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六婆”是元明以来对尼姑、道姑、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的合称,前三者为三姑,后六者为六婆。“三姑六婆”原是对古代不同职业妇女的代称,但后来这一集合名词,经由历代文人笔下的着墨渲染,自元末明初后,便背负了淫盗之媒的恶名,她们的形象不离巧为辞说、贪财好利、媒介奸淫等。“三言”里有一段议论,说出媒婆的厉害: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且说媒婆口,怎地传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街某,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短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凌濛初也认为:“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千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不要说有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辩同何、贾,无事诱出有事来。”(《初刻拍案惊奇》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从《水浒传》里最有市井风味的一段挑帘、裁衣到《金瓶梅》里王婆、潘金莲、杨姑娘泼辣活泼的市井口声,是文学的极大进步。这样火候纯青的白话文字在“三言”保存的宋元话本里已是处处可见。如郑振铎所说,不但“当时社会的物态人情,一一跃然的如在纸上,即魔鬼妖神也似皆像活人般的在行动着。我们可以说,像那样的隽美而劲快的作风,在后来的模拟的诸著作里,便永远地消失了。”
论语言艺术的纯熟、生动,“三言”要胜过“二拍”许多。因为“三言”的篇目多是从民间流传的话本收集而来,而民间艺人和读者最熟悉的就是行走奔波在市井间的小人物。你看那已然做了鬼的媒婆说出话来,还是那么体贴人情,世故圆滑:
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老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里在东京开封府界身子里开线铺的张员外年过六旬想要续弦,既要模样好,门当户对,还要有十万贯房奁的“来对付”他的万贯家财。张媒李媒“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路上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
《卖油郎独占花魁》里除了卖油郎和莘瑶琴之外,还有一个能言善辩的刘四妈,数黑论黄、说长话短的本领,同书生引经据典式掉书袋又自不同。莘瑶琴被骗失身,十分不乐,老鸨请来干姊妹刘四妈劝说,那刘四妈夸下海口:“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刘四妈赚得瑶琴开门之后,把一番赚银子、奔前程的为妓之道,指点得清楚明白:
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
莘瑶琴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从此成了青楼有名的花魁娘子。又听从了刘四妈的指点,积攒金银财宝,留心在嫖客中寻求良配,最终自赎身家,才有了“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的佳话。
刘四妈的职业属于虔婆,也就是妓院里的老鸨。这固然是一个巧辞狡黠、媒介奸淫以及贪财好利的婆娘。当年莘瑶琴被她哄得转了心思,落坑堕堑入了青楼,刘四妈得的报酬只是王九妈的“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瑶琴拿了十两金子,请她说服老鸨许自己从良,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刘四妈去劝王九妈放花魁从良,一套说辞也是入情入理:
“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这一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一番说辞下来,王九妈反求她帮忙撺掇莘瑶琴从良。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当王九妈看到莘瑶琴拿出的大包金银,想要反悔的时候: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
《卖油郎独占花魁》是一篇非常繁详、细腻的小说。卖油郎秦重、花魁女莘瑶琴固然是这个市井婚姻中的新型男女主人公,一个小贩和一个青楼女子,而刘四妈也是这篇小说贡献的一位生动形象。没有这个人物,故事的起承转合缺少一个功能性的人物,她对莘瑶琴的指点和职业规划,她帮助主人公达成心愿,她的体贴周到、巧为辞说、家长里短、人面高低,处处体贴圆转,真是能将死人说得活转过来的俗口角。对妓女的生涯和宿命有着深刻的体察和同情,口角很俗,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取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