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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至临安中篇

康王在金营,宋将姚平仲“欲夜叩金营,生擒宗望斡离不,奉康王以归,而其谋泄,金先事设备,故反为所败” 。是时金军首犯汴京,议和,请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遣康王、张邦昌往。事发,金人召宋使切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之:

张邦昌恐惧涕泣,王不为动。金人因惮王,不欲留,更请肃王。

毕沅《续资治通鉴》则截止于“王不为动”,以下“惮王”云云略去。毕氏拾综诸家史述而多有考辨,不留“惮王”字样,或因疑为南宋美化高宗之笔。要之,此处康王大义凛然,与后人心中高宗一贯摇尾乞怜形象相去实远。

康王讳构,母韦氏。徽宗骨血颇裕,男即“三十四子” ,康王行九。无人能料最终三十四皇子仅存康王一人,而赵氏国祚赖以续。徽宗有子既多,于康王应不甚了了,父子日常交集《宋史》本纪无一语述及,康王儿时情忆尽系母亲韦氏,此点于后事埋下一定伏笔。

康王生长,本纪以所据不多,寥寥数语。所谓诞时“赤光照室”显系俗套,以外可瞩目之笔有两处。一为好读,“读书日诵千余言”;一为力壮,“挽弓至一石五斗”。 宋制一石逾百斤,挽弓一石五斗,臂力几近一百八十斤。去岳飞“力能挽弓三百斤” 自不及,然较如今普遍所想高宗“弱懦”形象亦相迥异。无独有偶,本纪写姚平仲劫营失利、康王淡对金人盛怒,斡离不反应同样是“异之” 。似其身心内外每有出人意表处,而将预设打破。

彼浮出历史地表颇赖金人。若非金军铁骑南来,彼当以一空名隐没于《宗亲世系表》漫长名单,不被人知。

靖康元年春正月,金人“邀亲王、宰臣议和军中”,康王“慷慨请行”。此时,除六位早亡者外,徽宗诸子俱在,康王之上还有其兄郓王楷、肃王枢等,而未闻有“慷慨请行”之举,此可为康王其人不乏勇毅品质之证。他也因此“出列”于史,后更一跃为主角,将未来三十余年历史舞台揽作独擅胜场。

个中似有天命、天意,上苍起码安排了两次脱险以助其历史使命。一次,即金人不论因“惮”或“异之”将其纵归,“更请肃王”,遂使金军北撤时携去且从此不知下落者,乃是肃王枢,而此运原本应属彼身。第二次,靖康元年十月金人以钦宗未践前约再度南攻,中间议和,斡离不点名“须康王亲到,议乃可成” ,似于前所纵归有悔。于是,“命康王构使宗望军” 。行至磁州今河北磁县,为守臣宗泽力阻,“百姓遮道谏王勿北去” ,且杀副使王云此人负责与金交涉且促成钦宗派康王赴金。康王中断行程,旋由汪伯彦迎往相州今河南安阳。此番若非最后一刻生变,康王定是有去无回。谚云“福无双至”而独于康王不能验,细想原委尤属不可思议——“须康王亲到”之坚请,貌似祸厄实则反救他一命,倘不奉使离京,康王下场盖如其他赵氏皇族,以被掳北地、客死他乡为终。而前后两次逢凶化吉,竟皆斡离不予之,亦一奇矣!

汴京第二次被围,宋室阖族为瓮中鳖,康王独在外。势益危,亟须建节衔命以总勤王兵,钦宗乃遣内臣秦仔“持亲笔蜡书,缒城诣相州,拜王河北兵马大元帅” 。曩者彼虽贵为亲王,向未握有权力。此任不特予以前敌总指挥地位,更为其未来登基发挥培土奠基作用。古代途远路阻,事每滞后。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钦宗以降君入金营,同日秦仔始抵相州。“于顶发中出蜡书黄绢三寸,王读之呜咽。” 以外还曾接获两次朝命。一为侯章“自京师至,传命尽起河北一路兵,守臣自将”,一为刘定“持蜡书趣王入援,且言京城且破”。 之后与朝廷消息彻底断绝。时金人亦欲寻获康王下落,初“闻王在河北”,后似侦知其在相州,以军犯。帅府“恐金人知王所在”,遂命宗泽“以万人进屯澶渊,扬声王在军中”为掩护,由汪伯彦奉王移山东。

正月初四日,钦宗“诏谕河东北诸州守臣,令趣降” ,是为正式投降令。若捧此诏,康王不能不降。所幸朝廷已不知其去处,投降令无从送达。为此,金人至少两次逼钦宗派出使者:“壬辰,金人复趣召康王,遣中书舍人张澂赍诏以行,以前此曹辅往迎,不见王而还故也。” 大元帅任命顺利送达,投降令则悬空未落。一出一入,上苍不动声色,默启大宋一线生机。康王既开府,散于各处兵力辗转聚拢。初,王“所部千人” 。在相州,募义招亡“有兵万人” ,副元帅宗泽“以所部二千人先诸军至” ,“中大夫知信德府梁杨祖以兵万人、马千匹继至” ,大盗杨青诣相州降“有众万人” 。移驻山东东平府,“知冀州乐寿权邦彦以勤王兵千人至帅府”,“高阳关路安抚使黄潜善自将本路兵二万五千人至东平” ……逮翌年二月济州时期,“元帅府官军及群盗来归者凡八万人” 。未三阅月,中兴础石已现。韩世忠、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皆在麾下”,千古将星岳飞亦以受募义勇随枢密院官刘浩见王于相州,“以为承信郎” ,置帐中敛光待发。

同时伴以另一重要历史线索。

康王移济州半月前,金军在汴传其主诏:“宋之旧封,理宜混一。然念举兵,且非贪土。”正式明确南下惟事吊伐,无意侵吞领土。此于1127年前后历史格局至为关键,宋室南渡与中兴,宋金分立最终达成,包括其间高宗种种决断最突出者即岳飞冤案,悉繇乎是。设若女真民族也如百年后蒙人一样,对征服与拓土不知有餍,神州盖不难于变成别一图景。一年中两捣汴京如探囊取物,已证其以武力灭宋略无悬念。金人未乘胜殄灭残余、吞宋全境,非不能也,是不欲也。而所以不欲,惟一可找见之由似乎是气候。当年张瑴降宋,金人兴师问罪,以“夏热且去,秋凉复来”退去。平州犹如此,更南可想以知。既不宜居,取之何益?除了性惧溽热,气候因素更深层影响与马有关,金军行动必待“秋高马肥”就反映这种规律。北方游牧民族生命编码深嵌马背,无事不取决乎马,而长城以南早铸农耕定居生态,没有牧草,处处稼穑,至无寸土可改牧场,此种地域自他们看来未免如鸡肋。但凡事并非一律,后起蒙人同为马背上民族,却于拓土不问所利,惟思征服。所以十二世纪大金何以将到手之中原,抛弃不要、全军北撤,我们实难确解。我们但见其于宋土彷徨踯躅、面有难色,是取是弃、举棋不定。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欲得者惟中山今河北正定、太原、河间三镇,据为南北屏障乃足,以外非所图,两次渡河入中原腹地,全都匆匆撤回,灭人国而却其地,赵氏既降,仅作“易姓”处置,但思不与为邻,乃以造设恭顺政权为餍足,张邦昌败,继立刘豫,不纳版图、执意宗藩,直至“大齐”亦告倾覆才终于接盘自理。且其扶植傀儡亦甚漫不经心,尤其对张邦昌,草草“易姓”后溜之大吉,既不谋求军事存在以施掌控,也不“扶上马,送一程”略事撑腰,任其生灭。

金人思维怪异难解,但其“且非贪土”云云,确与所行相验。这是南北宋转承不能忽视之背景,高宗“中兴”思路与若干重大事件处置实因此来。然历来史家和论者既未作为重点加以突出,甚至极少审忖,有意无意避而不谈,直至今日仍属盲点。

话回当初。张邦昌既立,处境极尴尬。金军人去市空,未留兵卒以羽翼,无置耳目以监控,而宋室旧臣环绕周遭、康王近在肘腋、汉家兵马日渐麇集。如此傀儡夭命已定,邦昌亦甚自知,遂迭出异旨以为退路。一、避用“圣”字。“邦昌下令曰:夫圣,孔子不居,则予岂敢”,不以“圣旨”自称,称“面旨”“中旨”等,同时避用“诏”,手诏称“手书”。二、不御殿、不受朝。坐殿乃“临朝称制”表征,邦昌下令凡天子之礼、至尊之仪概不用,“引对百官于延康殿小轩”,议事则“坐议”,规定内部“言必称名”而邦昌自称“予”不用“朕”,“遇金人至,则遽易服”,惟当金使来始以帝王仪制瞒之。三、不改元、去年号。帝王即位必改元而邦昌无此举,“不书年,但系月日”,不改元示未弃宋之正朔,去年号以避金人疑忌,首鼠两端情状表现无遗。 余如“不山呼”“于禁中诸门,悉缄锁,题以‘臣邦昌谨封’” 等。

与其说张邦昌心中有宋,不如说逼不得已。金人“其行甚遽” ,惟他这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与残落汴京为伴。此时汴京无复《清明上河图》之盛,凋残衰败,魍魉昼行,“城中猫犬残尽”,“一鼠亦直数百” ,既无粮来亦无兵。处此现实,何人能以居帝位自恬?难怪这位“大楚皇帝”,在金军撤走当天,立令有关官员“速来议复辟事”,竟一日而不欲缓。 “癸亥四月初四日,邦昌请元祐皇后入居延福宫” ,迈出复辟第一步。元祐皇后孟氏,哲宗废后,之前金人索逮赵氏宗亲,“后以废处外宫,故金人不为指取” ,因祸得福,留汴未北迁。初八日,邦昌“以‘大宋皇帝之宝’至济州” ,寓归政之意。初九日“请元祐皇后垂帘听政,以俟复辟” ,权力已经交还,此距金人离去尚不满十日。垂帘是为康王铺路,钦宗无传位之诏,须太后命下使登基才合法。孟氏即刻遣使“持诏往济州迎康王”,并手书告天下:“繇康邸之旧藩,嗣我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

旬日复辟已成,略无窒碍,确可叹为“兹为天意”。但这“天意”并不“烟涛微茫信难求”,反而一目了然:实金人颟顸以自取!“初,有传金人以郭药师为枢密使,留兵万五千以卫邦昌者,王忧之。” 然而只是传闻。举手之劳金人竟不为,诚乃天不亡宋。

四月廿四日,康王自济州抵于南京应天府今商丘。五月初一日,“兵马大元帅康王即皇帝位于南京”,改元“建炎”,是为高宗。惯例,新君翌年改元。此时国难当头,亟须以得天下而传天下知之,而未循旧例,遂使1127年既是靖康二年亦为建炎元年。为此南宋修史曾有争论:“或谓建炎元年无春,当依旧文,用靖康二年纪事” ,认为五月前当用靖康年号,以后书建炎毕沅《续资治通鉴》即依此。

钦宗四月初一日北狩,高宗五月初一日即位,刚好一整月。

践阼选择南京而非汴京,起初及表面原因是安全考虑。汴京劫余残破如前述,而宗泽认为还有其他隐患:“邦昌久在敌中,范琼为邦昌握兵权亦是草泽中起,恐其阴与敌结,未可深信。” 南京为太祖“兴王之地”故名“应天府”,正位于兹不失得体。但高宗不还汴,并非出于一时。自1126年冬奉使离城,至1187年冬在临安登遐,漫漫六十年他不止一次有机会可回,却再未踏入一步。

大宝初登,他做了三件事。

其一,发表李纲为尚书右仆射。是为高宗首度择相稍早任命张邦昌尚书左仆射,出于笼络可不论,而所用李纲素以强硬著称。“先是,右谏议大夫范宗尹力主议和,乃言纲名浮于实,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相。”章凡三上皆“不报”,以示态度坚定,俟纲面驾,复亲口告之:“朕知卿忠义智略甚久,在靖康时尝欲言于渊圣。使远人畏服,四方安宁,非相卿不可。今朕此志已决,卿其勿辞。”

其二,宽容张邦昌事及围城中人。即位例有大赦,臣工所草赦文“诋斥围城士大夫有愤怒意”,高宗亲命“改定”,代以“围城士大夫一切不问”字句。 后李纲施政纲领《十议》,第三条“议赦令”和第四条“议僭逆”直指张邦昌及围城中人,欲行彻底清算;翌日,高宗“出其章付中书”,“惟僭逆伪命二章不下”,借扣发方式婉转否定。

其三,以宗泽守汴。此事应李纲所请,宗、李并为当日两大主战领袖。康王任大元帅以来,宗泽向称柱石,之前多在前线。六月初十日命下,十七日宗泽到汴,廿七日正式委为“延康殿学士开封尹东京留守”。

南京头尾五月,为高宗数十年君主生涯开篇。以上三事,如登台所吟“定场诗”,状若随口而字字精心。一边倚用李纲,一边却贷僭逆、伪命于“不问”,人或目为拿捏平衡。此貌似有识,却是蟪蛄之见。高宗二举并出,背后思路高度统一,均因深谙当务之急在于收拾人心、抚平裂痕。重用李纲,以“忠义”故耳。高宗坚持相位非李莫属,尽在“朕知卿忠义智略甚久”一语中。李纲深孚民望,宋室初复,正宜树作旗帜以聚人心。与此同理,“围城士大夫一切不问”亦在息事宁人。汴京之劫致满朝撕裂,围城中有人僭逆有人受伪命,即无以上劣迹,于纲常角度严格讲也都难抹污点。此事涉及面广而高宗极细敏,明示“一切不问”。高宗虽未亲释其由,我们却可试析于下:大宋死而复生,伤口惟待愈合,不宜加深;围城中人不乏资深有能辈,人财两空之际,不可为渊驱鱼;包括张邦昌在内都对复辟出过力,不加宽贷有失宏量;复辟虽甚和平顺利而仍多暗暧不明,须防致生激变。

以宗泽守汴,最是煞费苦心。汴京国都,委能吏治之使恢复安定,可树新君威望。宗泽忠君爱国有声,以为京兆犹如李纲拜相,利于提振民气。以上效果尚在明处,暗中,高宗实有更深用意。

南京非久留之地,何去何从,是暂寄南京期间唯一当决之事。对此,高宗先已认定“中兴”之地非中原,汴京不复是国都之选。这判断他从未说之于口,只将其化作实际行动,以不再踏入汴京决绝示之。高宗心中汴京沦为弃都废都,系从全局研判而来,至少涉及时运、地理、气候、粮食和历史经验五大考量。他有此定见应早于南京登基,所未定者惟迁往何处耳。基于金军“秋高马肥”行动规律,决断须在数月内做出。

然而此事极为敏感。国之有都,在中国有特殊含义。外国王者所居则为都,中国此为其末。“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墠而祭之。” 中国治政,“礼”为础石,王者实亦其附庸。置都立邑重心在一套秩序及设施表象,至今北京犹见旧时都城规制,帝后所居宫殿外,有太庙及祖陵帝寝,有社稷、先农、天、地诸坛,凡此共同构成都城涵义,赋予其政治伦理系统性体现。帝王权力继承及合法性,与之紧密绑缚。大如巍峨殿堂小至瓦纹椽藻,皆帝王华服之织体,一旦脱离其间,帝王岂止是孤家寡人,抑类乎赤身裸体。历史上宋钦宗坐而被囚、明思宗无奈缢死煤山,均未弃都,今人愕眙难解,当时则有其大不得已。眼下高宗若要避免重蹈父兄覆辙,他迁乃不二之选,此点一目了然,臣民未必不知却难以是之,皆因都城与“礼”铸成一体,比如都内宗庙,忍而弃之实与亡国无异,必加谏阻。更何况汴京弃与不弃,对抗金守土还有一番象征意义,万不能轻率从事。

以宗泽守汴,正是高宗破题之术。之前迁都传言已不胫而走。六月上旬喻汝砺见驾,“因对论迁都利害,以为敌可辟,都不可迁” ,是“迁都”字眼首见诸载籍。喻汝砺自汴京来,特奏此事,说明都中人心惶惶。高宗随即作出宗泽守汴决定。派有力人物整治汴京,极易造成印象,似乎在为还汴做准备。宗泽莅任时间点也很关键,距秋末冬初约三月有余,尚属从容。一俟浮嚣稍戢、百姓安堵,高宗便为心中计划争得了时间和空间。

高宗已抱迁都之志,表述却为别样。他公开所讲,一为“京师未可往”,此点有目共睹;二是“为避敌之计,来春还阙”,暂时巡幸别处、过后还都。对此,群臣也难有异议,反而各献其所是。涉及去向主要有三:幸陕西、幸豫南、幸东南。主张陕西者称:“长安四塞,天府之国,项羽弃之高祖,李密弃之太宗,成败灼然。” 依据无非是一些老旧故事。然而陕西地接山西,直面金军威胁,以避虏计之最不可行。李纲本亦视幸陕西为上选,认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天下之精兵健马皆出于西北”,但明知现实不许可,于是改促高宗幸豫南:“为今之计,纵未能行上策,当暂幸襄邓,以系天下之心。夫襄邓之地,西邻川陕,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进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货财;东连江淮,可以运谷粟。”高宗一度接受了此方案,“上乃许幸南阳,以观文殿学士范致虚知邓州,修城池,治宫室”,充实其钱粮,乃至指定黄潜善“提举巡幸一行事务”。 可是“朝臣多以为不可”。卫肤敏认为豫南“城不高池不深,封域不广,不足以容千乘万骑,而又逼近河朔,敌易以至”,应“观察时变,从权虑远”,与时俱进作出符合历史趋势选择,力主幸东南:“建康实古帝都,外连江淮,内控湖海,负山带海,为东南要会之地。”刘珏亦以“当今之要,在审事机”暗讽李纲泥古不变,“臣闻近臣有欲幸南阳者,南阳密迩中原,易以号召四方,此固然矣,然今日兵弱财殚,陈、唐诸郡新刳于乱,千乘万骑何所取给?南阳城恶,亦不可恃。夫骑兵金之长而不习水战。金陵天险,前据大江,可以固守。东南久安,财力富盛,足以待敌。”一时,幸东南成为压倒性廷议,“士大夫率附其议”,而枢臣中“汪伯彦、黄潜善皆主幸东南”。

只有宗泽坚持还都、反对巡幸任何其他地方。从受命守汴之初,宗泽就不断呼吁“回銮”,六月至九月为此章凡九上,十月初四日再奏第十疏,言其到任以来与“当职官吏协心并力”,整治“濠河楼橹与守御器具”,“浸皆就绪”,痛陈“京师乃我祖宗基命,肇造二百年大一统基业本根之地”。殊不知,此时圣驾登舟离南京,已二日矣。

事实证明,陕西、豫南确非善选。陕西不久落入金人口中,豫南则反复拉锯、争攘甚烈。宋室终因择处东南,才站稳脚跟,再续一百五十年基业。根据后来一些史料,三种去向中高宗心属东南并非偶然。绍兴七年六月,“因言众论谓南兵不可用,帝慨然曰:‘赤壁之役,曹操败于周瑜;淝水之战,苻坚败于谢玄。北人岂常胜哉!越王勾践卒败吴王,兵强诸国,亦岂北方士马耶!’” 同年十月又说:“兵无南北,顾所以用之如何耳……项羽以江东子弟八千横行天下,以至周瑜之败曹操、谢玄之破苻坚,皆南兵也。” 对历来北强南弱之说,弹其反调,似乎已有一番历史新视野。

三个多月时间,除了斟酌去向,还要未雨绸缪,为变迁有条不紊做准备。七月十三日,命人“提举迎奉元祐皇后一行事务” ,是时孟太后尚居汴京,迎之以为弃都做准备。十九日,派兵部、太常寺官员和内臣“奉迎所藏太庙神主赴行在” 。九月初七日,“命知扬州吕颐浩修城池……以将南巡也” 。十五日,“诏遣官具舟奉迎太庙神主赴扬州” 。廿二日,诏“暂驻跸淮甸,捍御稍定,即还京阙,不为久计” ,托言权宜,实际上是将南渡决定正式周知子民。

另有两大举措:张邦昌赐死、李纲罢相。当初,李纲欲诛邦昌而高宗不纳,自有其由,至此“上将南幸,而邦昌在长沙,乃共议赐邦昌死” 亦属不免。“金人以废邦昌为词,复犯界” ,邦昌不除终是后患。罢李纲,直接原因是他坚阻幸东南,至言“当以去就争之”,“遂有并相之命”,以李纲、黄潜善分守尚书左右仆射,不久进而罢之。 其实,即无南迁争执,罢李纲亦为迟早之事。高宗用李纲,因其“忠义”可感天下,以外盖无所重。所奏《十议》多高蹈之论而乏中肯之策,有的甚至不合时宜。后来李纲为备战,欲行招军买马,劝民出财物助国,更被目为“胡可为也” ,很是脱离实际。李纲又提出“步不足以胜骑,而骑不足以胜车” ,认为车战可以克制金军。当时高宗看法未详,几年后却曾谈道:“车战可用否?古法既废,不复闻有车取胜。” 明指车战思路过时。藉此知在高宗眼里,李纲品质诚悫却义高才绌,对现实投不出有效药石。难怪一经罢去,终身不复引入中枢。

“冬十月丁巳朔1127年11月6日,上登舟幸淮甸,翌日发南京。” 史所称“南宋”一页,就此真正掀开。

南京五月,仅占高宗在位三十五年的八十四分之一,所为颇显胸中沟壑及取舍去就之识,且于设思谋划,款款施行、步骤井然。尽管时间极短,但借以观之,高宗治才较徽宗、钦宗已经迥出其上。

随后扬州一段,却大相径庭。建炎元年十二月,金军果如所料第三次大举南来,自山东、河北、陕西分攻而下,好在乘舆先行远避,未受惊扰。翌年夏初金军收兵北还,此次南侵仍属惩罚性质,以为张邦昌一事之报复。但就在这年夏天,金主目标有变,决心“平宋”,下令“康王当穷其所往而追之”,彻底消灭赵构势力。 年底金军第四次卷土重来,并将扬州列为主攻。此时高宗驻维扬业有一年,碌碌度日,载记甚至乏所可陈。左相黄潜善、右相汪伯彦尸位素餐,漫无措画,百官虽相警劝,俱被一笑置之。金帅粘罕取道山东,“将自东平历徐、泗以趋行在”,“谍知行在不戒”。 建炎三年正月廿七日、三十日,徐州、泗州相继陷落,扬州已失屏障,朝中仍无所备。一直以来,“所报皆道听途说之辞,多以金缯使人伺金之动息” ,谬乱不堪。二月初三日,高宗自遣内侍去天长侦觇,始知“为金人至”,“遽奔还”。闻报,高宗仓皇“走马出门”,随从五六骑,“过市”,无遮无蔽径穿市廛,至“与行人并辔而驰”,帝王之尊扫地一空。 朝廷仪物皆弃,太祖神主亡失道中。自瓜洲过江,登岸京口,“至镇江,宿于府治,从行无寝具,帝以一貂皮自随,卧覆各半”,如此打发了当晚。狼狈之状,高宗一生仅有,而可谓咎由自取。顾其扬州一年,为时不短,诸事应当有为,却呆若木鸡、无所事事,相较南京循循有条,划然两者。我们看之前及以后,高宗均不缺少决断力,却惟独在扬州进退失据。此中由头,稽诸史录可以检得两条线索。其一,各地群盗遍起,未卜当适何处。建炎间,东南成规模盗乱即有浙江陈通、赵万、徐明,皖赣丁进、张遇,闽叶浓,荆楚刘忠、曹端、桑仲、孔彦舟、钟相,两淮李成、张用、王善、邵青、薛庆、郭仲威等,其中不少是军校逃卒作乱,势焰往往一起即炽。例如杭州,未来择为行在,而建炎元年八月至十二月,竟为乱卒陈通所据,“执帅臣叶梦得,杀转运判官吴昉等”。 面此纷嚣,驾辇蛰止扬州,也是情有可原。其二,离扬本身乃一难题。高宗一行非小小旅行团可比,橐负甚重,有内帑库藏,有太后与六宫,有宗庙神主,有全套朝廷仪物……惟当下一站确定无疑,始可再动。但目标何在,一年来迟不能决。除上述原因,推敲上佳之选本身也很让人头疼,宜酌处极多,而各种意见都有,有请幸金陵者,有请幸杭州者,还有请幸巴蜀或长沙者。高宗倾向于金陵、杭州二选其一,以孰为是则徘徊甚久。从建炎三年春至绍兴八年春,帝来回两地,时而临安,时而建康,整整九年未决,更遑论扬州一年欤!

高宗仓皇出扬州,从镇江逃往杭州。好在此次金军止步瓜洲,无过江打算。逮至同年冬金军第五次南侵,换帅兀术,渡江,下建康、趋临安。高宗避于明州今宁波,入海。御舟一度被兀术水师追袭迨三百里。所有金军南侵,以这次涉足最远,至于北纬28度。宋室也是这次最近穷途末路,高宗遁海、临安被焚。

更大忧患起于内部。建炎三年三月,苗刘之变发作。大将苗傅、刘正彦在杭州拥兵造反,斩重臣王渊,捕内侍百余人皆杀之,围行宫,从而逼迫高宗逊位太子,请出孟太后听政,改元“明受”。多亏苗刘皆鼠辈,智不济事,加上在外卿将吕颐浩、张浚、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反应劲疾,宰相朱胜非在内斡旋有方,仅月余苗刘收手“反正”,太后下诏还政,高宗复位。这场祸生肘腋之变,将两宋间政权危机推于顶端,高宗为之刻骨铭心。

挺过两次重击,南渡固有隐患仿佛利空出尽。宋室大难不死,峰回路转,终于走出踉跄时光,渐能驻足。绍兴五年后,各处盗乱基本讨平,境内安堵。中兴愿景只剩一个最大障碍没有扫清。

那就是对金关系。

当兀术纵横江南,金军虽将武力之强演于极致,揆于实效却近乎无果而终,归途更陷铩羽之窘。在南国,金人真切了解到敌我短长已因地域而逆转,兀术“南军使船如使马”之叹道尽此况。迭破建康、临安两大都会,战绩固可矜骄,所吃苦头也大超北地。韩世忠、岳飞均曾给予重创。尤其世忠于镇江“以八千人拒兀术十万之众,凡四十八日而败”,令彼没齿难忘,“自是不敢复渡江矣”。

建炎三年三月,金军开始扶植前宋济南知府刘豫及其子麟统治豫鲁。九月,正式创建“大齐”国,立刘豫为帝。十二月,“以陕西地畀刘豫,于是中原尽属于豫” 。这显然是“汴京既得则立张邦昌” 故伎重演,说明金人仍未弃“易姓”政策,不打算将宋土吞而并之以为己地。

第五次南侵大大消耗了金人傲气,嗣后不复闻其灭宋叫嚣,乃至每年秋冬必举兵南下规律亦暂告消歇攻蜀除外,只将陕豫鲁交予刘豫维持。反观宋室,止住一味奔逃步伐,掉头反图。其间,张浚经略关陕、吴玠保蜀、岳飞规复中原,成效不一,却都显示南朝今非昔比。于是,高宗再次面临十字路口。与南京不同,彼时只是为乘舆何所适而择地,今番则须厘清未来赵宋究竟该当怎样安身立命。

一位关键人物不失时机现身。若非此人,高宗所图定难施措。当时举目所及,高宗身边找不到第二个类似人物。彼不现身,不单绍兴十二年大转捩不能如期而来,以后百年历史演蜕抑亦迥于已知。但他恰在这当口,神秘登场,毫无征兆,唯可解释为历史老人从幕后舞其魔杖。

此人即秦桧。靖康元年,他因抗议强迫易姓触怒金帅,与孙傅、张叔夜等被逮北地,通常来说盖将终死远方,而从史上一晃而过。但是建炎四年十一月,秦桧突然现身临安,且举家俱归。当初押至燕北,金主将其赐予亲贵挞懒完颜昌,颇为所用。金军第五次南侵,秦桧随军参谋并任转运使,“挞懒攻楚州今淮安,桧与妻王氏自军中趋涟水军” ,遂由涟水军宋将派人经海道护送来浙。此事匪夷所思,先前俘北者逃归确切之例,只有马扩被斡离不释放后在真定伺机逃入山寨,另有信王榛高宗之弟据说从掳北途中脱身,但是否果系其人始终未证实。 现在秦桧不单逃脱成功,且经过更加离奇,“桧自言杀监己者,夺舟来归”,又杀又夺,一介书生如何办到?以故,“朝士多疑之者”。这个“疑”字,直指其是否作为间谍而受金人派遣。但人们也觉得这个怀疑有说不通处:“就令达兰即挞懒纵之,必质妻属,安得与王氏俱归?” 事情疑点丛丛,迄无定论。综合所有线索,笔者推断秦桧并非间谍,而是挞懒私予纵归,未来助其实现对宋媾和,以增权力资本。此点,后藉宋金折冲及金国内部权斗史料,再具其眉目。

秦桧之归,人虽生疑,可是他往日事迹深受敬重,故而范宗尹等几位大臣“力荐其忠”。入见高宗前,“先见宰执于政事堂”,加以审询。十一月初七日得以面圣,秦桧亮出以下观点:“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且乞帝致书左监军昌求好”,左监军昌即完颜昌挞懒。 翌日,高宗命秦桧“试礼部尚书”,并传话:“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

一个来月后便是新年,元旦日发布改元诏书。旧年号“建炎”寓意抗金,以火能克金也。新年号“绍”字为接续、承继之意,“兴”当指中兴。对比新旧年号,重心从制敌相抗转而强调国祚延存、自我兴昌。诏书回顾国家“艰危是蹈”“生灵久困于干戈,城郭悉残于煨烬”后,强烈表达“共图休息之期,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愿景。 明显传递了转向信号,而这恰恰发生在秦桧归朝背景下。若再考虑到秦桧任职礼部,则改元动议与诏书起草,或都与彼有关。

仅过了八个月,秦桧竟已拜相,发表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然未及一载,罢之。从喜出望外到忽然冷落,高宗态度貌似大起大落,但追索幕后,也无太过曲折之由,主要因刻下尚非用秦之时。大致到绍兴五年以前,朝廷集中精力于两件事:平盗、拒伪齐。前者尤繁重,匪患遍各地,有些已壮大。而金人自江南败归后目标移诸陕蜀,正面之敌惟有伪齐。高宗既侦其确,知媾和非当务之急,相位宜属他者,于是寻个借口罢去,转用赵鼎、张浚等。直至六年八月,因谋划议和将秦召回,稍复其官。又经一年七个月,终于第二次授予相柄。观秦桧黜用前后过程,显然尽出高宗胸次,当弃则弃、当用乃用,俱各以时。

虽然正式开展议和还须等上几年,试探却早就有。“自帝即位,遣人入金,六七年未尝报聘。” 绍兴三年下半年,金人意态始有转变。六月,宋以吏部侍郎韩肖胄“充大金军前奉表通问使”率团北去,十一月,粘罕遣九人“与肖胄偕来”。这是高宗践阼后金方首次派出使者,从拒不理睬转为愿意交涉,似乎预示着从必欲消灭变作可能承认高宗政权。但此时立场必然相距遥远,金方坚持“画江以益刘豫”,高宗绝不接受。他对近臣“从容”言道:“今养兵已二十万有奇”,“未闻二十万兵而畏人者也。” 所以,虽现重要转机,双方却仍待进一步摸底,来确认各自止归。金人不断借刘豫伪齐军侵扰,窥测南朝心态;宋军则于剿匪之余腾出手反击刘豫,为自己增加筹码。到了绍兴四年九月,鉴于刘豫难获优势,金军亲自出马,调兵五万,第六次南下。高宗高调迎敌,“朕当亲总六军,临江决战” ,果然御驾亲征,次于平江今苏州,而且“下诏暴刘豫罪”,斥以“叛臣”“逆臣”。刘豫僭立以来,“朝廷以金故,至名为‘大齐’。至是,始声其罪以励六师”。此次金军裹足江北,年底困顿乏食,继因金主病笃,遂引还。 之后高宗继续保持强硬,由于内部匪患基本平定,于绍兴六年二月制订了全面图北方案,将主要军力投入对伪齐作战。韩世忠、刘光世、张俊、杨沂中、岳飞诸部,自东而西沿淮联动。高宗亲自手抄《裴度传》付右相张浚,以唐元和间定淮功臣裴度事迹激励文武。 六月高宗发动了第二次亲征,前后历时年余,并将驻跸地推至建康上次驻平江。经与伪齐在皖中决战,败之。面对新气象,张浚尝言于高宗:“三岁之间,赖陛下一再进抚,士气从之而稍振,民心因之而稍回。”

沿淮一线对抗,高宗迎难而上。这种不甘示弱姿态,为其一生仅见。考诸后事,明显是强烈透露以下决心:划江不可、淮南必争。

一边,南朝不肯俯首听命;另一边,北朝上下对灭宋皆怀倦意。倦意并不限于主和派,例如首次遣使南来系粘罕拍板,而他就并非所谓主和派。嗣后帝祚变动、权斗加剧,这种倦意又作为政治砝码被加以利用。波澜兴于绍兴四年、五年之交,太宗吴乞买病危,不久殂于宫中,完颜亶继位,亲贵角逐趋于白热化。挞懒与宗磐、宗隽等公开结成主和派,“倡议以废齐旧地与宋” ,兀术、宗宪、宗幹等执不可。先是主和派得势,从而紧锣密鼓推进其方案。绍兴六年末刘豫“密知金人有废己之谋” ,七年十一月被废。八年十二月,金使张通古如宋,挞懒等竟将所倡当真兑现。九年初,南宋开始恢复中原失地统治权,三月十六日新任东京留守王伦与金人“始交地界” 。首次媾和结束,高宗成为大赢家,疆域一度回到靖康间,但只是转瞬一逝。媾和加速了金主和派垮台,宗磐、宗隽很快伏诛,挞懒“自燕京南走,将亡入于宋” ,被兀术追至祁州今保定杀之。权力一旦翻盘,金立即以兀术为都元帅,重新对宋用兵,“再定河南、陕西,伐宋渡淮” 。之后两年,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最后高宗乞和,金人许之,双方“画淮为界”,第二次也是永久达成协议。

媾和始末略如上,而其复杂、艰巨及跌宕,粗线条勾画难具万一。两宋代际于兹走到分水岭,高宗如何应对,不单于宋室,于整个中国史皆有卜居意味。其间是非得失参伍错综,善恶曲直交织混杂,乃古代极难分解之一幕。时光虽逝近千年,却仍有必要深察细究。 pJZoS2kLCPTxhi3V33LJRGPzerKWC5kPONa+12ggRsIsSx1qb0B91mwXNCIxH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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