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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次出远海是临时决定的。

听渔民说,靠近马祖岛一带梭子蟹爆网,是发财的节奏。确实,内海的海鲜越来越少,出去一趟,都够不上油钱。老欧本来叫堂弟乌头一块儿出海,但是乌头去年出了一趟远洋捕捞,去了三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来后说以后再也不出海了,整天喝酒睡觉,坐吃山空。老欧当时以为他说说而已,哪晓得这次叫他,乌头说就是死也不离开陆地一步。老欧说咱们渔民不出海,你说这像话吗?乌头说,欺山莫欺水,我这捡回来的命,有一次没两次,人要死过才懂得惜命。

老欧决定独自出海,运气好的话,儿子出国的费用,就有钱头了。

“我要一起去。”船仔得知消息,要求加入。

“太远了,你还是看家吧。”老欧看了一眼儿子,虽然是大人样了,还是拒绝他一起出远海。

渔家有老习俗,出海是出生入死的活儿,老一辈人立的规矩,父子不同船,这道理一想就明白。

“我是大人了,不是孩子,海上的活儿是我的拿手戏,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这是老规矩,什么事都得按照规矩办。”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都按规矩,那人不活了?”船仔血气方刚,“从此以后,你能干的事,我也都能干。再说了,捕捉蟹群,人家是几个人干的活,你一个人,又拉网又掌舵,我看你一个人去才危险呢!”

父子俩对峙了一个晚上。老欧累了,某一个时刻绷紧的神经突然松了一下,对着妻子的生死牌道:“孩子他娘,孩子长大了,由不得我了,你要保佑他。”

随着航海技术更加先进,安全系数增加,现在父子不同船这个规矩也不那么严了,老欧这才有了犹豫之后的退让。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不能错过这一次的蟹群。

这一次,船仔占了上风,得寸进尺,“爹,我个头都比你高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哼!”

凌晨四点起来,五点出发。天蒙蒙亮,码头上已经有各种出海的吆喝声,船只影影绰绰地动着,极像印象派画家的绘画。老欧先在码头上的妈祖庙里烧了香,然后把一应物资搬上船。船上除了两千米的流网和一张拖网,还有一天的饮食用物。天渐渐亮了,是个好天气,太阳圆滚滚的,海面上像打翻了颜料盘,极为生动。一个小时后,船便行到深蓝海域,这时候的大海,辽阔、深邃,像穿着蓝色的丝绸在涌动。一群飞鱼被马达声吸引,跟着船的方向,跃出水面飞行。船仔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叫道:“大海,我来啦!”

老欧边掌舵边呵斥船仔。老规矩,船上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代表要出事。

到了妈祖列岛附近,碧蓝海面,没有一丝杂质,海狗鱼在海面上窜来窜去。老欧观察了海流,放了三张流网。两人抛了锚,开始做饭吃,吃饱了才能干活。

在船上做事,全是规矩,老欧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先生。船仔肚子饿了,吃饭像打家劫舍,嘴巴鼓囊囊的,一筷子戳向鱼背。老欧像个论剑高手,用筷子把他的筷子拦住,嘱他规矩,吃鱼要先从鱼头开始吃,意为“一头顺风”,特别是不能先吃鱼眼睛,也别翻鱼身。老欧也十来岁就跟着老一辈渔民去捕黄花鱼,那时候野生黄花鱼群还没灭绝,一网上千斤的都有。老辈们把规矩一条条教给年轻人,这是有好渔获的基础。老欧那时候曾经坐在船舷上,把双脚悬于船外,被一个老渔民骂得狗血喷头,说难道不怕“水鬼拖脚”吗!船上规矩便一条条根深蒂固地藏在脑子里。比如,吃饭不挪窝,第一次在哪里搁下饭菜,下一次还会是原来位置。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放在碗口,这是渔船搁浅的象征。吃剩的残羹剩菜,不能倒进海里,因为海里的鬼会循着人味来找替身。小便不能站在船头和船帮两边,在船上不能穿凉鞋和露出脚趾的鞋,那意味着鱼会逃走。

老欧津津有味地说,船仔听着脑仁子疼,道:“要学这么多,哪里还有心思打鱼。”老欧胸有成竹道:“打鱼不只是力气活,也有学问。”船仔道:“你还是让我痛痛快快吃完饭吧。”他看着蓝得一塌糊涂的海水,如此浑厚,激起的浪花啪啪有声,要不是船上有要忙的活儿,他真想跳下去游个痛快。

以前他潜到龟屿的水底峭壁下,耳边好像能听见母亲的声音——那种被海水拥抱着,耳边的嘟哝声。这个声音激起他仅有的回忆。他不确定,所以没有告诉父亲。但他喜欢在海水里被温暖环绕的感觉。

一只海鸟飞疲惫了,突然落在船舷上,孤零零地。船仔悄悄上前,抚摸它的羽毛。在辽阔的海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孤独的,彼此信赖。

饭后,等待流网上鱼需要几个小时,他们便把拖网放到海里。到一趟外海不容易,必须统筹运用时间。马达突突突叫着,拖网在水下十几米跟着拖行,看看太平洋里装着什么。内海的鱼群逐年稀少,极少能捕到大货。来外海呢,也是碰运气,运气不好,颗粒无收。但外海终归是有希望的。跑了一个长长的圆形,花了两个多小时,老欧让船仔把住方向,发动轮轴收网。倒是收了一大网袋,没有遇上蟹群,只是普通的收获。老欧教船仔认真地分拣渔获,戴好手套,梭子蟹、兰花蟹放在一个舱里,活鱼放在供氧舱里,魔鬼鱼先把尾刺拔出,狗鲨鱼、海鳗会咬人,不能轻易下手。常年在海上劳作,老欧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份渔获,每只鱼蟹都是宝贝。价格高的斑节虾,则被存在有冰袋的冰盒里。他所能的,是把这份态度传给船仔,以后他在美国端盘子,也能认认真真。

海上日头大,风大,体力消耗也大,两人补充了水分之后,开始收流网。三张流网,随着轮轴一动,一米一米地拉上来,挂着的渔获稀稀疏疏,时大时小,希望与失望并存:希望被大海馈赠,不希望被大海“放鸽子”。去年平潭渔民在牛山岛附近,捕获一条一百五十斤的大黄鱼,被鱼贩子一百五十万买走,转手一百八十万卖出,后来再以三百万价格被买走。即便是十来斤重的大黄鱼,也能卖十几万。时时有这种消息,总是给渔民莫大的希望,也让他们拉网时有一种辛劳中的快乐。但是在渔业资源越来越枯竭的当下,这种机会不亚于摸彩票。总体而言,两千米的拉网,五花八门的杂鱼都有,收获平平,就是见不着令人大吃一惊的值钱货,也没有预期中的蟹群。

“是放网位置不对吗?”船仔问道。这是他第一次跟父亲出远海,来时踌躇满志,现在有点失望。

老欧点了点头。蟹群肯定是有的,他见过别的船满载而归。与其说是自己运气不好,不如说是自己没有把握好位置。特别是儿子的失望,让他心中十分不服。他能教孩子、能在儿子面前头头是道的,便是赶海的经验。他站在船头,像一只不甘心的猴子,借着暮光观察海面。以附近一个岛礁为坐标,观看水流,想象洋底的蟹群迁移的路径。他十几岁跟着老渔民出海,老渔民把鱼群的迁徙讲得如同千军万马的出征,栩栩如生。而他则如诸葛亮,稳坐船上,设兵潜伏,在寂寞的海上,看一出连台好戏。蟹群肯定是有的,但你不晓得它们在哪一处密密麻麻地集结活动,只有那些深谙海洋的渔船老把式,能够猜得一二。

老欧当机立断,指着岛礁方向道:“我们围绕这个岛礁拖一圈,行不行就它了!”岛礁不大,绕一圈一个小时足够。这是一天中最后的美丽时光,夕阳像是即将沉入水底,在海面上射出诡异的光。此时的海,如梦如幻,不太真实。当老欧和船仔奋力把拖网拉上来时,老欧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船仔眼前一亮,他见识到了传说的爆网,一大拖网密密麻麻,全是梭子蟹。老欧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叫道:“船仔,龙王要帮你出国呢!”船仔道:“哪是什么龙王,明明是你有经验!”

天色已暗,亮起船灯。来不及分拣,把蟹群一股脑推进舱里。要不是气温下降,天色已黑,老欧还想再来一遍。夜里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加上夜航极不安全,得赶紧回去。老欧掉转方向,朝着西海岸前进。刚启动,灯光下,船仔突然看见海面上一条银色的带子,在灯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又如一把柔软的利刃,不能不引人注目。船仔叫道:“那是什么?”老欧也瞧见了,偏转方向。船仔看到银带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看得清了,分明是一条巨大的带鱼,看上去没什么活力,却还在拙笨地游动。

“是个好东西。”船仔想是自己立功的时候了,二话没说,扑通跳了下去。老欧定睛一看,招手叫道:“快回来,快回来!”好像遇见了滔天陷阱,避之唯恐不及。船仔看见父亲着急的样子,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上来。

“这么大的海货,肯定值钱!”船仔十分不解。

老欧来不及回答,掉转船向,风驰电掣远离。

“是地震鱼。”老欧在风浪中大喊道,那口气,跟见鬼一样。

地震鱼,在渔民看来,是晦气的象征,碰都不敢碰,哪敢打捞。地震鱼又叫皇带鱼,一般生活在深海,当它遇到海底地震的时候,才会游到海面。

老欧表情动作慌张,就像后面有人追一样。果不其然,开不多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咔的一声,发动机突然安静下来。老欧脑袋嗡的一声,知道坏了。再次启动,毫无动静。一般出远海的船上会备有两台发动机,但是老欧过于自信,没有准备这么周密。船在浅浅的夜色中,安安静静地漂荡在海面上,父子俩束手无策。夜里海风一阵比一阵强,船没有了动力,就如人没有了思想,如行尸走肉,不可能有人生的。风浪让船只摇晃,船只在浪中像个婴儿,而逗弄他的,却是个恶魔。老欧撕心裂肺,朝天叫道:“妈祖娘娘,妈祖娘娘,你要惩罚我吗?”黑暗中传来几声风浪的怒吼,像是从地狱来的声音,把老欧的喊声淹没。

船只翻掉的那一瞬间,船仔摸到了老欧,两人一起没入水中。

海面更加漆黑了,只有巨大的风主宰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6eI4323DbJ/wPl0tLxrmBbNcFIRp1dyQObgLt8jVTQ3fLW5sYKH0BYeBgfXFOh0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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