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6 哈扎尔

哈扎尔很好奇,他究竟浪费了多少人生,用于俯身弓腰地趴在厕所的水箱上。如果全都累加起来,很可能有一整天。吸食毒品的时候,他又一起吸入了多少潜在的致病细菌呢?那些粉末又有多少是真正的可卡因而非滑石粉、耗子药或者轻泻药呢?这些问题将不会再困扰他太久,因为这将是他买下的最后一点粉末。

哈扎尔摸索口袋找钞票,然后才想起,他把唯一的二十块钱用在了一瓶酒上,刚喝了一半。在这间浮华奢靡的酒吧里,二十块钱买到的酒更接近于变性酒精而非一瓶好酒。哈扎尔翻遍所有口袋,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A4纸——辞职信的复印件。 好吧,这真是暗含了不错的象征手法! 他边想边撕掉了一个角,卷成一支细细的管子。

那熟悉的化学味道击中了哈扎尔,不出几分钟,此前一直缠绕他的急躁感被另一种感觉替代了,就算不是极度愉悦(怀着这种心情的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至少也算心旷神怡。他把卷起的纸管一折,连同装着粉末的小塑料袋一起扔进了厕所的盥洗盆,目送它们被伦敦下水道的深渊吞没。

马桶水箱上的瓷盖沉甸甸的,哈扎尔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将盖子靠在墙上。他拿出苹果手机——显然是最新型号——扔进了灌满水的水箱。手机沉入水底时发出了令人满足的扑通声。哈扎尔把水箱盖好,将手机关在了里面,独自沉没于黑暗之中。如今他没办法再给毒品贩子打电话了,也没办法打给任何一个认识那个毒品贩子的人。在那部手机里,他唯一能背下来的是父母的号码,那也是他唯一需要的号码,虽然下一次给他们打电话前,他得多少下一番决心才行。

哈扎尔审视了一下镜中的自己,抹掉红肿鼻孔下方的痕迹。随后他回到桌边,相比离开时,返回的脚步更加有力。这种积极性有一部分来自化学作用,但他同样有那么一丝很久都未曾有过的感受——骄傲。

他疑惑地望着桌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那瓶酒还在,还有两只杯子(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在等什么人,而不是独自喝闷酒),以及他打算看的卷了边的《伦敦标准晚报》。但还有些别的东西——一本笔记。做新手交易员的时候他有过一个类似的本子,里面写满了他费劲巴拉搜罗来的一条条消息,都是来自金融时报网的,交易大厅里的老手也会丢些小道消息给他,就像逗弄一条热情洋溢的小奶狗。但是这本笔记的封面上写着“真相漂流计划”几个字。听起来像是有大量的新时代废话。他环顾四周,留意有没有什么看起来神神道道的人,可能把本子随便放在了这里。可是目之所及只有平常那些周中就跑来喝酒的家伙,忙着抖搂工作日的重重压力。

哈扎尔把本子推到桌子的边缘,这样所有者就可能一眼看到,而他呢,则继续完成自己未竟的重要事业——喝完面前的酒。他的最后一瓶酒。对他来说,可卡因与酒形影相随,就像炸鱼和薯条,鸡蛋和培根。如果他要放弃一项,就必须同时放弃另一项。一并放弃的还有工作。他浸泡在化学催生的高昂情绪中,经年累月地在市场中冲浪浮沉,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也不想做到冷静。

冷静。多可怕的一个词。严肃、明智、庄重、刻板、沉稳——没有一个词像哈扎尔这个人一样,他就是“姓名决定论”活生生的案例 。哈扎尔的手牢牢地搭在大腿上,在桌子下面抖个不停。他意识到自己的牙齿也在抖。和布兰奇共度良宵后,他已经有三十六个小时没能好好睡过觉了。他的精神紧张而兴奋,却渴望更加兴奋,与身体对抗,而身体已经筋疲力尽,只想沉睡。哈扎尔意识到,他终于耗尽了一切,耗尽了他的人生,还有旋转木马一样轮番上阵的兴奋剂与镇静药。

既然没有人对这本遗落的笔记感兴趣,哈扎尔便打开了它。纸页上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手写体。他试着去读,可字母却满眼乱舞。哈扎尔闭上一只眼再去看。手舞足蹈的文字落定为更整洁有序的一行又一行。他草草地往后翻了几页,发现有两种不同的笔迹——第一种笔迹是精致纤细的书法艺术;第二种笔迹则更朴素,更浑圆,更为常见。哈扎尔来了兴趣,但是只用一只眼睛去看实在累人,而且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因此他合上本子,把它揣进了夹克口袋。

二十四小时后,哈扎尔摸索口袋找笔,再次发现了这本笔记。他花了点儿时间才想起这个本子是怎么跑进口袋里来的。他的大脑好像雾气弥漫,头剧痛无比,虽然疲惫十足,却依然无法入眠。他躺在床上,所谓的床就是一团汗津津、发霉的床单和羽绒被,他抓紧本子,读了起来。

你有多了解身边的人呢?他们又有多了解你呢?你知道邻居们的名字吗?如果他们陷入麻烦或者离家多日,你能注意得到吗?

哈扎尔兀自一笑。他唯一感兴趣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如果你选择说出实话,说出那件事,会怎样呢?

哈!那他肯定会被抓起来。显然会被烧死。不过,现在要烧死他已经来不及了。

哈扎尔继续往下读。他相当喜欢朱利安。如果他能再早四十年出生,或者朱利安再晚生四十年,他完全想象得到,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一起在城里过夜生活,竖中指,掀起大骚动。但是他一点儿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故事(他都不愿对自己讲述,更别提对其他人了)。真实性是他完全可以剥离掉的东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躲避所谓的真实。他继续往后翻。他很好奇,在自己之前,是谁捡起了这个本子呢?

我叫莫妮卡,我在自家咖啡馆里发现了这本笔记。读了朱利安充满隐形人之感的故事后,你很可能会依着刻板印象,想象出一个靠养老金过活的老人,从头到脚穿着米褐色哔叽呢,腰部有松紧带,脚上是矫正鞋。好吧,我必须告诉你,那才不是朱利安呢。在他留下这本笔记之前,我亲眼看见他在上面书写,在我遇到过的70多岁的老人里,他是最不可能被人无视的一个。他长得很像甘道夫(不过没有胡子),穿的嘛,很像鲁珀特熊,通身芥末黄,丝绒便服,格子裤。但他就是应该这么光彩照人。可以看一下他的自画像,在国家肖像美术馆里展出过一阵子。

哈扎尔伸手去拿手机,好搜一下朱利安的画像,这时才想起手机还淹没在小酒吧厕所的马桶水箱里。他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呢?

恐怕我远没有朱利安那么有趣。

对此哈扎尔毫不怀疑。他从她小心谨慎、一丝不苟的笔迹里就能看出来,她就是个紧张兮兮的噩梦。不过,她至少不是那种在所有字母“O”里都画上笑脸的女人。

以下就是我的真相,极其老套乏味,而且是无聊的生理问题: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要个孩子。可能还想要条狗和一辆沃尔沃。事实上,就是所有这些老套的家庭核心元素。

哈扎尔留意到莫妮卡的冒号使用,看起来有点儿不协调。他以为人们再也不在乎语法了呢。他们几乎不怎么写字了。只发短信,还有表情。

哦上帝,写下来一看真是太可怕了。总而言之,我是个女权主义者。我需要一个男人来让我完整,来支持我吗?我拒绝这种观念,甚至连一些需要自己动手的重活也不行。我是个女商人,在男女之间,我是比较有掌控欲的那一个。恐怕我会是个糟糕的妈妈。然而,无论多么努力地理性思考这整件事,我仍旧觉得身体里有一片不断膨胀的空白,总有一天会将我整个吞没。

哈扎尔暂停阅读,飞快地吞下两片扑热息痛。一颗药卡在了他的喉咙深处,令他作呕。他发现一缕长长的金发落在旁边的枕头上,这让他想起了另一段人生。他把头发拂到地板上。

我曾经是个诉状律师,在一个很有声望的金融城大律所工作。他们付我一大笔钱,雇我是为了让他们的雇员数量在性别平等上好看,于是我的人生就这样变成了计时收费模式。但凡能用来工作的时间都用上了,我总是去健身房释放压力。我唯一的社交生活也都是围着工作派对和客户招待打转。我觉得自己仍旧和学校还有大学好友关系密切,因为我能在脸书上看到他们更新状态,但是呢,在真实的生活当中,其中的许多人我已经多年未见。

要不是妈妈说的那些话,还有一个叫塔尼娅的姑娘,我的人生可能就这样永远继续下去了:埋头苦干,做别人期待我做的事情,获得晋升和毫无意义的奖赏。

我从来没见过塔尼娅,或者,至少我认为我没见过,可是她的人生跟我很像——另一个有很高成就的金融城律师,但比我大10岁。一个星期天,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老板在那里。老板对她说,她不应该每周末都来工作,她在外面的世界里也应当有一份生活。老板的本意是好的,当时的那番对话想必触动了什么开关,让塔尼娅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空虚。下一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搭电梯去到顶层,从楼顶纵身而下。报纸竞相刊载了一张她的照片,是毕业那天照的,站在骄傲的父母中间,眼里充满希望和期待。

我不想成为塔尼娅,但我看得出来,我的人生正朝那个方向奔去。我当时已经35岁了,单身,生活中除了工作一无所有。所以,当莱蒂丝姑奶奶撒手人寰并留给我一小笔遗产时,我算上这些钱,连同这些年来一点点存起来的一大笔钱,做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不干了。我接手了富勒姆路上一家破败的甜品店,把它变成了咖啡馆,名叫“莫妮卡咖啡馆”。

莫妮卡咖啡馆,哈扎尔知道那里。就在他发现这本笔记的小酒馆的对面,不过他从来没进去过。他更喜欢那些平淡无奇的咖啡小店,小店里千变万化的咖啡师们不太可能注意到有多少个早晨,他跌跌撞撞地进门,宿醉未醒,也不会注意到,他常常在给出纸币前不得不先把它们展平了。莫妮卡咖啡馆看起来总是温馨得过分、正气凛然。全都是有机食物,还有老奶奶们热衷的食谱。那样的地方让哈扎尔自惭形秽。咖啡馆的名字也让他敬而远之。莫妮卡咖啡馆。你会觉得这是老师的名字,要么就是个占卜师,甚至是妓院的老鸨。反正拿来当咖啡馆的名字不怎么样。他继续往下读。

给自己当老板,而不是某个复杂组织架构里的一个名字,这件事仍旧让我兴奋不已(同时还是一个吸取教训、不断学习的漫长过程,这么说吧,本吉不是我的第一个雇员),但也有巨大的空虚感。我知道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听起来有多过时,但我真的很渴望童话。我想要遇见帅气的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用了手机交友APP“火种”,没完没了地约会。我尽量不那么紧张地挑剔,忽略他们没有读过任何一本狄更斯的作品,指甲脏兮兮的,嘴里塞满食物还说个不停。我发展了很多段关系,有那么一两段我真心以为能开花结果。但最后,全都以同样老套的借口告终:“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还没准备好安定下来……”讨厌,讨厌,讨厌。然后,六个月后,我收到了一条脸书通知,显示他们的感情状态变更为“订婚”,我知道只有我收到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哈扎尔倒是可以贸然地猜测一下。

人生中的一切我都是计划好的,也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写待办清单,我设定目标和重要节点,我让事情有始有终。但是我现在37岁了,快没时间了。

37,哈扎尔在稀里糊涂的大脑里仔细斟酌了一下这个数字。他肯定会划掉这么个人,哪怕他自己已经38岁了。他还记得在银行办公桌上向一个哥们儿解释说,当你在超市买水果,你肯定不会挑最接近熟透腐烂的桃子。在他的经验里,年纪大的女人就是大麻烦。她们有期待,有日程表。你知道的,不出几周,你就得跟她们谈一谈。你们必须讨论下一步要往哪里走,就好像你是在22路巴士上,轰隆隆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往前慢慢地开。他打了个寒战。

无论何时,只要有朋友在脸书上发一张腹中宝宝的扫描照片,我都会点赞,给她们打电话,滔滔不绝地告诉她们我有多为她们激动,但是,说实话,我只想怒吼,想问为什么不是我。

然后我就得去彼得·琼斯百货的杂货部,因为在一绞绞毛线、编织钩针和各色纽扣的包围下,没人会在杂货店里感到压力,不是吗?

一绞?竟然有这么个词吗?缝纫用品?那种东西竟然还存在吗?人们显然都是从普利马克买一切加工完成的东西吧?而且,这种解压方式多奇怪啊!跟简简单单喝下双份伏特加相比,这种方式也太低效了吧?

我的生物钟太吵,让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那么躺着,诅咒荷尔蒙让我变成了絮絮叨叨的怨妇。

所以,就是这样了。我已经完成了朱利安要我做的事情。我真心不希望自己有一天觉得后悔。

至于朱利安,好吧,我有个计划。

她当然有个计划,哈扎尔心想。他知道她是哪种人。这种人恐怕都会把生活切分成不同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个分配好的关键性绩效指标。她让哈扎尔想起了某个前女友,在一个难以忘怀的夜晚,那姑娘向他出示了一份PPT,用以呈现两人的关系——优势、弱点、机会和威胁。他当即结束了那段关系,一秒都没耽搁。

我绝对知道该怎样让他再度出来活动。我设计了一个宣传海报,邀请当地画家每周来咖啡馆上一次晚课。我把海报贴在了橱窗上,所以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他自己上门。我打算把这本笔记留在对面那家小酒吧里。如果你是捡到这本笔记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啦。

哈扎尔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自从二十四小时前喝完最后一顿大酒——也就是发现这本笔记的那天,这双手就没有停止过颤抖。浑蛋。为什么是他呢?别的不说,他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去地铁站的路上他肯定得从莫妮卡咖啡馆门前经过。他可以突然进去要杯咖啡,好好观察一下她,把笔记本还回去,这样她就能把本子给到更合适的人。

就在哈扎尔合上笔记本的时候,他注意到莫妮卡在下一页又写了些别的。

P.S.我给笔记本包上了透明的黏膜塑料封皮,做点儿保护,但是请别丢在雨里,无论如何都不要。

不知怎么的,哈扎尔有点儿惊讶,他发现自己在笑。 RsFZAYp9q3020kthFathk6A38R6Y6pEOTGq3gntlHZ4uVn+VWelEwUzKxhzhtbv0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