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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七卷《钱秀才错占凤凰俦》里写太湖洞庭东山、西山地方的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却做‘钻天洞庭’”。商人高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高赞的女儿生得美貌，所以就生了攀高之意：“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情愿。”后来穷秀才钱青替表哥颜俊相亲、迎亲，阴错阳差起了官司。高赞情愿招白衣秀才到门，供给读书，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这个喜剧故事当然是郎才女貌式的市民婚恋观的体现。其中有个典故。男主人公钱青姓钱名青，字万选，是喻其斯文满腹，才学出众之意。唐代的大文人张鷟，就是写传奇《游仙窟》的那位，时人以为他的文章“天下第一”，称“鷟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号称青钱学士。富商高赞情愿倒赔妆奁也要将女儿嫁一个才貌双全的秀才，正应了富而思贵、改换门庭的老话。商人倾慕斯文，是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较为正统普遍的门第观念。《张廷秀逃生救父》里的富豪王员外招木匠之子张廷秀为婿，看中的是这个小户人家的子弟肯读书做文字，“人人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读书是费钱的事，能不能金榜得中，将学成的文武艺卖给帝王家通常是个很渺茫的未知数。在发迹变泰之前，穷秀才要能通过婚姻找到生活的保障，有时是像钱青一样的幸运，多数情况岳家和女方就不那么体面。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乞丐头金老大的女儿金玉奴和穷秀才莫稽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因子。团头儿金老大只有一女：“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在金家看来，读书人的门第是婚姻中最重的砝码。穷书生莫稽答应入赘其家，只贪金玉奴的美貌和其家道的富足，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
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同高家不一样的是，金家身为乞丐头的低贱声誉，注定了金氏父女高攀会以悲剧收场。金家的财产和金玉奴的美貌贤淑是易耗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贬值，而团头儿的名声却是洗刷不去的。这桩姻缘的脆弱平衡随着莫稽的发迹而被打破。其中有个人品质的问题，正常心地的人都做不出将贫贱之妻推坠到河里溺死的恶行。作者照顾明代市民们的团圆癖，让金玉奴被路过的官员所救，认为义女，这官员又恰好是莫稽的上司。据这位官员看，莫稽也是“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薄幸之事”。他假称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丧偶”的莫稽，新婚之夜金玉奴安排下仆妇手持木棒把莫稽痛打一顿，也就团圆了事。这个结局在今天看来当然是很别扭，想象一下，月白风清的夜晚金玉奴醒来，看着熟睡在自己身旁的“所天”（旧时，受支配的人称所依靠的人为“所天”，这里指丈夫），会不会常常感到毛骨悚然。作为今天的读者当然可以再安排一个能够在心理和情感上接受的结局：棒打之后坚决离弃这等凶徒。京剧《金玉奴》更把莫稽当初的处境写成了路边的饿殍，被金玉奴一碗豆汁救活了命，使其后来的负义行为俨然成了农夫与毒蛇的翻版。这种煽情化的处理似乎比小说的趣味更庸俗些。我们设想一下故事另外的结局。第一，金玉奴“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莫稽要离婚似乎办不到，富贵易妻的离弃行为，并不比团头之婿更好听，那么只有无奈地维持现状。第二是金玉奴本人也未见得幸福得起来。在金玉奴是“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但现实的结果是出了头只会使这耻辱的标记更加彰显，别人依然指点的是“团头家女婿做了官”。当初金癞子带一帮乞丐大闹金家时，一家人个个闷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不快和阴影，只会越来越大，大到把婚姻内的情感和愉悦扼死，只维持着一个躯壳。金家买中了原始股，团头的女儿做了夫人，结局也只是如此。倒是小说的作者虽然趣味不高，但无意之中却也抓住了事情的要害，那就是门第和出身的问题。团头的女儿一旦成了官员的义女，梗在每个人心头的隐痛和鬼胎也就迎刃而解。至于是不是有莫稽推妻坠河的一段，对金玉奴来说结局都不会更好。对莫稽，则因为负疚和妻子身份的改变，而在这桩婚姻中找到了新的平衡点，有爱无爱都要团圆、都要维持，这是市井婚姻的底线。不管是金玉奴还是莫稽都不能要求得更多了。这就是市井凡人的情感宿命。在这一点上，这个有点庸俗老套的故事，倒是比哲人的眼光将问题的关键看得更老辣、更准确。只是被涂抹得很俗艳的喜剧里，也遮掩不住对两性婚姻的现实没有几分期待和热度的消极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