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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要来朱利安家中喝茶。
他记不起上一次有客人来访是什么时候了。这里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人，不是政治说客，或者耶和华见证会的那些人。朱利安一直在努力做一些事儿，他坚信这些事儿可以被描述为“胡堆乱塞”。几十年来陆续获得的物品堆满了他的起居室，但是在两三个小时的艰苦收拾后，他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至少得腾出足够的空间，让每个人都有地方坐才行。他为什么要让房间变成这副模样呢？玛丽会怎么说呢？她总能让房间保持干净整洁。或许，他之所以有填满每一寸空间的冲动，是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不那么孤单，或许是因为每一件物品都充满了回忆，联通那些更让人愉快的时光。而且事实证明，物品比人要可靠多了。
他已经用垃圾填满了小别墅外面的两个垃圾桶，于是他打开楼梯下面的储物间，尽可能地将东西往里塞：书籍、杂志、一摞黑胶唱片、三双威灵顿长靴、一只网球拍、两盏坏掉的灯，还有二十年前一时心血来潮留下的一套养蜂套装。关上储物间后，他背靠在门上。实在是处理得太晚了。不过至少他清理出了沙发和几把椅子。
门铃响了。很准时！朱利安压根儿就没指望他们能准时。他出席社交场合的时候总是要迟到个三十分钟。他喜欢中途进场，或许是因为守时这种行为显得不时尚吧。看来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朱利安走出小别墅，走向通往富勒姆路上的那扇黑色大门。他以自己特有的夸张动作打开大门，引三位客人进门：莫妮卡，帅气的澳大利亚男孩儿莱利，还有巴兹。他们告诉朱利安，本吉在看店。
“请进，请进！”他说道，而三位来客则呆若木鸡，张大嘴巴，盯着砖石铺就的院子。院子中心处有座喷泉，草坪修剪齐整，还有古老的果树和由工作室的建筑组成的小聚落。
“哇哦。”莱利惊叹，“这地方简直棒呆了。”
这个美式的表达让朱利安皱了皱眉头，而且澳大利亚式的发音更突出了这种美式的感觉，但随它去吧，现在不是大讲特讲英语之美与广泛用途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秘密花园》里的小女孩，她追逐彩虹，发现了墙后的魔法世界。”莫妮卡说。她比莱利要更浪漫，朱利安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表示认同。“就好像身处截然不同的时间范畴，在另一个国度似的。”
“这里是1925年建造的。”他们热烈的反应鼓舞了朱利安，他告诉他们，“是由一位名叫马里奥·曼南提的雕塑家所建。显而易见，他是意大利人。他将自己位于佛罗伦萨的庄园复制了过来，这样一来，待在伦敦的时候也能觉得和在家时一样了，而且只把工作室租给志趣相投的画家与雕刻家。现在嘛，当然了，他们已经全都搬进了公寓。我是唯一留下来的画家，但是我也很久没有画画了，自从玛丽……”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为什么直到玛丽不在了，他才意识到，玛丽就是他的缪斯呢？他曾经认定一位缪斯必须超凡脱俗，转瞬即逝，绝不是总围着你打转、不被你当回事儿的人。若是他能早点儿明白，事情或许就会大不一样了。他重新振作起来。现在可不是反省、后悔的时候，他在忙呢。
朱利安领着他们穿过天蓝色的大门，进入他的小别墅。
“看看这地板！”莫妮卡指着铺满一层的木地板，对莱利说。地板上几乎洒满了油漆点，仿佛是天花板上的彩虹爆了炸，偶有明亮的摩洛哥风格的小地毯穿插其中。“这本身就是艺术啊。”莫妮卡补充说。
“别光愣愣地站着啊。坐，请坐。”朱利安说着把他们领到茶几旁边，刚刚清理出来的椅子和沙发就围在那里。茶几是用一块巨大的斜边玻璃制成的，以四摞古书作为支撑，保持平衡。壁炉里的火焰在他们的面前熊熊燃烧，根本就是在取笑地方政府的空气净化政策。
“喝茶吗？英式早餐茶、伯爵红茶还是大吉岭红茶？胡椒薄荷茶我也有。玛丽以前很喜欢。”朱利安说。
朱利安在小小的厨房里从容不迫，将茶包放进茶壶，莫妮卡则去寻找朱利安指给她看的架子，寻找薄荷茶。终于，她找到了一个锡罐，泛黄的标签上写着“胡椒薄荷”。她打开罐子，想要拿出茶包，结果里面却装着一张叠起来的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来，大声读出了写在上面的话：“永远别忘了给你的客人拿曲奇饼干吃。”
朱利安放下水壶，双手捂住脸：“哦上帝啊。那是玛丽留下的字条之一。我总是能发现它们，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出现过了，这是近来找出的第一张新字条。显然，她担心我自己应付不来，当她知道自己要离我而去时，就开始满屋子藏字条，给我留下小贴士。该死的，我忘了曲奇饼。但是别惊慌，我有蜂窝松饼！”
“她是多久以前去世的，朱利安？”莫妮卡问道。
“等到3月4号就整整十五年了。”朱利安回答。
“从那以后你就没打开过这个罐子？那我还是喝英式早餐茶吧。”
莫妮卡驻足在一幅铅笔素描前，这张画钉在壁炉上方的架子上，画上一个女人在搅动一只硕大的炖菜锅，同时回眸一笑。
“那是玛丽吗，朱利安？”莫妮卡问。
“哦是的。那是我最深爱的记忆之一。在这栋房子里，这样的记忆随处可见。有一张在浴室里，画的是她在刷牙，那边有一张，”他回过身指向客厅，“画的是她抱着一本书蜷缩在扶手椅里。我不信任照片。照片没有灵魂。”
他们围炉而坐，每个人的舒适程度各不相同，主要取决于朱利安那些五花八门的物品对他们栖身其上的家具的侵占程度。大家都在火上烤蜂窝松饼吃。
“我觉得自己就像穿越进了伊妮德·布莱顿的小说里。”巴兹说，“朱利安就像是昆汀叔叔。莫妮卡，你要提议前往科林岛的旅程吗？带上一罐沙丁鱼和许多姜汁啤酒。”
朱利安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乐意当昆汀叔叔。那角色不是有恋童癖吗？
“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么多人，能不能给我帮上忙。”朱利安说。
“当然能。”巴兹条件反射地回答，甚至都没等一等，听听朱利安要说什么。
“我一直在琢磨，我可能需要一部移动电话。这样的话，如果美术课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你们都能跟我联系上。”这话脱口而出，朱利安真希望自己能给收回去。他不愿让自己听上去贫乏不堪，也不想让别人勉强给他打电话。
“你真的没有手机吗？”巴兹问道，语气里流露出彻头彻尾的不理解。
“是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动过了，也没人会给我打电话，所以有什么意义呢？我用那个。”说着他指向了角落里的一部深绿色胶木电话机，是有拨号盘的那种，沉重的电话通连在螺旋状的软线上。莫妮卡走过去，凑近了观察，拨号盘中间的小圆片上写着“富勒姆3267”。“还有，”朱利安继续说，“那种电话你们可以狠狠地摔上。但你们不能狠狠地挂断手机。想象一下，整整一代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狠狠地摔上电话的乐趣。”
“我小时候爸妈有一部那样的电话，就摆在门厅里。”莫妮卡说。
“我从前确实有过手机。事实上，我可是个先行者。”朱利安说，“他们给过我第一款机型来试试看，因为我当时相当时髦，有家杂志想要采访我，问我认为手机能否流行起来。那本杂志我现在还放在什么地方呢。”
他努力想从椅子里站起来，但是那把椅子比他平常坐的那把要深得多。巴兹拉住他的手，帮他站了起来。“谢谢你，巴兹。”他说，“最近这些天，如果我坐得太久了，身上每一寸地方似乎都无法动弹。”
“你应该打打太极拳，像我奶奶那样。”他说，“她非常相信那个，不打太极都没法开始这一天。让老迈的身体保持活动，让思维警觉，她说。”
“那你当时说它们会流行吗？手机？”莫妮卡问。
“没有！”朱利安哈哈大笑，“我说没有一个正常人想让人时时刻刻都能追踪到他，我肯定是不愿意，那是对隐私的侵犯！”
朱利安伸手去够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高架子，拿下一个布满灰尘的大硬纸盒。里面是个手机，但是真的很难将那东西描述成手机。它的样子像块砖头，顶部还探出一根直挺挺的长天线，个头嘛，比莫妮卡的手提包还要大，你得有个小行李箱才能带着它出门。
“朱利安，那真的是电影《华尔街》里戈登·杰科用的手机。”莱利说，“你可以在易贝上卖上好价钱。是个相当有价值的藏品。”
“我还有过更新式的诺基亚，”朱利安说，“在90年代的时候，但是玛丽离开后就坏掉了，我完全没想过要换一个。我从来没用过聪明手机。”
“智能手机。”莱利纠正他。
“但你接受了互联网，对吧？”震惊中的巴兹问道，“你有笔记本电脑之类的吧？”
“我又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勒德分子
，年轻人。我有电脑，一直在更新。我读报纸、所有时尚杂志，也看电视。我猜，我甚至比你们还要了解2019春夏季搭配的影响力！总而言之，有一样东西我手里有很多很多，那就是空闲时间。”
巴兹拿起一把中提琴，背靠着书架，书架上覆着满满一层灰。“你拉这个吗，朱利安？”他问。
“那不是我的，是玛丽的。请放下。玛丽不喜欢任何人碰她的中提琴。”说这话时，朱利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唐突，其实完全没必要，很容易让人指责他反应过度。可怜的巴兹好像被吓了一跳。
“我能用一下你的茅厕吗？”莱利问道，很好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茅厕？ 这里可是伦敦市中心，不是澳大利亚内陆。朱利安决定随他去吧，回头给莱利指了指前门的方向。
巨大的撞击声让莫妮卡将正在喝的茶洒到了大腿上。大家全都转过身去看莱利，看他震惊地呆立在原地，被山一般的物品包围。这些东西从储物间里一涌而出，就像杰克从盒子里弹出来一样
。一大堆唱片，全都从封套里掉落出来。还有威灵顿长靴和杂志。稳稳搭在最上面的是个养蜂人用的面罩。
“我想我是开错门了。”他回过身冲他们喊道，并且努力把所有东西都给塞回去。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一大堆东西占据的空间，似乎比它们逃窜出来的储物间要大上两倍。
“放着别管了，孩子。”朱利安说，“之后我会解决的。我得来趟垃圾场之旅了。”
“绝对不行，朱利安！”莱利喊道，看起来惊魂未定，“我敢肯定这里有些东西真的很有价值。我要帮你在网上把它们卖掉。”
“我真的不能要求你做这件事。”朱利安反对，“你有更好的事情可以打发时间，我能肯定。或者，至少，我得支付你合理的酬劳。”
“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能将卖出价钱的百分之十分给我，那我们两个都会很开心。你处理掉这些杂物，我呢，赚取一些旅行资金。我太想去巴黎看看了。”
“我可以搞定手机。”莫妮卡插嘴说，“我最近才换了新的手机，所以旧的那个可以给你用。我们会给你弄一张预付费的SIM卡。”
朱利安看着莱利和莫妮卡，两人眼下就并肩坐在沙发上。如果他没搞错的话，莱利被爱情轻轻击中了。朱利安那双艺术家的眼睛对姿势上的细节观察入微，之前他就注意到，莱利会模仿莫妮卡的动作，坐得离莫妮卡也很近，近得出乎预料（虽然可能是因为沙发上的弹簧暴露了出来，填充材料也炸开了花，就在莱利的左边）。
哦，年轻人的乐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