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怡的角色变了,他现在是“开锁”的人:别人修改了他密码,他要去发现并改正这些修改。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住在密码处办公楼不合适了。他被转移到密码处下属的电报库房里。那是一排平房,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在密码处小楼背后。这里是库藏密码和电报的地方,我们每个月领的新密码和我们平时处理完的电报,都被保管在这里。它当然很重要,所以平时二十四小时都有持枪哨兵把守。
我是第二天上午从秘书小李和机要员小青的谈话里得知情况的,当时李秘书从外面回来,正在登记文件的小青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李说:“就没去成,不准我进门,见了鬼了,连我们都不信任!”小青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小李说:“就是那个专家住在里面,听说重庆的人在追杀他,野夫专门把他藏到里面去了。”
李秘书是去交电报的,我们是一周处理一回电报,统一交到库房。但这一次小李没有交出去,说是推到下周一起交。我问小李:“那有没有增加警力?”他答:“这我倒没注意,进不去,也看不到。”我问他:“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白专家住在里面?”他说:“我看见的,我在门口,哨兵拦住我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院子里散步。”
后来我了解到,野夫因为怀疑白大怡在耍名堂,所以专门派出自己的卫兵来守着他,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防他逃跑。白大怡其实被软禁了!不经野夫同意,任何人不得入内找他,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这比原来在小楼里还无法挨近,要想锄掉他真是比登天还难。革老得知这一情况后,连夜召集我们开会,林婴婴也去了。我曾担心革老不叫她,因为那天散会后他私下同我说,我们小组庙小,容不下她。革老性格直爽,容易感情用事,加上资格老,依老卖老,让他变得更加感情用事。林婴婴初来乍到就冒犯他,让他特别烦。这次会议下来,革老对她更烦了。
会议一开始,革老让我介绍白大怡的最新情况。我话音刚落,林婴婴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态度是轻率的。她说:“怎么这次野夫搞得这么警惕,分明是要考验我们。”革老对她没大没小的抢话说很生气,板着脸,甩话给她:“敌人又不是傻的,已经遭过两次暗杀,能不谨慎嘛。”
她看看革老,像没有听出革老话里的情绪,笑道:“看来,这次行动比我想象的要难。”
革老气鼓鼓地说:“难得多!”
她看看革老,又看看我,好像要安慰我们似的,十分放松地说:“不过也难不倒人,人家连总统都能杀,他白大怡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只要他不是孙行者,不会上天入地,我们总能找到办法。”
革老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对着天花板说:“你说的容易,就我们这么几杆人,老的老,女的女,想什么办法去。嘴上说,我可以把天捅破,地穿洞。但我们不能靠嘴吃饭,我们是靠拚命吃饭的。拚了命可以把任务完成,这饭我是要吃的,如果拼了命也完不成任务,光送死,这事我不想干。”革老召集我们,其实不是要我们研究行动方案,而是通知我们,他已经决定要辞退这个任务。
“这怎么行?”林婴婴率先反对,“我不同意。”
革老把目光全部集中在她脸上,死死盯着她,却不吭声,但要说的话全在脸上,目光里。那意思很明白: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才来几天,算老几,放什么屁!
林婴婴像个不懂事的少女,全然没有发现革老的轻慢和恶意,热烈地迎接着他如炬的目光。好像从革老的目光里看到鼓励一样,她思量一会,鼓足勇气,慷慨地说:“这样吧,革老,如果你信任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努力完成。”
革老愣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同时对她的轻率显得很为不满。他严肃地说:“莫愁湖同志,这不是儿戏,这是当前我们最紧要的任务,我们可以退下来,决不能说大话,瞎胡闹。我们退下来,是为了让组织上安排更合适的人去完成。”
林婴婴看看我和革老,笑着问革老:“你怎么知道我是瞎胡闹?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随便接下来的。”她的语气如此肯定,让我和革老不知说什么好,我们互相看看,未置一词。冷场之后,林婴婴说:“当然,我也需要你们配合,首先我要确切知道他的行踪。”
革老说:“刚才不是说了,他作息都在那小院里。就是说,他不出门,没有行踪。”
林婴婴说:“不是说他要出门散步吗?散步就是行踪,我要知道他准确的出门时间,一天几次,何时出,何时回。这应该可以摸清楚吧。”她问的是我。我说这应该可以。她说:“那就麻烦你了,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说得这么轻巧,像去逮小偷。
革老说:“要知道,这人我们已经杀过两次,是只惊弓之鸟,又是只满身盔甲的铁鸟,你初来乍到,连鬼子大院都进不去,凭什么去完成任务,万一再出问题怎么办?”
两只酒窝荡漾开来,林婴婴笑道:“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所以对我不信任。我要取得你信任,唯一办法是干上漂亮一仗。如果出了问题,我死了,算事故,你可以不追认我为烈士;不死,你就放遂我,把我从你小组开除出去。但如果我完成了任务,希望你信任我,我就这个要求。”
革老哭笑不得,我也有同感。她这种说话方式,简单,直接,像个世事不谙的孩子。如果说革老不信任她,其实又有谁能信任她?这么艰巨的任务,她像去赴一次宴会一样,说接下就接下,给人感觉极不真实。是因为她确实有能耐,还是她脑袋缺根筋?虽然我对她那次在舞会上的表现很欣赏,但对件事我也只能选择后者。我想,她一定是把南京当作重庆,把深入敌后锄奸当作排除异己?她太年轻,经历的太少了,需要在经历中成长,但这种经历任何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新街口一家日本人开的饭店聚会的,饭店在一条车子开不进去的深弄里。开完会,我陪她从弄堂里走出来。夏天的夜晚,弄堂里时有纳凉的人,为了掩人耳目,她搀起我的手,对我说说笑笑,像一对恋人。途中她突然对我说:“哦,对了,我现在呆的地方,打交道的不是看不懂的密码电报,就是一群整天追求时髦浪漫的小丫头,这些人你可以想象,就是敲开她们脑袋也搞不到什么情报,这对我不是浪费青春嘛,不知以后金处长有没有可能帮我调到一个好的部门。”
我心想,现在对你来说有没有“以后”是个问题,也许白大怡会把你命弄丢的。当然我不可能这么说,我只能说我争取。她说:“最好找个核心部门,能搞到情报的。我们都是党国甩出来的飞刀,与其把刀子插在无关痛痒的脚背上,还不如不要这把刀子,因为这样的话这把刀子只能给自己增加风险,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威胁。我认为既是刀子,就应该把它插在敌人心脏上。”黑暗中,我依然看得见她黑黑的眸子一闪一闪的亮。
快出弄堂时,我忍不住告诫她,目前要锄杀白大怡有很大的难度,她没必要为了取得革老的信任去拼硬。她感受到我的好心,表示感谢,同时又说:“干我们这行四平八稳是干不成事的,我们的胜利都是用生命拼出来的。不瞒你说,我这次是主动要求到来这儿的,如果我爱惜生命,怕死,呆在重庆是最好的,但我更爱用生命去点燃伟大的民族解放事业。”接着她安慰我,“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只要你能给我提供他准确的行踪。”
我想不通,她初来乍到,单枪匹马,凭什么如此信心满满?有一会儿,我甚至有种梦幻的感觉,好像她不是真人,是某个传闻里的人。可真的就是真的,一个坚定的、激烈的、热气腾腾的形象不时从黑暗中向我浮现,和舞会上那个聪明的、优雅的、温情脉脉的小姐截然不一。
出了弄堂,我注意到,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等她,车夫是个大胡子,戴着白手套,穿着青缎子上衣,低眉颔首,举手投足,静声敛气,很沉默又很职业的样子。豪车专人接送,这让我很意外,好像她不是刚提着脑袋开完会,而是拎着裙子从舞场上出来,我送走的不是一个战友,而是一位被某个大人物包养的风尘女。不用说,她是神秘的,身上既有 柔软如银的一面 ,又有 炽热如金的一面 。作为她战友,我将不断目睹到她“炽热如金的”一面,一种火热的一触即发的激情和为激情驱使下什么事都敢做敢为的大胆和不羁,而我的冤家对头秦时光,也许会迷醉于她“柔软如银”的表面。
接下来两天,我挖空心思收集白大怡行踪,总算摸清大概。第二天晚上,我约林婴婴见面,她让我八点钟在中央大学北门口等她。这地方离我家不远,我是沿一路梧桐树步行过去的,不及北门口,一辆黑色小车停在我身边,林婴婴摇下车窗叫我上车。车子绕着中央大学兜圈,我们并肩而坐,我打开事先画好的平面图,给她讲解情况。当她听说白大怡每日三餐后都要在院子里散步后,她眉毛一扬说:“这个你可以详细说说。”我刚说完,她便收起图,对我笑道:“行了,我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姓白的死定了。”
说真的,我心里并不响应她的说法,她过于乐观的样子反而加增我的担忧心理。然而,仅仅相隔一天,她竟用铁的事实粉碎了我的担忧。这天午后,我从外面吃饭回来,刚回到局里,还没有进办公楼呢,刚走到反特处门前,便听说白大怡被枪杀的消息。天大的喜讯!我感到一种甜蜜的暖流瞬间将我融化了。什么叫幸福?就是你梦想的东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没有意想的时刻降临。莫愁湖,你真的比神奇的梦还要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