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有一首新乐府诗叫作《井底引银瓶》,讲的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同骑着白马的青年男子私奔,几年之后,被公婆嫌弃逐出家门,羞于回乡、处境尴尬的故事。白居易写诗的目的在于“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白老夫子的初衷是劝女性不要轻易放弃婚姻的保障。所谓“聘则为妻奔是妾”,女性虽是弱者,封建婚姻毕竟为正妻提供了相应的庇护。失去了制度的保障,靠爱情能走多远呢?这是一种人文关怀,起码是对弱者的善意,谈不上反对恋爱自由的封建主义。在现代的社会里,人们讲的也还是这个道理。
这首诗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其中有这样描写爱情的诗句: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墙头马上遥相顾”,为后来爱情题材的作品开拓了新的模式和浪漫的想象,成为一种经典意境或者场景。
元代戏曲家白朴将这首诗扩展成一部杂剧,名字就叫《墙头马上》。明清传奇里的踵武之作甚多。文言小说中用得比较经典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婴宁》里王子服坐在大石头上,见墙内的婴宁“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撚花而入”。宋代无名氏的《点绛唇》就有少女在院内打罢了秋千,正“薄汗轻衣透”的时候,有客人进了院子,少女“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和这位少女的神情相仿佛,或者也不是完全从墙头马上得来的灵感。
不过少年男女交往的空间阻隔在古代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姑表姨表兄妹的恋情发生,大观园里虽然家长们离得较远,宝玉也只能在林妹妹、宝姐姐那里用情。因为那几乎是少年男女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异性了。除此之外,高墙就成了最常见的阻隔。陈太尉的小姐玉兰,听阮三郎吹箫,是“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命丫鬟以戒指为信物请阮三入门一见,那阮三担心“他是个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两人最后是在尼姑庵里才得相会。(《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张浩家的花园和李莺莺家只有一墙之隔,千金小姐就顾不得矜持风度,翻墙前来相会了(《宿香亭张浩遇莺莺》)。潘寿儿住在杭州十官子巷一幢临街楼上,少年子弟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两人眉目传情,互掷红绫汗巾、合色鞋儿做信物,只因潘家门户谨慎,无门得到楼上,卖花粉的陆婆出主意让潘寿儿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所谓: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诗词可以将意境限制在“墙里秋千墙外道”这样神秘朦胧的美感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还是现实情境的真实的还原、抒发与升华。但小说不能停滞在诗意情感的咀味上,它是叙事的,就要有故事。怎么办呢?现实存在的阻隔在小说家写来就有了纰漏和疏忽。墙缺一角、楼高一截是爱情故事萌蘖最常见的契机。叙事文学是讲现实主义的,你总得给男女主人公一个交流、发展的场景吧: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王娇鸾百年长恨》)
《王娇鸾百年长恨》又见于冯梦龙编的《情史》,讲的是明代天顺年间,也就是明英宗时代的故事,当是一篇拟话本,作者似是一位急于卖弄学问的沾沾小儒,诗词多而且滥,叫“百年长恨”这个名字似乎是要仿效白居易、陈鸿的《长恨歌》和《长恨歌传》,但故事的重头戏王娇鸾所作的《长恨歌》实在不敢恭维。《情史》里就没有收录这首诗,可见是不入法眼。
王娇鸾的父亲是一武将,同周廷章的父亲同县为官,比邻而居。两人互相爱慕,但王父不欲女儿远嫁,不同意周家的提亲。两人只好对天盟誓,私结百年之好。后来周随父回乡,背弃誓言,另结姻好,娇鸾乃作《长恨歌》一首备道相交始末,并将两人合同婚书、所作绝命诗等放入父亲发往周廷章原籍的文书之中,而后自缢而死。监察樊公见物大怒,乱棒打死了薄幸的周廷章。故事的结局虽是悲剧,但没有用鬼魂报仇一类的老套,也聊快人心。这篇故事的场景比较有趣,前面的断墙是老套了,后面王周二人交往近两年,都是周夜半出入王娇鸾的闺房,饮酒联诗有如夫妇一样从容。一般来说,话本小说要比文言小说的描写更看重细节的真实性。看官们是市井中人,心明眼亮,于人情世故中最肯用心,有一点破绽也会被人看出假来。王娇鸾的父亲是一介武夫,粗豪大意也就罢了;她的生母也对女儿的事一无所知,就不太合情理。《情史》对这方面的描写就比较简单,没有更多的解释。“三言”则说王娇鸾的母亲是继母,人们就很能想象出她对女儿的漠不关心,理解了身边唯有一女的王父之所以几次不欲女儿出嫁的心境。虽只是闲闲的一笔改动,人情冷暖和炎凉也就在里面了。这是小说描写的曲尽人情处,也增加了爱情场景的真实性。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说的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院垣低矮,庭院湫隘,凭墙可以向外张望行人,有情可原。到了白朴《墙头马上》写深宅大院里的相府李千金也凭着墙跟墙外的裴少俊眉目传情就有些勉为其难了。好在元人杂剧的关目大多比较幼稚,不能过分计较。《初刻拍案惊奇》的《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清安寺夫妇笑啼缘》里宣徽使孛罗“第宅宏丽,莫与为比”,他的女眷在花园设秋千会,公子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就见到了满院佳丽。“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二刻》卷三十五《错调情贾母詈女,误告状孙郎得妻》里姑嫂二人居住的环境更是成问题:
湖广又有承天府景陵县一个人家,有姑嫂两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多是女子,共居一个小楼上。楼后有别家房屋一所,被火焚过,余下一块老大空地,积久为人堆聚粪秽之场。因此楼墙后窗,直见街道。二女闲空,就到窗边看街上行人往来光景。有邻家一个学生,朝夕在这街上经过,貌甚韶秀。二女年俱二八,情欲已动,见了多次,未免妄想起来。便两相私语道:“这个标致小官,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与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正说话间,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唤做四儿,敲着锣,在那里后头走来。姑嫂两人多是与他买糖厮熟的,楼窗内把手一招,四儿就挑着担,走转向前门来,叫道:“姑娘们买糖?”姑嫂多走下楼来,与他买了些糖,便对他道:“我问你一句说话,方才在你前头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儿道:“可是那生得齐整的么?”二女道:“正是。”四儿道:“这个是钱朝奉家哥子。”
两个少女想出的会情郎的主意是“叫他在后边粪场上走到楼窗下来。我们在楼上窗里抛下一个布兜,兜他上来就是”。偏僻的小县城里这样的闺房环境实在称得上脏乱差,这样的情景展开的只能是一个混乱肮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