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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传来的咔嗒咔嗒声让莫妮卡有点儿恼怒。她一直在专心地画画，努力为自己笔下的拖鞋重新调制出深浅合适的酒红色。她只得起身，去把不速之客扫地出门，但接下来她却开了门，与一个男人迎面相遇，男人脸上的微笑是那么迷人，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就把他领了进来，在桌上给他腾了位置，就在自己的旁边。
莫妮卡其实没那么善于应付陌生人。她过于多虑，总想给人留下得体的印象，因此很难放松下来。她从未忘记第一次工作面试前，别人告诉她，人们对你的看法，百分之九十都形成于初次见你的头两分钟。但莱利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似乎轻轻松松地就融入了这个集体，像是烹饪秘方里的最后一个成分。他是不是无论去哪里都会这样快速融入呢？多非凡的技能啊。她总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挤进一个圈子，要么就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外面，伸长脖子往里瞧。
“你来伦敦多久了，莱利？”莫妮卡问他。
“我是昨天下的飞机。十天前我离开珀斯，路上又停了几站。我现在和朋友的朋友待在一起。”
莱利的言谈举止从容不迫，非常放松，同大多数伦敦人的僵硬、严苛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脱掉鞋子，光着一只晒黑的脚前后晃荡。莫妮卡很想知道他的脚趾缝里是不是还残留了沙粒。她真想把铅笔掉在地上，这样就有借口在桌子底下摸索一圈，看看到底有没有沙子。她努力扼制住了这份渴望。 打住，莫妮卡， 她批评自己，想起了妈妈最喜欢的一句箴言： 女人需要男人，就好像是鱼需要自行车。 但有时候，这话又是那么自相矛盾。因为妈妈还说， 不要太晚才组建家庭，莫妮卡。还有什么能比家庭带来的乐趣更多呢？ 这两句话到底要怎样才能并行不悖呢？就连埃米琳·潘克赫斯特也有丈夫，有孩子——一共五个。恰当地过生活可真是不容易啊。
“你之前来过伦敦吗？”她问莱利。
“没有。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来欧洲。”莱利回答。
“我明天要去博罗市场采购，你想一起去吗？那是伦敦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莫妮卡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干吗，话却已经说出口了。这话究竟打哪儿冒出来的？
“非常愿意。”莱利咧开嘴，笑着回答，看上去真诚可靠，“你住在哪儿？我完全没计划。”人怎么可能没计划呢？而且他甚至都没问博罗市场是什么地方，在哪里。莫妮卡绝不会在做调查前就同意某个安排。但是她很高兴莱利同意了。
“不如我们十点左右在这里见面？避开早高峰。”
莫妮卡套了一件鲜红色的毛衣，穿了双低跟靴，戴了大大的圆耳环，为了搭配作为工作服的清爽白衬衫和黑裤子，她还稍微涂了点儿口红。她不断提醒自己这是 出外勤 ，不是约会。莱利想对伦敦更熟悉一些，她呢，需要人帮忙拎袋子。如果是约会的话，她肯定会苦苦纠结好多天该穿什么，想好几个妙趣横生的奇闻趣事，在对话中假装不经意地丢进合适的位置，还要查好备选地点，以便随机应变。只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才能表现得自然从容。也不是说迄今为止这些招数都管用，莫妮卡想到了邓肯，那个热爱蜜蜂的素食主义者。她刻意触碰那段回忆，就像检查疼痛的牙齿，似乎仍有痛感。其实就是隐隐作痛罢了。干得漂亮，莫妮卡。
莱利很晚才现身。莫妮卡知道自己说的是十点左右（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放松而随意），但她的意思就是十点，不是十点三十二分。但是，同莱利生气就好像是对一只小奶狗生气。他是那么朝气蓬勃，对一切都充满热情，和莫妮卡是那么不同。莫妮卡觉得他很神秘，很有趣，同时也让人有点儿筋疲力尽。而且他还那么帅，她心想，而后又责备自己太肤浅。“性别物化”可不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
“真希望我的兄弟姐妹都能看到眼前这一切。”两人在货摊间绕来绕去时，莱利说道。多种多样的文化元素与影响力构成了伦敦这座大熔炉，大家彼此抗衡，冲击感官，为了各自的文化风俗而相互竞争。
“真希望我有兄弟姐妹。”莫妮卡说，“我是个备受期待的独生女。”
“你有没有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朋友？”莱利问道。
“没有，的确没有。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严重缺乏想象力？不过我确实给所有的泰迪熊都起了名字，每天晚上都要拿着登记表给它们点名。”哦上帝啊，她是不是分享得太多了？她 绝对 是分享得太多了。
“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特里格海滩上，和哥哥们冲浪。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带我出去，那时候我连冲浪板都拿不住呢。”莱利说。他们排进了买手撕猪肉卷的队伍，“我就是很喜欢街头美食，用手来吃，你也是吧？”莱利问，“我想说，究竟是谁发明了刀叉？真是太扫兴了！”
“真要坦白说的话，街头美食其实会让我有点儿紧张。”莫妮卡说，“我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没有定期进行食品安全检查，而且没有一家有食品卫生证书。”
“我敢肯定，百分之百安全。”莱利说。莫妮卡喜欢他的乐观，只是，虽然他可爱又天真，但也很危险。
“是这样吗？看看那个正在操作的女人。她都没有戴手套，既要做吃的，还要收钱找钱，那双手简直就是滋生细菌的温床。”莫妮卡知道，自己很可能要给人留下轻微强迫症的印象了。很可能，或者说不出所料，莱利并不像她那么在乎食品安全。她还发现，在用到“温床”这种字眼的时候，她瞬间脸红了。镇定一点儿，莫妮卡。
过了一会儿，莫妮卡意识到，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但她明明就是在享受做这样一个女孩：在街上用手吃东西，身边还有个不怎么认识的大帅哥。这绝对是不计后果。相比几分钟之前，世界似乎猛然间变得宽广了，也装满了更多可能性。他们继续前往售卖墨西哥小油条的摊位，小油条还热着，撒满了糖，蘸了融化的巧克力。
莱利竖起大拇指，轻轻揩了一下她的嘴角。“你漏掉了一点儿巧克力哟。”他说。莫妮卡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比她对糖的渴望强烈得多。她飞速检索了一遍心里的清单，为何这些挤进她脑袋里的如此色情但绝对不受欢迎的想象永远也不会成真，理由都在这份清单上：
1. 莱利只是个过客。卷入其中压根儿没有意义。
2. 莱利才30岁，比她小7岁。而且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是梦幻岛上的迷失男孩。
3. 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对她感兴趣。她大概知道自己在吸引力等级里的位置。莱利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帅气（她发现莱利的爸爸是澳大利亚人，妈妈是巴厘岛人），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们得回去了。”她说，同时意识到，如果有那么一条编织好的咒语，那么此刻她正在打破它。
“你的父母也是美食家吗，莫妮卡？你的天赋由此而来？”经过某个摊位时，莱利问她。这个摊位摆满了一篮一篮的橄榄，满目深浅不一的绿色和黑色。
“事实上，我妈妈去世了。”莫妮卡回答。她为什么要说这个呢？你肯定觉得，现在的她应该明白，这种话题必定能瞬间让一段对话迅速降温。她继续说了下去，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避免言语间出现任何空白，以免莱利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儿什么填补一下。“我们家堆满了方便食品——土豆泥、松饼、为特殊场合准备的炸鸡。你看，我妈妈是个激烈的女权主义者。她认为从头开始做饭是向父权投降。当我念的学校宣布说女生们要学家政学，而男孩子要学木工时，她对着学校大门，威胁说要砍掉自己的手，除非我可以自由选择。我太羡慕朋友们了，她们都能带着装饰得美美的纸杯蛋糕回家，可我呢，只能辛辛苦苦地做一只摇摇欲坠的鸟笼。”
莫妮卡还能鲜活地记得自己冲妈妈大吼大叫：“ 你又不是埃米琳·潘克赫斯特！你只是我妈妈！ ”
妈妈回答了，声音如不含一丝杂质的钢铁般冷硬：“ 我们都是埃米琳·潘克赫斯特，莫妮卡。不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
“我打赌你妈妈肯定会为今天的你骄傲，莫妮卡。拥有自己的事业。”莱利说。
此时此刻，这是最正确的一句话。莫妮卡渐渐哽咽起来。哦上帝，拜托你千万别哭。她又赶紧把自己变成麦当娜。麦当娜是永远、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在公众面前哭出来的。
“没错，我想她会的。事实上，我开这家咖啡馆的主要原因之一，”她说，努力驱走声音中的犹豫和颤抖，“就是我知道她会有多爱它。”
“你妈妈的事我真的很遗憾。”莱利说着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因为拎着太多莫妮卡买的东西，所以动作有点儿笨拙。
“谢谢。”莫妮卡回答，“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只是从来没能明白， 为什么是她 。她真的是个超级离经叛道的人，个性鲜明，活力四射。所以你总觉得，癌症必然会挑个容易点儿的目标才对。每当人们说到与疾病‘搏斗’或者‘抗争’时，她就很厌恶。她会说： ‘我要怎么期待自己去和看都看不见的东西搏斗？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竞争，莫妮卡。’ ”
他们步频相同地往前走，双双陷入沉默，莱利并没有试图去化解这份沉默，这让莫妮卡很开心。随后，她又将对话拽回了定价结构方面，总算自在多了。
“我不太确定我能不能长时间应付这种天气。我是怎么想到要在11月来英国的？我还从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呢。”穿过伦敦桥、回到泰晤士河北岸的时候，莱利告诉莫妮卡，“我的旅行包里空间不多，只能装一些轻便的东西，所以在冻死之前我得给自己买件长大衣。”他的澳大利亚口音将每一个陈述句都变成了疑问句。起风了，吹起莫妮卡长长的黑发，糊了她一脸。
他们停了一分钟，在桥的正中，这样莫妮卡就能给他指一指泰晤士河沿岸的伦敦地标——圣保罗大教堂、贝尔法斯特号巡洋舰，还有伦敦塔。在她做介绍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莱利仍然抱了满怀的盒子还有袋子，俯过身来，亲吻了她。就是那样，在话说了一半的时候。
你不能这么做啊，这显而易见吧？在这种日子，还有这把年纪，根本就不合适。你得先获得允许。或者，至少，等待一个信号。她之前是在说如果伦敦塔上的乌鸦飞走了，迷信说法是皇权和国家就会陷落，而且她绝对可以肯定，这句话百分之百不能被看作邀请。她等着怒气聚集起来。结果呢，她发现自己吻了回去。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她心想，紧跟着想到的是，哦，真该死。她不顾一切地抓紧脑海里的那张理由清单，清单上列着，为何这 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而后，当莱利再次吻她时，她将这份清单撕成两半，撕成碎片，将纸屑纷纷撒向大桥的一边，眼看着它们如雪花般飘入桥下的河流中。
显然，莱利永远也不属于明智的长期课题，他和自己太不一样了，太年轻，转瞬即逝。而且她愿意打赌，莱利永远也不会读狄更斯的小说。但是，或许她可以拥有这么一段露水情缘呢？看看会怎么样。顺其自然。或许她可以试着戴上那样一张假面，就像穿上化装舞会的套装，就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