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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

在满纸都是花妖狐媚与人间书生恋爱故事的《聊斋志异》中,《画皮》算得上是一个异数。

说它是个“异数”,首先在于它的题旨。《聊斋志异》中,大多数书生与狐鬼之间的故事,都是隶属于爱情题材的,抒发的是作者浪漫的情感遐想。但《画皮》不然,它基本上就是一个关于家庭生活的寓言,因为寓言最大的特点,就是前边的故事是为了说明最后要阐明的那个道理。在《画皮》中,前边的故事是王生不顾结发妻子的反对,将一个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带回家,结果被剖胸取心,后来还是妻子含垢忍耻,求人将其救活;而那个道理就是篇后的“异史氏曰”说的:“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天道好还,那些好色之徒调戏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妻子也一定会被别人占了便宜。像王生这种人,人妖不分而不听劝告,到处渔色,真是愚蠢到家了,他们迟早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的。

与王生愚蠢好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生妻子陈氏的光辉形象。她的可贵是随着情节的进展而逐步展现的。当丈夫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时,她提出自己的忧虑。她的忧虑不是因为对另一个年轻女人的嫉妒,而是出于对丈夫安全的考虑。再往后,当画皮鬼出现在寝室门口,王生吓得躲在床上连看一看门外的勇气都没有的时候,又是陈氏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将画皮鬼的行迹报告给了王生。故事的最后,王生的心脏被画皮鬼挖去,为了丈夫的生命,又是陈氏含羞忍耻,抛头露面,在闹市中被乞丐戏弄,最终挽救了丈夫的生命。智慧、勇敢、隐忍、为丈夫全心全意地付出,在陈氏身上,女性的美德可以说是被体现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站在女性的视角,我们可以说,《画皮》一定是最受妻子们欢迎的作品之一,因为它完全可以看作是劝那些花心男人向家庭回归的一篇箴言:不要在外拈花惹草,因为那个来历不明的她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珍惜你的结发妻子,她才是那个在你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不顾一切拯救你的人。在这个意义上,直到现在,《画皮》的意义也还完全没有失去。当然,超自然的妖魔鬼怪是不存在的,但比喻意义上的画皮鬼却依然存在,她们当然不能将你的心肝挖去,但人财两空、身败名裂的后果,比起心肝被挖去,那危害性却也小不到哪里去。

说《画皮》是个“异数”,还在于它的美学取向不同。《聊斋志异》中,多数书生遇到的花妖狐魅都是善良多情的,但王生遇到的,竟然是一个掏心恶鬼。想想吧,每天朝夕相处、与你有肌肤之亲的美貌佳人竟然是浑身翠绿、齿牙如锯的掏心恶鬼,这种极富感官刺激性的对比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为什么蒲松龄会在《聊斋志异》中加入《画皮》这样的作品呢?最大的可能,是蒲松龄凭着他敏感的文心,已经意识到了恐惧在审美中的独特作用。人心固然追求安逸舒适,但很多时候,却又常常主动寻求冒险与刺激。对于这一点,现代生理学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影响人情绪的两种主要物质就是多巴胺与内啡肽。多巴胺是大脑中产生的让人感受愉悦和成就感的化学物质。针对恐怖刺激的研究表明,恐怖的刺激会使被测试者的多巴胺分泌增加,出现心跳加快、皮肤出汗等反应,并带来刺激与兴奋感。内啡肽则是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的生物化学合成激素,当机体遇到伤痛刺激时,机体就会释放出内啡肽,它能让机体产生如接受吗啡、鸦片剂一样的止痛和欣快感,作用等同天然的镇痛剂。针对恐怖刺激的实验表明,人在接受恐怖刺激时,机体会和受到伤害一样地释放出来内啡肽,这就使得被测试者能够感受到轻松和愉悦。蒲松龄当然不懂得这些科学道理,但他已经从自己过往的体验中认识到了恐怖故事在内心引起的微妙的变化,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成功地运用了它。

所以说,尽管《画皮》貌似异类,但却是《聊斋志异》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的加入,使得《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故事避免了因同质而显得过于单调,让整部书呈现出更加丰富多样的美学风貌。 r+a4FYpcjm7selm6+rYeFyjQmS0KgtgxYv0a81QtGO3iToZoCXrQQP943tyRE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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