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南京宪兵司令部长官佐介中村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五十开外年纪,长得慈眉善目,走路慢幽幽,说话总是笑容可掬。他平时不大爱穿军服,冬天经常穿手工织的毛线大衣,夏天经常穿白色圆领汗衫,看上去随和,和他的身份和手上掌握的生杀大权极不相符。他喜欢收藏中国书法和有彩陶瓷,热爱日本茶道。我曾随卢局长去过他办公室,很大的一间屋子,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更是豪华、讲究,专门设有品茶区。
我回到单位后立即上楼去找卢局长探听情况,他告诉我,上午十点钟,中村在办公室品茶室接见了野夫和他,还有白大怡,并共进午餐。他把这件事当作他的荣耀和身价来讲,讲得洋洋得意。我故意装蒜问他:“中村将军干吗要接见白先生?”他反问我:“那你说以前将军出阵,皇上干吗要当街给将军饯行,还要给他们牵牵马、整整铠甲?这是帝王之术,他给你卖好,是要你给他卖命。”我说:“白先生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中村将军怎么可能有求于他?”他说:“你不知道,重庆怕他与皇军合作,交出桂字密码的密本,派出一批人来要他的命,还威胁他,如果把密码交给皇军就灭他的家门,老小都要杀。”我问:“他怕吗?”他说:“谁不怕?当然现在不怕了,中村将军请他吃了饭,给他装了胆。士为知己者死,将军如此器重他,等于是给他灌了英雄酒,豪情侠胆就有了。人啊,就是这样,骨头说轻就轻,说重也能重的。”我问:“这么说,他已经交出密码,那我们该喝庆功酒了。”他呵呵笑道:“现在还没有交,不过他答应了,现在正在皇军密码处加班工作,应该是指日可等吧。”
我决定去密码处探个虚实。
鬼子司令部大楼朝南,高五层,曾是南京绥靖公署的办公楼,门口有一对汉白玉雕的石狮子,像马一样高大,坐在十九级台阶上,高高在上,蔚为大观。从大楼出来,下台阶,往右百十米,再往左几十米,是一栋白色两层小楼,楼前楼后各有两棵枝繁叶大的广玉兰,把小楼掩得阴凉。在其背后几十米开外,有个小院落,无牌无名,无声无息,幽静得像没有人住的废院子。其实,这是鬼子密码处,前者(白色小楼)是人办公的地方,后者是存放电报的库房。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领取密码,平时也常来这儿开会。
听说白大怡在白色小楼,我倒是有点窃喜。这地方别人进来难,我却有得天独厚优势。这儿的人我都熟悉,从站岗的哨兵到每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我刚领回下个月的新密码,“发现”有些错误,某一卷里有破损页,或者字迹清处。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是绝对没有,像新出版的书出现个别装帧错误一样。有破损当然要调换,我就这么去了,夹着一只黑皮夹,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好运气,半路上碰到给白大怡送饭的小战士。小战士皮肤黝黑,印尼人,打小在上海长大,今年十七岁,是密码处处长影中叨夫勤务兵,我自然认识他。看他提着一只盛满食物的竹篾篮子,我问他:“怎么?阁下今天没胃口,这么好的饭菜都没吃一口。”他说这不是给处长送的。我说:“谁有这么大面子,吃的比阁下还好?”他说是新来的一个人。我旁敲侧击一下,知道这人就是白大怡,现在野夫正在接待室里训他。
以为进了楼就可以听到野夫骂声,结果没有。上了楼,还是没有。楼里静安如初,厕所里传出滴水的声音。甚至,还听得见阳光从窗外钻进来的声音:丝丝的声音。太静了!我的脚步声反而被放大。我觉得有点害怕,像被人暗算,走在一个专为我挖的陷阱里。正当我忐忑不安时,身后突然传来福音:
“大声点说,我耳朵没你好。”是野夫的声音,口气充满不敬和嘲弄。
“……”静默中,我仿佛看见白大怡战战兢兢的样子。
“你放屁!”野夫骂道,“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在破译密码,密码是你编的,难道还要绞尽脑汁?”
“……”我依然听不到白大怡在说什么。
“告诉你,”野夫像从椅子上起了身,在边走边说,声音因而时大时小,“别以为中村将军请你喝茶吃饭,你就是贵宾了。就算是贵宾,也是因为看你手上有解开这些天书的密钥。”我仿佛看见他抓过一把电文拍在白大怡面前,用指头敲击着说,“皇军急需看懂这些电报,知道吗?现在它们都被你施了魔法,我们看不懂,你必须尽快交出密钥!”
“……”
“听着,别不识抬举,我的耐心有限,别考验我。”
“……”白大怡好像在说什么,但声音很小,我把耳朵提得发烫也听不清一个字眼。但野夫紧随其后的训斥声给我一个安心:白大怡可能是中华门的忠告吓破了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交出密钥。
我回到单位,看到门上贴着小青的条子:局长找你,回来请速上楼。我揭下条子,放好东西,直奔楼上。小唐秘书不在,下班了,办公室只有局长一人,在看报,见了我,笑脸得收不拢。我以为他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好消息,上前随意地游览一眼报纸问他:“上面登什么好消息了。”他说:“什么好消息,都是屁大的事。”我说:“看你喜气洋洋的,还以为报上在表扬你呢。”他一下笑开了,挺着大肚子朝我走过来,“我是替你高兴呢,你这次可交上好运了,哈哈,当然也是我的好运。你猜是什么好运?”我想套他的话,问:“是不是你昨天说的那个人要给我了?”他说:“人暂时还不能说给,但可以把他脑袋先给你。”我给他递上一根烟,点上,“局长,您这是越说越玄了,考我呢。”他说:“不是我玄,是他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造密专家,现在正在广西、鄂西跟我们交战的桂系部队的密码——桂字密码——就是他设计的,谜底就在他手上,在他脑袋里。你说把他脑袋给你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密码,脱密了!”
我问:“问题是他愿意给吗?”
他说:“问题是他已经给了。”
我问:“什么时候?”
他说:“刚刚。准确说,是二十分钟前。”
我心想,他妈的,这么一转眼就没骨头了。
局长说:“我刚接到野夫机关长电话,让我明天派人去帮助他们工作,据说有一大堆电报要等着译出来。哈哈,我想明天还是你亲自去吧,这是大事,你参加到译电工作中去,顺便也可以给我收些信息回来。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可是宝贝哦,有了密钥,天书都成白话文,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喜事嘛。”
局长沉浸在喜悦中,滔滔不绝,口沫飞溅。我只觉脑子里嗡嗡响,像一脚踏空,坠落深渊,身体在飞速下行,灵魂被速度甩出去。这狗日的,果真是个没骨头的贱货,野夫只对他拉个黑脸他就招架不住了,趴下了,天生是一条走狗!
这天夜里,我感到很无力,以致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