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里,白娘子的形象还带着早期灵怪故事里的可怕身影。那吊桶来粗大的身躯,一似灯盏般放出金光的蛇眼,时时现出本相来,惊得人晕倒。研究者认为《西湖三塔记》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有一些渊源关系。《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蛇精叫作白衣娘子,“洞房夜夜换新郎”,摄来新人就挖旧人心肝来吃,是个无情的妖孽。其他宋元话本里的妖怪如《洛阳三怪记》里的唤作玉蕊娘娘的白猫精,也是把男子迷来一个吃掉一个,专取心肝下酒的。白娘子对许宣的情爱却是专一的,如蛇一样将人痴缠住不肯放松。数次因她偷盗来取悦许宣的财物,给许宣惹来官司,又数次寻上门来复合。她的显相似乎只在吓退捉蛇人、老色鬼。她那吓人的本相却不肯在许宣跟前显露。
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剌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剌的连跳几跳,缩做尺余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
白蛇精从一个以色迷人的恐怖的精怪,发展成让许宣那样的老百姓掬一捧同情之泪的白娘子,到后来的白素贞。这最后一刻尚“兀自昂头看着许宣”,便是人情、人性美生发的萌蘖处。鲁迅先生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具人情”更多的是一种人性的美和善。白娘子对法海说她虽因爱上许宣,冒犯天条,却不曾杀害性命,已是难得,更在危难之际为青鱼求情。小说的眉批道:“难中尚照顾青青,白娘子真仁义之妖也。”所以后来才有那么多人对这篇小说起了改编的兴致。从许宣扯不脱的一条白蛇精,变成了弹词《义妖传》里为报恩而来,为救许宣盗仙草、斗法海、水漫金山的白素贞,后面还有儿子中状元、祭塔等光明的后续。通常这种向着人情化、向着大团圆迈进的努力,窒息了白蛇身上朴野强悍、令人畏惧的异类的“鹘突”之处,变成美、善、真的化身,就像数十年前拍京剧《白蛇传》,到端午现蛇本形一节,一定要到马戏团找条漂亮的、三尺长的小白蛇来出镜,为的是怕吓到观众,破坏了白娘子在人们心中的美好形象。
清 董邦达《西湖十景图卷》局部
那为什么一定还要用这个故事呢?另造一个不好吗?白蛇本是一个妖怪,是让许宣那样的男子迷恋、畏惧的妖怪,它是存乎每一个人心中的欲望和诱惑的隐喻。倘或依了除了甜腻之外再不知有别样滋味的好事者的口味改编下去,所有故事里的野性、棱角和粗粝浑朴之处一一摘除涂抹干净,是不是也算得对文化生态的破坏?狼,即使是有点人情味的,假如它知道知恩图报的话,人们也因为这点情义显现在狼身上,而带着畏惧去欣赏,你干脆把它说成是比驯化的犬更驯顺、更仁义,那就乏味得多。这算得上国人团圆癖之外的另一大嗜好,把一切关系都搞得熟软化、庸俗化,甜腻腻的唯恐对不住小市民们的口味。我以为白蛇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要比后来善良得让人流泪的白素贞要刺激、有趣得多,而且这也不妨碍她的有情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