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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女的选择

霍女是一个美艳绝伦而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在《霍女》这篇作品中,她先后和四个男人共同生活过,而对这四个男人的态度是迥然不同的。

第一个是土财主朱大兴,她给他带来的是倾家荡产的灾难。朱富裕而吝啬,唯一能让他大把掏银子的就是漂亮女人。那一次,她伪装成夜间独行的少妇,跟从朱大兴来到家里。一到家,便不是今天吃鱼翅就是明天吃燕窝,还要每天喝一碗参汤,十几天唱一次堂会,绫罗绸缎四时常新。不到一两年,就把朱大兴弄得家道败落。

第二个是豪强何某,她给他带来的是短暂的麻烦。她的到来,首先是在滞留何家的那几个月让何某耗费无度,然后是因朱大兴告他收容逃妾而差点官司缠身。若不是一个姓顾的书生劝何某把霍女送还朱大兴,何某的结果恐怕也比朱大兴好不到哪里。

第三个是贫穷落拓但蕴藉潇洒的黄生,她带给他的是从精神到生活上的幸福。一到黄生的家里,霍女便一改往态,每天早早就起床操劳,比一个能干的农妇还勤快。在随后的几年里,她和黄生琴瑟和谐,感情甚笃,并用自己的狡黠给黄生带来了一笔意想不到的财富。在离开黄生之前,她还为黄生娶了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媳妇。

第四个是富商的儿子,她放了他的鸽子,坑了他一大笔钱。那次,霍女与黄生乘船外出,被富商的儿子看到。富商之子惊异于霍女的美丽,于是开船尾追上黄生,提出要买霍女为妾。黄生不肯,但霍女硬是主张让黄生把自己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富商之子。银子交接完毕,霍女登上了富商之子的大船,随即消失在湍急的江流之中。黄生上岸,正在思念霍女之际,霍女却已经回到他的身旁,娇唤“黄郎”。

能够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又且为其赚了一注数额巨大的银子,已经是让众人称羡不已的美事。但蒲松龄为笔下书生设想得更加周到。霍女虽然容貌美丽,但毕竟原来已经失贞,且又行踪诡秘,何况怕还要继续投身于“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的事业,让她做黄生的妻子显然不合适。于是,蒲松龄再次让黄生在非常不情愿的情况下,服从了霍女的安排:娶张贡士颇为婉妙的女儿阿美为妻。聘金百缗是霍女出,亲事是霍女操办,黄生只是极不情愿地坐享其成。就这样,黄生在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了另外一个新的女人,而全然不必承担一丁点喜新厌旧的骂名。比这更周到的是,为了怕自己的存在影响黄生和新婚妻子的感情(这并非过虑,因为黄生的妻子阿美就有霍女再来嫡庶难明的忧虑),从此霍女竟然隐身而退,再也不出现在黄生夫妇的面前。

在《聊斋志异》所有的爱情故事中,除《霍女》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位为蒲松龄正面肯定的书生会爱上一位少妇;也没有一个为蒲松龄正面肯定的女人会爱上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蒲松龄笔下的书生不是兰陵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几乎只喜欢别人的女人,这也是西门庆古今都格外受人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而李瓶儿对西门庆矢死靡他、柔情万千却最终难以获得多数读者的同情,也无非是因为她厌弃了自己那原本就只配被厌弃的原配丈夫。个中原因很简单,婚姻内部的性爱,在那个时候是受到严格保护的。但在《霍女》的阅读过程中,古今的读者似乎都忽略了霍女是少妇也就是已经有主的女人这一事实而毫无保留地对霍女的所为表示赞同。但细加分析,却又能发现,这个看起来非常特别的艺术形象,仍然贯穿着典型的古代道德准则。霍女之所以能够周旋于几名男子之间而仍为读者接受,黄生之所以收容了别人的逃妾而不为人诟病,是因为他们的结合有如下三个特殊的所在:

一是霍女的身份神异。从作品开头到结尾,我们对于霍女的家世身份都一无所知。她是以一个出逃少妇的身份出现在她的三个男人面前的,关于她我们只知道这么多。但随着情节的推进,连这仅仅知道的一点也变得动摇起来:以一个普通少妇,如何能够在疾驶在滔滔江水上的两艘反向而行的船上来去自如?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都貌若天神,行踪诡秘,不可窥测。而霍女最后的露面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意?”答云:“不知。”女言:“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来无影去无踪,更兼未卜先知,则霍女定非尘世中人可知。既然不是尘世中人,则当然也就不可全然以尘世的礼数来约束她。

二是霍女虽然身为少妇,但其所属不明。最初朱大兴得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少妇,而且她的丈夫是谁我们也不知道。随后她又和何某有过几个月的短暂相从。她到黄生那里的时候,已经经过了好几个男人。作者为什么不把霍女与那几个男人的交往过程颠倒过来,写成她最初跟从黄生,待到帮助黄生得到财富和可以为他生下儿子的人间的妻子之后再分别用自己的美色做诱饵,让朱大兴和何某为自己的好色遭遇麻烦?作者这样设计的目的只能有一个:即使以最苛刻的传统目光来衡量,说黄生与少妇有染多少不符合礼数,但至少,黄生并不是使霍女失贞的那一个。这就好比一件物品,当初的来历就不分明,在经过若干人之后,产权就更不明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比较后得到那东西的人将这件东西保留,纵然不是理所应当,但至少不应该过分苛责。

三是黄生对待霍女的态度。单就对霍女的迷恋程度来讲,朱大兴和何某对霍女都十分迷恋,但这几个人有明显的分别。朱大兴本来就是好色之徒,作者一开始就这样介绍朱大兴:“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坐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他得到霍女的经过是:“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何某为人豪纵,明知是朱大兴的逃妾,然而面对朱大兴的索要竟不以为意,反而欲借自己的权势与朱大兴打官司。黄生则不同。其为人是“怀刑自爱”,霍女夜半投奔,他是“惊惧不知所以,固却之”,只是在霍女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的情况下才接受了她。并且,由于朱大兴和何某都不再坚持一定得到霍女,黄生和霍女的关系等于是得到了她从前主人的默许。

就这样,蒲松龄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为黄生和一个有夫之妇的感情在情理上铺平了道路。问题是,蒲松龄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费尽周折,一定要设计出一个书生与少妇的感情故事?一定要让一个女人用自己的色相为诱饵对其他几名男子进行惩罚?用但明伦的话说就是霍女那种“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的行为虽然“真快人心,然干卿何事,而必舍己身以破吝人,自数易其主也?”

然而这正是《霍女》在《聊斋志异》中独特的意义所在。从实际所得的层面看,霍女给黄生带来的无非两点:一是美色的享受,二是丰厚的钱财。霍女在与黄生结合前有无和其他男子的沾染,和黄生的实际所得并没有什么干系。但如果去掉了那些黄生之前的男子,则《霍女》也就和《聊斋志异》中的其他典型艳遇故事没有任何区别了。在《聊斋志异》中,这种书生靠自己的才华开启了爱情之门的同时也开启了财富之门的故事太多了:《阿纤》《黄英》《白秋练》,等等。这些故事的梗概大致可以归结为:穷寒书生独卧孤斋,美貌女子不请自来,照顾书生生活起居,带给书生意外之财。这正是蒲松龄身为落拓寒士,希望以美貌女子的垂青补偿自己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失意,以及希望改变自己经济处境的写照。但这类故事显然还不能满足蒲松龄的要求。因为这一类故事再多写几个,也只是写出了自己的梦想,而没有反映出书生在女子心目当中的独特价值;而要体现这种独特价值,就一定要有所比较。虽然《聊斋志异》中也写到了女性对富有才华的清寒书生的垂青,也写到了对其他类型的男子的鄙弃,但那毕竟是一种横向比较,不够直接。而霍女和几个男子共同生活的经历则正弥补了这种遗憾。《霍女》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蒲氏情场规则:只有黄生那样蕴藉潇洒的书生,才配得到年轻美貌的女子的青睐,才有资格得到她们在经济上的帮助。金钱和势力在她们面前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朱大兴有钱,何某有势,然而这些世俗的东西在霍女那里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还不是被霍女嗤之以鼻、弃如敝屣?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断言:就为落拓寒士写心的层面上,《霍女》实在是类似题材中所能发出的最尖锐的声音。 N0bCmk1ACObMkdvUWl6C7vdmL064dUbEB+Rl44MpTx27j7dvLQQHjxpTvOQGeP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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