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船仔十八岁。他光着上身,站在古湖岛岸边,活动了一下腿脚,深吸一口气。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皮肤,黝黑滑亮,像裹着一层鲨鱼皮。他的面前是海,波浪渐次猛烈,铺到太平洋深处。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是远处的岛屿和船只,巨大的是油轮和货轮,平的是运沙船,若隐若现的是渔船,还有迅疾的快艇,船只或者交错或者追赶,藏着人类与海的秘密交易。
父亲老欧正往小码头走,看见船仔,叫道:“开船去吧。”
船仔刚压了压腿站起来,回头道:“脱裤子放屁。”
海风把话语吹得稀稀拉拉,老欧叫道:“脱什么?”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船仔说完,纵身一跃,身子在海里消失不见。许久,从海面上浮起,朝着龟屿的方向不急不缓游去。他淡定而沉稳的游姿,在海水里一沉一浮,将自己和海水融为一体,好像海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龟屿离古湖岛有一公里多。远看确实像个浮在海上的龟,蓝绿的海水托起龟身,黄色的沟壑纵横的礁石是龟爪,龟壳上则是绿色的植被,青草和灌木生机勃勃,四季常青。
远看这只龟,温顺得很,离近了,才发觉周边怪石嶙峋,退潮之后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露出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蛎、藤壶、海葵、笔架、贻贝、锅盖螺,诸如此类,引得古湖岛上的赶海妇女乘船过来开采。不过采集水下的野生鲍鱼,是这几年的事。之前的赶海人潜不了太深,现在的赶海人用了潜水服,能到达水下崖壁数十米处,才晓得那里是一个前人没有到过的世界,野生的鲍鱼和牡蛎在崖壁间自生自灭,大得吓人。饭店很喜欢这种野生鲍鱼,赶海人能够卖个好价钱。
同其他撬野生鲍鱼的赶海人相比,船仔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
第一,他从古湖岛到达龟屿,不用船,直接游过来。第二,他不穿潜水服,只戴个护目镜,腰间别个网袋,抱块石头入水,一下子就达到十几米的地方,耳膜平衡瞬间就能做到跟呼吸一样自如。鲍鱼藏身于海带和石缝间,吸附在石上,伪装成石头上的斑痕,不易觉察。又因吸附力极强,用钎子撬起来也是极需技巧和力气的。这些对船仔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他右手把鲍鱼撬起来,左手接住。有的鲍鱼极为狡猾,被撬起来后,又落入石缝间,需要麻利劲儿。船仔一口气用完,浮上来,再来一口气潜下去,反反复复,像一只海豚。
船仔喜欢海底的世界。海面上,浪花拍打着岩石,啪啪有声,海像一个暴躁的汉子。实际上,当你潜入水下,噪声便消失了,海变得温柔安宁,拥抱着你,阳光打下来,透着黄金般的光线,真是一个亲切的世界。他能一口气潜水三分钟以上,足以在水下恣意活动。
再次浮起,长长地透一口气,像重见天日。猛然觉得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黑乎乎的,吓了一跳,惊叫起来。原来是一个邻居,“水鬼”阿豪。阿豪一身黑色装备,有氧气瓶,是专业的深海渔人。龟屿的深海采鲍兴起,跟阿豪也有莫大关系。他是最早一批来这里采鲍的,采到两头鲍,卖了大价钱,一时轰动,村人才晓得到龟屿赶海能赶出大名堂,不必非得干出海打鱼的差事。鲍鱼的数量单位是头,两头鲍就是两头一斤,九头鲍就是九头一斤,数量越多,代表个头越小,品次越低。三头鲍属于上等,两头鲍属于收藏级别的,生长期至少十年以上。阿豪采到两头鲍,村里闻名,他也因此成为专业的“水鬼”。
阿豪揭开头罩,看了眼船仔,不屑道:“船仔,没有装备,搞不了东西,回去弄套装备来。”
船仔对阿豪更是不屑,摇了摇头。阿豪以专业的深海达人自居,见了谁都要啰唆几句,船仔觉得阿豪说这句话只不过是炫耀他的装备。船仔没有钱去弄装备,也不习惯穿着装备。他从小在这块海域长大,有一段时间身体没有沾到海水,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皮肤黝黑而光滑,身材瘦长,像是与海水融为一体。如果穿个保暖衣,反而碍手碍脚。
“用不着那些劳什子,你能采到什么,我赤手空拳也能。”船仔对阿豪道。
阿豪对船仔的挑衅很是不满。阿豪说自己穿装备下去,不仅能撬到鲍鱼、牡蛎,还能抓到鱼,不穿行吗?船仔也不客气,他偶尔也能在石缝中撞到鱼,只不过为了专注撬鲍鱼,不想浪费时间。这一挑衅,两人各自下潜,阿豪运气好,很快用钓枪弄上来一条石斑鱼。船仔不服,潜了四次,在石缝间叉到一条可怜的石九公。看着船仔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阿豪劝慰道:“行了行了,你这孩子,真是犟脾气。”随之他又转移话题,道:“阿占要出国了,你怎么还不去?”
阿占是阿豪的弟弟,年龄跟船仔相仿。古湖岛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条件的,都找门路出国。这里的出国,不是指出国留学,而是偷渡美国。每家几乎都有亲戚在美国,主要是在唐人街开餐馆。
船仔觉得阿豪都是在炫耀,没意思,“不跟你瞎聊了,我要下去看看我龙哥。”阿豪要一块儿下去,船仔道:“别去,你要知道了,会要它的命。”
龙哥是躲在龟屿礁石洞穴里的一条龙鳗,有一两米长,只有船仔看过。龙鳗又被称为大海怪,蜷缩在洞穴里,只有头露出来。船仔在潜水中第一次看见它,吓了一跳,实在是太丑陋了。丑是丑,但它的黑眼珠看见船仔的时候,却充满好奇,似乎在考虑这只庞然大物能不能下口。船仔用虾子投食,诱它出来,但这玩意儿的智商碾压人类,伸了伸脖子饕餮了美食,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船仔在与之多次的凝视与博弈中,倒是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他在水底看见过龙鳗制服猎物的死亡翻滚,为之着迷。他希望自己能与龙鳗来一场大搏斗。
这次船仔用贻贝引诱龙鳗,龙鳗受不住新鲜贝肉的诱惑,丑陋的头伸出洞穴,张开嘴。渔民说,龙鳗的咬合力惊人,就连海胆也能一口咬下,不伤皮毛。船仔对龙鳗的凶猛心驰神往。龙鳗对船仔的游戏已经很熟悉,大胆地将头伸出,似乎知道老朋友存心逗它玩。船仔知道机不可失,右手从后面去抓龙鳗的脖子。龙鳗乃是水中霸王,船仔的手刚碰着,龙鳗早已察觉,一甩头,船仔的手一阵刺痛,龙鳗早已不见声影。他迅速浮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手里还回味着接触到龙鳗的亲密感觉。
船仔大概采了近三斤九头鲍,一上岸,连轴赶往镇上,直奔海坛饭店。后厨胖头称都不称,掂了掂分量,说给一百块吧。船仔也不晓得价格,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还值钱,一百块也是个大数目,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倒是洗菜的大姐多了嘴,道:“胖头你这也太坑孩子了。”胖头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撇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是野生鲍呀,野生鲍才值得那个价。”船仔一听,不乐意了,也不吭声,一把夺过鲍鱼转身就走。胖头急了,拽住船仔的手腕,“都成交了,你还拿走,大老爷们儿说价,可不能反悔。”船仔道:“我没有反悔,但你说它不是野生鲍,我就不卖给你!”胖头道:“你管我说什么,嘴巴长在我鼻子下面,我说话还得你同意。”胖头动作笨,但嘴皮活络,力大,一边聒噪一边揪住船仔,竟让船仔动弹不得。船仔劲头起来,一口咬住胖头皮糙肉厚的胳膊,死死不放。胖头嗷嗷叫了起来,“你疯了吗!放开!你走!”船仔一松口,胖头立刻甩着手,嘘嘘叫着,对船仔又恨又怕,不敢吭声。洗菜的大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胖头,你今天中彩了。”胖头不敢再对船仔叫骂,只好转头对大姐发脾气道:“都是你惹的事。”船仔恨恨地瞪了胖头一眼,悻悻离开。
在东湖市场,船仔环顾左右,走到一个猪肉案前,盯着一个已经蔫巴的猪头,猪头上挂着一颗眼泪。船仔跟猪头对视了一阵,似乎心有灵犀。猪肉贩子是个短须男,问道:“要猪头?”船仔道:“这么多鲍鱼,换个猪头,可以吗?”短须男看了看鲍鱼,道:“恐怕不够吧。”船仔道:“野生的。”短须男看了看船仔,这个孩子对猪头情有独钟,必有原因,他二话不说,提了野生鲍就到海鲜摊位,片刻走回来说:“够了,够了,那边卖海鲜的要了。”他称了下猪头,又切了半拉子油子,一块儿收拾了。船仔道:“我只要猪头。”短须男道:“富余了,油子拿回去榨油。”船仔愣愣地看着短须男,凝视许久。短须男被看得浑身起毛,道:“怎么了,觉得还短你吗?”船仔道:“你是个好人,我得看清楚好人是什么样。”短须男笑道:“你肯定是岛上的,没见过世面,我这种人,你也当成好人!”
船仔提着猪头回家,是七月十五做祭的。
父亲叫欧板板,见儿子提着昏昏欲睡的猪头,好像是打猎回来,他凝视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子,你长大了。”
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女人的事,都要老欧一个人折腾,是够烦琐的。老欧正在家里扎纸钱,买来的纸钱,要让人做成银纸锭,一颗颗放入白纸袋里,包扎起来。每一袋都是上万两银子。
“纸钱都涨价了。”老欧嚅动了一下喉咙,嘀咕道。生活在海岛上,他的皮肤里钻进了海风和阳光,黑褐色,像牛肉干。船仔呢,常年在海水里泡大的,也是黝黑黝黑的,但毕竟是后生仔,皮肤新鲜有弹性,像新鲜的牛肉。
船仔呢,不太关心纸钱价格上涨的话题。他只知道,每年中元节,父亲都会准备这一出,久而久之,变成一桩神圣的仪式。
“那边物价也上涨了,今年要给你娘烧五万白银。”老欧像是给船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觉得娘能收到吗?”
“不能我糊这些纸钱干吗?我男人当女人使,手指头都搞僵了,就是想着我多糊一张,你娘就能多用一张。怎么,你不信?”
船仔若有所思,茫然道:“娘如果在那边,为什么一次也没回来过。”
老欧说死去的人呢,灵魂会在亲人的梦中回来。船仔在梦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
“你不信,为什么还要去买猪头。”
“可是你信呀。”
老欧叹了口气,道:“心诚则灵。该来的时候,她会来你梦中的。”
船仔四岁的时候,母亲何岁容到龟屿捡辣螺,那是七月间,一去就没回来了。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赶海,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去过,捡辣螺、岩石上撬海蛎,主要在礁石上活动,多年来,没有其他人出过事。老欧在龟屿周边寻找三天三夜,又到镇上贴寻人启事,一点痕迹也没找到。老欧思来想去,何岁容没有什么出走的理由,夫妻感情不错,况且家里还有四岁的孩子,哪个女人肯这么丢弃这样的家。老欧只能断定是在龟屿岛上出事了。海上出事,几天之内,也会在周围岸边找到浮尸。老欧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哪怕一只鞋子都没见着。后来船仔的姆婶好心,带老欧去镇上神婆那里“去阴”,也就是请神婆到阴间去寻找故人。神婆果然厉害,闭眼入定,数分钟,便找到何岁容。那何岁容借着神婆的口哭诉道,自己是暴死,成了野鬼,进不了祖堂牌位,游荡在岛屿海面上,没的吃,苦得很。老欧听她说得真切,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岛上习俗,若是渔民在海上遇见浮尸,不能置之不理,如若不理会,野鬼便会缠着你,跟你闹,甚至要你的命来抵他超度。渔民要择一处安葬,这鬼日后便会保佑你。想到她肉身葬身鱼腹,灵魂又在那边受苦,老欧把舌头咬出血来。
中元节给妻子做祭,便是老欧的一个寄托,好像能一起对话。对于沉默不语的老欧来说,这个时候话最多了。老欧一边装纸钱,一边看了看船仔。老欧的脸偏长,船仔的脸偏圆,遗传了妈妈的脸形,五官也偏向妈妈。在这个时候,老欧会端详着船仔,他很庆幸在船仔脸上能看到妻子的影子,好像一家人坐在了一起。
次日,是筹备了许久的中元节。老欧挑了一担,一头是纸钱香烛,一头是祭品,和船仔一起往龟屿驾船开来。说来也怪,每到这个时节,老欧都会梦见妻子坐在龟嘴岩上巴巴地等着。跳桥的人在桥上请,跳海的人在海边请,这是惯例,他们的魂都回不去了。他问船仔有没有梦见,船仔摇了摇头,他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即便是看了照片,也觉得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老欧在龟嘴岩上摆上了祭品,有猪头、年糕、海蛎煎蛋、乌笋炒肉等,乌笋炒肉是妻子生前最爱吃的,妻子嫁过来的时候,桌子上有笋,最后总能扫得光光。他开玩笑妻子可能是竹鼠转世的。但妻子也爱啃蟹钳,一点一点地吮吸,像嗑瓜子一样。他出海回来,有大青蟹,总舍不得卖掉,回来看妻子啃蟹钳,自己好满足。生了船仔,坐月子的时候,月子婆过来说,月子里别吃腥,要不然以后身上都是腥味。老欧说没事,她爱吃就吃吧,自己的老婆,有腥味怕什么。说也奇怪,月子里吃了太多海鲜,后来果然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腥味。但老欧根本不在乎,古湖岛村子四处都是腥味,码头上渔船丢下的小鱼小虾,太阳一晒,空气齁得很,外人初来乍到,有的都要捏着鼻子。村里堆的海蛎壳,那齁腥味可是绵绵不绝。常年在海边,老欧觉得妻子的那点腥味,算是淡淡的香水味。
菜摆好了。点上香烛,那魂儿就来了。这里风大,蜡烛得用玻璃罩罩着。老欧边斟酒,边嘀嘀咕咕跟妻子介绍每一道菜,哪些是妻子拿手的,哪些是妻子爱吃的,极为啰唆。船仔很少见到父亲这么话多。老欧特意跟妻子交代,那猪头,是儿子赶海赚钱买的,儿子可以赚钱了,你要在世,也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酒斟了三次,便开始烧纸钱。老欧听神婆说,这些纸钱呀,烧到了阴府银行,各种七七八八的扣费,到了这些野鬼手上,剩不了几成。所以他一年烧得比一年多。他边烧边念叨,这几万拿去买吃的,这几万拿去买穿的,这几万拿去打点牛头马面,免去刑罚之苦。老欧原来是对阴阳之事并不在行,后来因想知道何岁容的状况,跟神婆问七问八,才晓得地府一脉,跟人间处处相似。他又烧了一袋,嘴里念叨是给此岛土地公的,打点一下,好生照顾妻子。何岁容在此暴死,只能待在此处修行,也不晓得要经历几十几百年。
蜡烛燃尽,祭祀完毕,老欧便把猪头扔进海里。船仔来不及阻止,咽了咽口水道:“爹,那猪头我都想吃的。”
“乖,给海神吃,哦,咱们能讨到生计,靠的都是海神。”
“整天伺候神鬼,就是不懂得伺候自己。”船仔咽了咽口水,看见猪头在海水中被海浪淹没。老欧认为那是给海神收了。
船仔以前不敢跟父亲顶嘴,现在大概是觉得自己懂事了,父亲做的样样都看不顺。一股躁动在他内心酝酿着。老欧知道儿子的叛逆期到了,又读过书,每样有自己的看法,颇有些无奈,但不会退让。生活自有一套古老的准则。
老欧如释重负,回家之后,跟船仔谈起重要的决定。
“我要筹钱给你准备出国了。”老欧道。
虽然这在船仔的预料之中,但船仔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出国,我就想待这儿。”
船仔现在已经高三毕业了,这是本地大部分孩子出国之前的最高学历。这种文化能顶点用,到了那边,反正是端盘子,读太多书浪费年华。他高考时拉肚子,没考出什么花样。蛇头到家问要不要出国,老欧要是有钱,当场就拍板了。
“念书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出国,这也是你娘的心愿呢。”老欧不容置疑地说。
“娘走的时候我才四岁,她那时候就交代过?”
“不,她是托梦给我的,村里哪家孩子出国,她都晓得,一一说给我听,说不出国,根本就娶不上媳妇。”
这倒是实话。古湖岛上,本地男子越来越找不到女人嫁进来了。
出国一趟,成本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付款方式可以先给蛇头一半,等到了美国,再付尾款。尾款这边有利钱可以借。一般来说,偷渡到美国后,端盘子端三年,就可以还清费用了。老欧平日里加几场“自助会”,现在再努一把力,不够的话,再跟亲友借一点。对于出国,不论是亲友,还是地下钱庄,都很支持的。
船仔叹了一口气。他实际上是舍不得这里的海。以前周末放学回来,潜入海底,被海水紧紧拥抱,偶尔还能碰到呆萌的鱼群,跟人嬉戏一点不怕,这种生活恐怕要结束了。不过,是个男人,就得出去挣钱,这是岛上的规矩。在老欧眼里,儿子的未来在唐人街,而不是继续与惊涛骇浪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