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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市民难以承当的激情

《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篇,意味非常丰富,不同时代、不同立场的人给出了不同的阐释。越到后世,蛇精白娘子的痴情、不幸越受到人们的同情。故事的内涵也就越被简单化。邪恶的、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法海和尚、意志不坚定的许宣、爱憎分明侠义心肠的小青,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了鲜明的类属,简单明了,激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共鸣。不过历来爱憎分明的情感多是属于局外人的,陷在琐细纷乱的情感旋涡里的当事人的感受,那就复杂得多了。

许宣是生活在城市底层灰霭霭的人群中的一个小店员。紧紧巴巴的日子、举动受人管束的环境练就了他精细谨慎的自我保护意识。许宣自幼父母双亡,在表叔的药铺里做主管,居住则在姐姐、姐夫家里。那么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自幼寄居在亲戚家,他的生活经历从物质到精神上,都相当贫乏。

白娘子跟他提起婚事,并拿了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给他,许宣将了些碎银子买了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和一樽酒,要请姐姐姐夫吃酒:

(姐夫)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趱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许宣平日的俭省拮据,他同姐姐、姐夫之间在金钱上算计分明到要时时提防的关系,这里揭示得很清楚。小市民家庭里亲情被钱财所离间,几乎没有熙乐融合的状况,真可谓古今一律。

何满子先生在《中国爱情小说中的两性关系》一书中这样论述许宣与白娘子的故事:

悲剧的根源应该从人物的本身中去发现。须知,没有法海,这个由封建秩序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塑造得如此安分和荏弱的市民许宣,对于白娘子的强烈爱情,也是受不了的。白娘子作为蛇精的可怖形象,无妨视为女性泼辣、强悍、刁蛮和妖媚的极度夸张的象征,正如妲己的被幻想为吃人的狐狸精一样。市民许宣既眷恋而又害怕这样一个比自己强得多的女人,社会也不能容忍她。

所言极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来源较为古远,宋话本就有《西湖三塔记》《西山一窟鬼》一类烟粉灵怪小说。这类小说除了行文风格古朴、人物口角波俏之外,刻画市民生活和心理相当老辣、干净也是一个显著特色。比如许宣向店主人借伞一段,本是一段情节过渡,作者也不肯轻轻放过:

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

批语把这段话称为“冷趣话”,也就是闲中着色,作者总是游刃有余地在行文中写出些意味、情趣的意思。不过这把伞还是意义重大。这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的伞,一会儿就又被白娘子借了去,许宣只得“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许宣的精细是作者着意表现过的:到寺里烧香,逢上下雨,“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对鞋袜尚且那么仔细在意,一把“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伞,当然会三番五次去讨,白娘子也就以此为由头一步步地接近、挑逗他。终于到了谈婚论嫁。这伞若是白娘子从一位爽性的好汉手里借去的,怕再没有心心念念计较着去讨的后话了。

这么一个细心谨慎、没有什么背景的青年,在繁华的临安城一家药铺里混口饭吃,他很吝啬苛刻地积攒着金钱,向往有朝一日娶妻生子,将自以为体面而又庸碌拮据的生活平安过下去,这是他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前程。然而白蛇出现了。她用美貌诱惑他;用金钱、用体面的衣装饰物取悦他,这当然使本分老实的小店员喜出望外。许宣也是个“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爱的是新鲜时样的衣装,人前卖俏。只可惜白娘子给的钱财行头都是偷来的,招摇的结果是免不了一场祸事。美貌是祸水,天下没有白捡便宜的好事,这些老辈人处世的金玉良言,恐怕已经积淀到许宣不太健旺的躯体和头脑里。

缺少温情、日日重复的单调生活,加上年轻,难免使他偶尔轻狂迷恋、忘乎所以,但现实的敲打对这个自幼胆小怕事的好市民似乎总是格外地惊心动魄。一锭五十两大银,让同样怕事的姐夫李募事顾不得亲眷,“宁可苦他,不要累我”,拿着许宣打算娶亲的银子到官府出首。许宣的第二场官司还是因拿了白娘子的东西人前卖弄引起来的,可怜发配之中再发配,靠着姐夫的关系,到镇江的一家生药铺做主管,还受到同事的嫉妒倾陷,这个小人物淤积在心口的窝囊不平终于爆发出来: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

这一段颇像《水浒传》里潘金莲和西门庆相遇的“挑帘”一场。许宣本是怕冲撞了人,溜着边,从人家屋檐下走路,偏有熨斗灰撒了一头,这触霉头的光景很像他当下处境的隐喻,又带了酒,难怪出口便泼骂了起来。不过许宣毕竟老实,耳朵根儿软,“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许宣的特点除了节俭、喜欢热闹时髦和好色之外,还有就是凡事隐忍退让,为了生计,能够委曲求全就决不轻举妄动。白娘子险被李员外调戏,许宣道:“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

血性是没有多少,但本分不惹祸事却是立身的根本。这样一个安善良民,被蛇精样的白娘子痴缠上,三番五次撕扯不开,岂非晦气。白娘子式的爱的激情,在生命力并不旺盛的市民看来,就是可怖的淫滥。(日本的上田秋成把这篇小说译成《蛇性之淫》,倒是很准确地道出了人的恐惧心理。)他周围的李募事、李员外、道士、和尚一班人岂能看着许宣就此被邪恶的蛇性所吞噬?许宣在白蛇故事里的教训可以用《崔衙内白鹞招妖》里说书人的一首诗来概括:

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f+Oeo9zMAU8QLM5QHHJA3vI/ozftusfNA5q3OVw60FMIh1xTJj2L1wDy4tDZDY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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