕了。

小姨怀孕是家里的大事,生人勿进。她太瘦,肚子占据了她半个身体,医生也说她的身体很难保住孩子,需要好好照顾。全家照办,十月怀胎,结果小姨父胖了一圈,连外公外婆都圆润了,小姨的体重只是多了一个肚子里的我弟。

她生产那天,我妈早早守在医院。我弟出来后,她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没力气看孩子,泪痕挂在睁不开的眼睛上,干皮焊住嘴唇,我没见过她这样虚弱的样子。她双唇微微开合,听不太清,大概是想说看看孩子。我妈坐在一旁,让她省力气,少说话,用棉签擦掉她嘴上的牙垢。

二姨激动地从温江的麻将桌上赶回来,第一时间去产房看了我弟,来到小姨身边,第一句话就是,小不点怎么像个猴子。

虚弱的小姨被闷头一击,吓得一口咬住我妈手里的棉签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我妈拽着棉签,嚷嚷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二〇一七年初,寻常的一天,二姨晕在麻将桌上。

她陷入深度昏迷,病危通知书是我妈签的字。医生说她脑子里有个瘤,要开颅。头发已经剃光了,结果医生又改口,说可以微创。剪掉的头发回不来,还好昏迷的二姨不知道这个乌龙。

二姨被推进手术室,我妈与小姨,还有家里几个男丁留在外面。外公外婆至今都不知道当年二姨的病有多严重。后来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如果,我是说如果……该如何交代。她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她说当时站在手术室外,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告诉她,不会有事的。她从未这么坚定过。

我相信她的回答,因为她所剩不多的坚定,一次是养大我,另一次就是从鬼门关那里,带迷路的二姨回家。

我再与二姨见面,她已经出院,原本齐腰的长发变成寸头,视觉冲击难免让我鼻酸。还好家里人多,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回看齐整的一家人,好像改变了很多,又好像全无变化。

头两年二姨还是有后遗症,走路晃悠,掌握不好平衡,说话控制不住眨眼。现在调养得好,已无大碍,能继续打麻将,就是还不敢上飞机。她从未离开过四川,或许生活的地图就此成了巴掌大,但比起不自由的遗憾,仍拥有生命的地图,对我们一家来说都是件极大的幸事。

最新的照片里,二姨父骑着自行车,因为这些年照顾二姨,憔悴不少。二姨意气风发地坐在后座,双手环着他的腰,眼里都是光。我看得泪目,她果然嫁给了一辆对她很好的自行车。

前阵子与朋友聊到一个有趣的话题。这个世界上,有三种动物绝经后不会死亡,分别是人类、虎鲸和领航鲸。对其他生物来说,一旦停止繁殖,生命也将走向终结。这个进化难题,连达尔文都无解。

由此看来,作为人类,每一位女性生命的意义从源头开始,就不止于婚姻与受孕。成为母亲,只是她们的能力,而更广阔的生命质量,是成为自己。

“女性主义”是现在被频繁提及的敏感词,排开那些绝对的、非黑即白的、极端的表述,至少在我家的三姐妹身上,我看见了想象中的女性的样貌。

她们这一代人,有刻在骨子里的保守和传统,那也归于时代困境的滥觞。她们身上有我们无法企及的坚韧,可以因为爱走进一段关系,也可以因为教条住进婚姻的围城。生孩子是她们的选择,她们用了很长时间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即使做不到完全自我,也对爱的人绝对真诚。

我成人后,只要回家,三姐妹仍会聚在我身边,用永远打不散的热闹,比从前音量更大的吵嚷,盘问我那些出走的记忆与情感。晚上躺在床上,耳畔还萦绕她们尖厉的声音,叽叽喳喳,响个不停。

我曾经一直误以为自己见过更好的世界,总想给家人最好的,显露自以为是的觉悟。这其实是一种急迫,你看那些着急的人,都不怎么好看。

不变其实挺好,说句实在的,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真诚。

就好像每年春节,他们还是照例给我压岁钱。不管我今年已经成为多么乏味的大人,仍然喜欢声声唤我的小名。我小名叫乐乐,或许我骨子里不是快乐的人,但被他们叫着叫着,竟也成真了。 U+jhlIt3tQ7DRcXfQztI0ViBUrI22XqYHlqyBay7T3iA5J3qKwEHMVHPHN/jkK2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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