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是英雄的世界,《水浒传》是半人半神的超人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物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梁山好汉“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自是快活,只是好汉们对男女之事是看不上眼的。众好汉可以“好货”“好利”,但万不能好色,否则就要像矮脚虎王英那样被人耻笑;或像杨雄、卢俊义那样招来灾祸。“三言”“二拍”里却基本是柴米油盐、饮食男女的闹嚷嚷乱纷纷的世界。《礼记》里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有更透辟的解说:
(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有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
所以从这方面讲,“三言”“二拍”的世界尽管不免琐碎平庸却也自有真实自然处,就是涉及色情低级趣味处也不妨以人欲、人情视之,不必拒之太过。对饮馔的铺排是世情小说一大特点。虽然作为短篇小说,像《金瓶梅》《红楼梦》里那样铺排饮宴酒馔的场面不太可能出现,但“三言”里对饮食的描写也颇有特色。比如把人物特殊的胃口拿来当笑料的《吴衙内邻舟赴约》。公子吴衙内跳到贺小姐船舱里私会。吴衙内“这等一个清标人物,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样大得出奇的饭量,又只能躲在床底下同饭量不济的贺小姐分吃她的定量,就有了滑稽的效果。小姐自来只有两碗的饭量,忽然害了吃饭的病,一次十数多碗吃得精光,引得一群庸医纷纷登场。滑稽之外还有辛辣的讽刺。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王三巧留薛婆子吃饭,“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蒋兴哥只是个行商,他的妻子已是在薛婆子跟前撑足了台面。
通常市井小说不惜笔墨铺写饮食的地方,大多紧接着男女之事。《任孝子烈性为神》里的妇人偷情要先写饮食:
(任珪)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
市井小民的礼物往来多以食酒为主,氤氲散发着凡俗人生的烟火气。鱼肉干果、肥鹅酥饼这些百姓平时难得一见的食物,多数时候的出现是作为一种情节的铺垫和热闹氛围的渲染。《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许宣央求姐姐、姐夫为自己张罗婚事,也破天荒地请了一回客,搞得姐姐、姐夫很紧张,唯恐许宣打他们钱袋的主意。
“三言”饮食场景写得很细致,其中可见人物神态以及丰富的经济细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吝啬的张富员外“白汤泡冷饭吃点心”,江湖大盗宋四公混迹市井之间,晚上“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白日“低着头只做买粥”,以及“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买馒头时,“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喝汤时,“宋四公劝了,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饮茶时,“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如此絮絮而言,在市井日常中,豪侠大盗智勇沉着的形象就这样被一样样的细物、一个个的细节烘托出来。
写佛门僧尼的荒淫,也必离不开酒肉筵席。同恣纵的情欲描写一样,腻肥的盛宴难以掩饰背后的匮乏,以及那些在饥饿中攫取的灼灼目光。
《郝大卿遗恨鸳鸯绦》里的尼姑空照买通庵里的香公,无非是“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虀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
《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钱青冒名颜俊去高家相亲,高妈妈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钱青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准备的筵席就分外整齐:五色果品,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新女婿相得中意,临别时节,高氏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拍案惊奇》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中,陈大郎请强盗头乌将军吃了一顿饭,就给他带来无穷好处。这顿饭的起因,是他在路上看见乌将军满面须毛,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不知他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陈大郎捣个鬼,假说乌将军骨格非凡,必是豪杰,要请他酒楼一叙。“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扎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了。”陈大郎的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寒冬天里冒雪往苏州置货,当时正要找一个酒家沽酒暖寒。这次请客是小商贩在客中的无聊举动。
《二刻》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里的满少卿困在旅店里饿了几日,乃效穷途之哭,引得焦大郎同情周济一顿饱饭,无过四碗嗄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满少卿感激之余,也就心生奢望,想着他或许家道富厚,希冀借点盘缠。穷途末路,焦大郎家的随常酒饭也就颇足贪恋,把找亲戚打抽丰的念头放下了。
《二刻》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干偿白镪》里,吴宣教碰到“扎火囤”——就是使美人计诈骗钱财的“赵县君”,闻说“赵县君”的丈夫一去不回,县君没有盘缠,宣教垂涎她的美貌,道:“既缺饮食,我寻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么?”就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心。’妇人受了,千恩万谢。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妆着四个菜碟,叫小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自此一发注意不舍。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妇人也如前买酒来答。”有道是“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儿亲戚”,礼尚往来,越走越亲近。几个点心盒儿、些许回送的酒菜,一来二去,少不更事的吴宣教也就掉到了火囤里当了回“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