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原来他在这儿啊!”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浮肿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见了为数不多的莫斯科熟人之一,叫什么巴姆巴耶夫。此人很善良,只是胸无点墨,年纪已经不轻了,两颊和鼻子像是被煮透了,显得软塌塌的,油腻的头发杂沓凌乱,身子肥胖松弛。罗斯季斯拉夫·巴姆巴耶夫此人永远身无分文,永远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激越兴奋,他踏在我们灾难深重的大地母亲身上,四处溜达,嘴里不断念念有词,却没有目标。
“真是幸会!”他不断重复道,睁大两只浮肿的眼睛,噘起两片肥厚的嘴唇,一撇染了色的小胡子怪怪地在嘴唇上方翘着,像是长错了地方。“好一个诱人的巴登!人们一个个都像蟑螂似的往这儿爬。你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巴姆巴耶夫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你”相称。
“我已经来了三天了。”
“从哪儿来?”
“你要知道这干什么?”
“什么叫干什么!你先别急,别急,也许,你还不知道,还有谁来这儿了?古巴廖夫!他本人,也大驾光临了!瞧瞧,谁在这儿!昨天从海德堡过来的。你想必认识他?”
“我听说过这个人。”
“仅此而已?这样吧!我这就带你去会会他。这种人物怎么能不认识呢!嘿,正好伏罗希洛夫来了……等着,你,不会也不认识他吧?本人有幸介绍你们相互认识。两位大学者!这位简直就是只凤凰!你们好好亲吻一下吧!”
说完这番话,巴姆巴耶夫向站在他身旁的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转过身去,那年轻人容光焕发、面色红润,但神色严峻。李特维诺夫直起身,但并没有去亲他的脸颊,只是向这位“凤凰”微微点了点头,而年轻人,从他严肃的神态判断,并不太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结识。
“我说了嘛,凤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巴姆巴耶夫继续道,“你去彼得堡,到那个武备学校看看那儿挂着的光荣榜,排在第一的是谁?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伏罗希洛夫!不过,还有古巴廖夫,古巴廖夫,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对这样的人你得跑着迎上前去,该捷足先登!我对此人可是崇敬有加哟!而且不光我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不崇敬他的。眼下他正在写一篇文章,嗯……嗯……叫!……”
“那篇文章是写什么的?”李特维诺夫问。
“那里面可什么都有,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吗,和波克尔的一样……只是更加深刻,深刻得多……文章把一切都谈得深刻透彻,讲得明明白白。”
“你自己读过这篇文章了吗?”
“没,还没读过,这可是秘密,不能随便透露。不过,古巴廖夫能讲清楚,什么都能!是的!”巴姆巴耶夫叹了口气,将两手放了下来,“要是在我们罗斯有两三个像他这样的脑袋,那可不得了,我的天啊!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我就这么对你说吧,无论你最近这段时间在从事什么研究,我还真不知道你在研究什么,不管你有怎样的信念,我也真不知道你的信念是什么,但从他古巴廖夫那里,你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遗憾的是,他在这里不会待很久。你别错过这个机会,得抓紧时间走一趟。去拜访他一下!”
一位长着一头红色鬈发,在压得很低的礼帽上系一根蓝色缎带的时尚人士路过,他转过身子,脸上露出刻薄的冷笑,透过眼镜片看了一眼巴姆巴耶夫。李特维诺夫顿时觉得好不自在。
“你瞎嚷嚷什么?”他嘟哝了一句,“像是在呼唤猎狗追踪猎物似的!我午饭还没吃呢。”
“这有什么!现在就上韦别尔……三人一起……太好了!你能为我买单吗?”他小声地加了一句。
“钱是有,只是我,真的,不知道……”
“别说了。你会感谢我的,他也会很高兴的……啊,我的天啊!”巴姆巴耶夫突然改变话题说,“他们这会儿正在演奏歌剧《欧那尼》 的尾声段。真是妙极了!…… 致伟大的卡尔 ……唉,瞧我这个人啊!怎么说着说着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这样吧,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伏罗希洛夫!我们这就走,怎么样?”
伏罗希洛夫这时仍一动不动、临风玉树般地站着,保持着原先那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傲慢姿态,还意味深长地垂下了双眼,皱了皱眉头,含混不清地从牙缝里嘟哝了句什么……但并没有拒绝。李特维诺夫心想:“好吧,去就去吧,好在有时间!”巴姆巴耶夫挽住了他的胳膊,在去往咖啡厅之前勾了勾手指头,让跑马俱乐部里有名的卖花姑娘伊莎贝拉过来:他突然打算买她一束花。可很有点儿贵族派头的卖花姑娘纹丝不动,她凭什么要到他跟前去?即使在巴黎她都从没见过如此寒酸的人:这位先生不戴手套,穿了件脏兮兮的平绒布上衣,系着一条花里胡哨的领带,连靴子的后跟都磨偏了。于是,伏罗希洛夫不得不又勾了一次手指头。她这才走了过来,他从她的纸箱里挑了很小的一束蝴蝶花,丢给她一块银币。他满以为这一慷慨之举能打动她,不料,她连眉毛都没颤动一下,待他转过身后竟然还鄙弃地撇了撇紧闭的嘴唇。伏罗希洛夫虽然穿得非常讲究,可以说是十分优雅,但是巴黎姑娘阅人无数的眼睛从他的衣着、举止,甚至步态中,一下子就看出了他早年当过军人的痕迹,身上少了一种真正的、纯正的“英气”。
我们的这三位熟人在韦别尔咖啡厅的正厅里坐下了,点好饭菜后就聊了起来。巴姆巴耶夫嗓门很大,激情满腔地谈起了古巴廖夫的崇高价值,但很快就不再作声了。他大声喘着粗气,发出刺耳的咀嚼声,一杯接一杯地开怀畅饮。伏罗希洛夫却很少吃喝,似乎并没有兴致,在详细询问了李特维诺夫的工作后,主动谈起了他个人的见解……不过,他与其说是在谈具体的工作,莫如说是在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突然,他亢奋起来,像匹骏马似的奔腾驰骋起来,像个武备学校正在毕业应试的同学少年,有力而又急切地强调着每一个音节、字符,同时又竭尽全力但极不协调地舞动着双手。他的话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显得活力四射,幸好没人打断他:他仿佛是在宣读论文或是在进行演讲。一个个新学者的名字,连同他们每个人的生卒之年,还有一本本刚问世的小册子的书名,总之,名字接着名字,一连串名字从他嘴中滔滔不绝地奔泻而出,那熊熊燃烧的目光说明他陶醉其中。显然,伏罗希洛夫鄙视一切陈谷子烂芝麻,唯独珍视教育文明之精华,珍视最前沿最先进的科学观点。他谈起了一位名叫扎乌尔本格尔的博士撰写的关于美国宾夕法尼亚监狱的书,又说起了前一天刚刚发表在《亚细亚杂志》上的一篇关于吠陀 和普兰 的文章,尽管有些文不对题(他还说,尽管杂志是英文的,当然了,他并不懂英文),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快乐、莫大的幸福。李特维诺夫一直在听他讲话,听他高谈阔论,却怎么也搞不明白他的专业是什么。他一会儿讲凯尔特 的历史作用,一会儿又扯到古代,谈起埃吉娜大理石,兴致勃勃地讲述生活在费迪阿斯 之前的雕刻家奥纳塔斯 的事,接着又变成了约纳塔,顷刻之间又转了话题,不知是在谈《圣经》,还是在论美国色调。一会儿他又会突然跳到政治经济学话题上来,称巴斯蒂亚 是个傻瓜、榆木疙瘩,“不过,不会比亚当·斯密 和所有的重农主义者更坏。”……“重农主义者!”巴姆巴耶夫跟在他后面轻轻地嘟哝了一声:“是贵族吗?……”这时,伏罗希洛夫又漫不经心、信口开河地议论起麦考莱 来,说他不过是个过时的作家,早被科学所淘汰,听得巴姆巴耶夫露出了一脸惊愕。说到格涅斯特 和里尔 时,他竟宣称这些人提提名也就足矣,说着还耸了耸肩膀。于是,巴姆巴耶夫同样也以耸肩作回应。
李特维诺夫望着这个新认识的熟人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那白得像糖的牙齿和胡乱挥舞的双手尤其使他迷惑),心里在寻思:“毫无根据地,当着外人,在咖啡厅里,无所顾忌地一股脑儿把什么都倾倒出来,而且还正儿八经地不露一丝笑容。不过,即便如此,此人也许还真是个善良之人,只是幼稚至极……”伏罗希洛夫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的声音像只小公鸡打鸣似的,青春高亢,带着些许沙哑,这会儿总算偃旗息鼓了……巴姆巴耶夫趁着这当儿朗诵起诗歌来,又差点儿号啕大哭起来,坐在邻桌的英国人一家目睹了这一丑态百出的场景,还引发了坐在另一张桌子旁,正在吃饭的两个卖笑女郎和一个戴着浅紫色假发套的耄耋少年嘻嘻的嗤笑声。侍役送来了账单,朋友们付了钱。
“好了,”巴姆巴耶夫沉重地从椅子上微微抬起身,喊了一声,“再喝杯咖啡就走人!是啊,这就是那个她,我们的罗斯,”站在门口的他又来了这么一句,几乎是以一种极度兴奋的心情,用他那只柔软、发红的手指着伏罗希洛夫和李特维诺夫,“怎么样?”
“是啊,罗斯。”李特维诺夫心想。伏罗希洛夫脸上又一次露出凝神思索的神情,只是息事宁人地淡淡一笑,两只鞋后跟顺势微微地磕碰了一声。
五分钟后,他们三人一起踏上了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廖夫下榻的酒店楼梯……一个身材高挑匀称、头戴礼帽、脸上蒙着一块短短的黑面纱的女士恰好从楼梯上下来,看见了李特维诺夫,突然向他转过身,站住了,露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色。她那张蒙在带花边的、密密的面纱下的脸顿时涨红了,随即又变得煞白。不过,李特维诺夫并没有注意到她,女士于是加快了脚步,顺着宽阔的台阶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