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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醒来时有一种不大一样的感觉。他花了点儿时间才搞清楚到底哪里不同。这些天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和身体似乎在以不同的速度运转。早上的第一件事是他的身体会醒过来，但头脑则要再过一会儿才能跟着醒来，搞清楚自己人在何处，发生了什么。这就是衰老，毕竟他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身体与头脑会有片刻相交，或者同步，然后在剩下的一整天里，他的身体都会稍稍滞后于头脑，并拼命地想要跟上步调。
想这些的时候，朱利安盯着床边墙面上深浅不一的绿色线条，就像斑驳的草叶沐浴在阳光中。那都是玛丽画的，那时她正琢磨着如何重新装饰卧室。最终，那些颜色没有一个入选，房间保持了原先脏兮兮的象牙色。或许那时玛丽就已知道，改变是没有意义的。
终于，朱利安意识到今天早晨究竟有什么新情况。 一种有目标的感觉。 他今天有事情要做——赴一个约会。人们翘首以待，指望着他。他比平常更为精力充沛地掀开被子，缓缓下床，小心翼翼地走下旋转楼梯。阁楼上是他的卧室和浴室，楼梯从那里通下来，一直通往客厅和开放式的小厨房。厨房里，有一张待办清单贴在冰箱上。
1. 选择服装
2. 搜集材料
3. 艺术商店
4. 道具
5. 晚上七点准时抵达“莫妮卡咖啡馆”
他在“准时”下面画了两道线。不是因为他健忘，而是因为除了某些例外情况——见牙医——多年来，他没必要准时去任何地方，所以异常激动。
喝完早上第一杯特浓咖啡后，朱利安走进衣帽间。从前他和玛丽会留客人过夜，这里曾是客房，但现在，这里满满当当塞着一排又一排朱利安的衣服，全都挂在金属轨道上，鞋子在轨道下排成一排。朱利安很喜欢自己的套装。每套衣服都承载了一段回忆——一个时代，一个事件，一桩风流韵事。若是你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能闻到有些衣服上仍旧残留着旧时代的香气——玛丽手做的橘子酱，来自威尼斯假面舞会焰火表演的无烟火药，或是来自克莱里奇一场婚礼上的玫瑰花瓣。
朱利安为今天挑出的几套不同的备选服装，都搭在角落的躺椅上。最近穿衣服花的时间太长了，因此，在开始试穿前将全部衣物都挑选得当显得至关重要，不然他就得被困在衣帽间里一整天，用那双越来越不配合的患了关节炎的手整理了上面就顾不得下面。他朝那几套衣服投以批判性的目光，最后决定穿那套比较素雅的去。专业，像个工作的人。他有要务在身——上美术课，因此不想让自己的穿着过分夺目。
朱利安去到工作室，房顶有两倍高，阳光穿过玻璃屋顶和落地的玻璃窗倾泻而入，他打开标记了“铅笔”的抽屉。朱利安并不是个天生爱整洁的人。不管以什么人的标准来看，他的小别墅都堪称乱得一团糟。但是在他的人生当中，有两类东西始终保持整洁，且安排得非常妥帖，那就是衣服和美术材料。他仔仔细细地选择了一排铅笔、石墨棒和橡皮擦，有些非常新，有些则能回溯到披头士的年代，其他画具都介于两者之间。朱利安最喜欢的铅笔已经被削尖过太多次，短得几乎握不住，但他没法扔掉。它们可都是老朋友啊。
还能拢起一堆铅笔来，朱利安很开心。那位带着善意的女士莫妮卡对他说过，今天晚上会有十个人来听晚课。她甚至得将一些人拒之门外！这么看来，他还是老当益壮嘛。
朱利安在工作室里转来转去，搜集可能对新学生有用的东西。他发现了一批画板，可以让他们把速写钉在上面。他拽下各式各样搭在模特身上的布料，用来做背景布。他搜寻自己最钟爱的策展参考书，想找出最能给天真少女带来灵感的内容。他尽力不让那些按照年代排列整齐的展览目录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些目录轻而易举就能将他送回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的“伦敦艺术世界”。
课程是两个小时，莫妮卡按每个学员十五英镑收费。他想过这未免也太多了，但莫妮卡却轻飘飘地对他说， 这里是富勒姆。人们付给遛狗工的钱都比这多。 莫妮卡付给他一节课七十五英镑，（一大笔钱！）还给了他所谓的“小额备用现金”，用来支付从艺术商店购买的额外物品。朱利安看了一下怀表，上午十点，艺术商店才刚刚开门。
朱利安走过咖啡馆时，能看到莫妮卡正绕着排在柜台前的队伍艰难地找路，手里端着一盘饮品。他注意到，莫妮卡没有一刻停下过，哪怕是坐着的时候也生气勃勃，马尾辫神气活现，甩来甩去。当她聚精会神地做什么时，就会绞着一绺头发，一圈圈地绕在食指上；当她听人说话时，会把脑袋歪向一边，就像他的老杰克罗素
那样。
朱利安仍然很想念他的狗，基思。玛丽离开几个月后，基思也离开了。他责怪自己深陷于对玛丽的愧疚，因而没有给予宠物足够的关注。基思变得憔悴，越来越没有精力，越来越没有生气，直到有一天，它再也不动了。朱利安试图模仿这种缓慢而坚决的自我了结方式，但是，就像许多事情一样，他失败了。他将基思的身体装在超市的环保袋里带去公墓（真是讽刺啊），趁着没人旁观的时候，把基思埋在了司令墓的旁边。
莫妮卡似乎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去哪里。大多数人似乎都是被生活的变迁裹挟着前行，但莫妮卡像是在指挥生活，甚至对抗生活，每一步都是。朱利安才认识她一周左右，然而，她似乎已经带上了他，重新安排了他周围的一切，然后将他放在了一个已经改变的现实里，这现实异乎寻常，令人惊叹。
可是，虽然莫妮卡已经对他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朱利安还是注意到自己几乎不了解她。莫妮卡似乎为自己建造了一层保护罩，他真的很想画她，就好像他的笔刷能够揭开保护罩下的真相。朱利安已经有十五年时间未曾想画任何人了。
过去几年里，他多次走过这条路，对匆匆掠过身旁的路人感到惊奇，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与此同时，他自己却是毫无理由地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唯一的理由就是恐惧，他生怕自己不这么做就会彻底无法动弹。但是今天，他也成了路人中的一员——是要去往某个地方的某个人。
朱利安小声哼唱起来，引得几个路人扭过头来，在他经过的时候冲他微笑。朱利安不习惯引来这种反应，因此狐疑地望着他们，这一刻他们恢复了匆匆的脚步，继续赶路。在艺术商店，他挑选了十二张巨大的绘图纸，拿去了收银台。他默默地想着，没有什么比一张白纸更让人激动，也更让人不安。
“我为要上的美术课挑用品。”他对收银员说。
“嗯嗯。”收银员回答。你绝对不会将他描述成一个健谈的人。
“我很好奇，今晚的课堂上会不会有崭露头角的毕加索。”他说。
“是现金还是刷卡？”收银员回应他。翻领上的徽章显示出他是五星级客户服务的收银员。朱利安很好奇，一星级收银员得是什么样的。
下一站：道具。
朱利安停在街角的商店，一大篮一大篮的水果和蔬菜堆在街道上。或许可以放一碗水果？不好。太无聊和老套。毫无疑问，就算是初学者的课堂也可以更有一点儿挑战性吧？而后，就好像是一条湿漉漉的烟熏鲱鱼打在他的脸上，鱼店的气味儿让他突发奇想。他朝橱窗里望去，有了，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