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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身为“旗人作家”的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卓异的巨大存在。他生于十九世纪最后一年、已陷入贫苦市民阶层的京城“旗族(正红旗)”之家。他是满族人、北京人,这是两个铸就他辉煌艺术生涯的精神支点,将两者合一,亦是开启、解读、诠释、探究老舍文学的钥匙。

老舍一生笔耕不辍,留下《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牛天赐传》《猫城记》《离婚》《月牙儿》《正红旗下》等名篇。他的自由全在写作里,他喜欢拿“文牛”“写家”自喻,无法忍受没了写作的闲在与自由。他是那种抱定为文艺而生,亦为文艺而死的纯净文人,心甘情愿自取精神上的烦恼。他管这叫“大愚”。“大愚”的气韵,成了老舍煮字生涯的生命线,这股气一直那么从容不迫地流动着,时而深邃有力,时而平缓冲淡,始终也不会枯萎。老舍用毕生心血织就了一幅色彩斑斓、缤纷多姿的文字图画。

言及小说,老舍曾自谦地说过,最初是抱着“写着玩玩”的心态写起来的,那时,还“不懂何为技巧,哪叫控制”,只好“信口开河,抓住一点,死不放手,夸大了还要夸大,而且津津自喜,以为自己的笔下跳脱畅肆”。这在他最早的三部长篇《老张的哲学》(1928)、《赵子曰》(1928)和《二马》(1931)中,多有体征。

或因老舍前期创作在语言上过分强调保持生活化口语,原汁原味,一些批评家在几十年之后仍觉得他贪逞口舌之快,显出北京人特有的“贫嘴”。其实,老舍从一开始就自觉意识到这一点了。写《老张的哲学》时,因明显感到“以文字耍俏本来是最容易流于耍贫嘴的”,于是有所收敛,到写《赵子曰》,已有意力图使文字变得“挺拔利落”。无疑他是有意识地尝试用“顶俗浅白的字”造出“物境之美”,“把白话的真正香味烧出来。”

老舍自认《二马》比《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细腻”,但只有到了写《骆驼祥子》《离婚》《月牙儿》和《我这一辈子》时,创作上经过了“长时间的培养”,他才觉有了“把一件复杂的事翻过来掉过去的调动”的本事。从《大明湖》里抽取而成的《月牙儿》体现着老舍小说形式上的诗意、成熟,艺术思想上的扎实、深邃。或者说,是思想的精进促使他的语言更有内蕴的劲道和张力,也使他的幽默风格起了变化。《骆驼祥子》《离婚》《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断魂枪》《正红旗下》无不如此。

《猫城记》(1933),无疑是老舍小说中形式最怪异又最引起争议的一部。历史地看,这实在是一篇货真价实的政治讽喻小说,它以西方小说叙事传统中“变形记”(从古罗马的奥维德到现代的卡夫卡)的想象形式,打造出一个火星上的奇特猫城,那“猫城人”在“矮人”野蛮的入侵下所暴露出的愚昧、麻木、妥协、自私、贪婪、要面子、苟且偷安的精神状态,正是在日寇蹂躏下国民们的写照!此后,《离婚》(1933)中的诸多人物,无论张大哥,还是老李、小赵,性情上并不比“猫人”好多少,奉行的一样是自私、怯懦、折中、敷衍的庸人哲学。《猫城记》是全景式扫描了庸人精神的方方面面,《离婚》则透过一个小小的财政所,折射出庸人社会的细节。因为老舍的笔“看住了”幽默,不再让它信马由缰地恣肆漫溢,节制分寸得恰到好处,《离婚》堪称老舍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

然而,最具“老舍味儿”的小说是《牛天赐传》(1934)。它不如《离婚》和《骆驼祥子》优秀,却最能以幽默加讽刺来勾画小人物的性格命运与灵魂镜像。单以幽默论老舍,《牛天赐传》和同一时期写成的《老舍幽默诗文集》(1934),构成一道独属于老舍幽默招牌的别样景致。

老舍的幽默独树一帜,有时竟到了成也幽默、败也幽默的程度。大体来说,老舍的“喜剧式”幽默用在散文里是成功的,那真是一种蕴满了灵性的饱含智慧的俏皮与诙谐,一旦渗入小说,便或多或少消解了作品的张力。对老舍和中国现代小说史来说,幸运的是,当老舍以成熟的悲剧家的姿态把幽默挥洒在小说里,艺术上的拿捏也那么准确到位时,具有文学经典意味的作品——《骆驼祥子》(1936)出现了。单就幽默来说,“一味幽默”的“毛病”没有了,而是“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它(《骆驼祥子》)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另外,老舍在语言的运用上,《骆驼祥子》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不无自得地说:“《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

诚然,最令人惋惜的是,老舍一九六一年底动笔的《正红旗下》(1962)在写了个鸿篇巨制的开头之后,便束之高阁。事实上,老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有了以清末北京社会为背景,写一部自传性家族小说的构思,立意把它写成满人民族生活的风俗画和清末中国社会历史的写真存照。《正红旗下》用第一人称,故事的叙述与铺陈舒缓、老到,不温不火,语言纯熟、干净,内蕴十足,人物和结构尚未成型,却已呈现出壮阔、高贵的态势。可是,它终没能成为老舍积四十年文学创作之功的压卷之作,没能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再奉献一部或可成为杰作的经典,殊为可惜。

老舍几乎是中国现代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家,他的中短篇小说同他的长篇小说一样好看,语言俗白鲜活、简劲自然,结构匀称严谨、疏密有致,在有限的篇幅里,用幽默激活讽喻,用诙谐撩拨鞭挞,用人物和故事穿透时代和历史,呈现出极具个性的小说文体模式,精神意蕴超越了纯粹“京味”与“满族情结”。

《月牙儿》(1935)和《我这一辈子》(1937)是老舍最出色的两个中篇。《月牙儿》是一篇充满悲剧美的诗意小说,巴金在怀念老舍的一篇散文中说:“他虽然含恨死去,却留下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人间,那就是他那些不朽的作品。我单单提两三个名字就够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和《茶馆》。”

《月牙儿》表面是写一对母女被社会逼良为娼的故事,但它锋刃的笔锋无疑指向社会这座“大监狱”。小说的情节很简单,父亲去世后,母女俩相依为命。母亲为能养活女儿,用尽包括改嫁在内一切抗争的办法,最后不得不靠卖身支撑生活。随着女儿长大和母亲日渐地人老色衰,如何摆脱饥饿的生命抉择无情地落到女儿面前:是重叠母亲的“身影”,靠出卖青春的肉体过活,还是走一条纯真清爽的“女儿”之路?因为母亲“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女儿不惜与她瞧不起的母亲分手,却不得不像当初母亲一样“漂流”在险恶的社会漩涡,受到的是各种碰壁和屈辱,被诱骗失身以后,还在挣扎,她不甘就让自己清爽的女儿身沦落为一个打情骂俏的女招待。但一切的努力都拗不过“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而且,她像当初母亲靠“卖肉”养活自己一样,也靠“卖肉”养起了母亲。

然而,潜藏在她灵魂深处的“清爽”之气以及青春的生命之美并没有完全泯灭。表面看来,似乎她的“良心”“自尊”和“道德”都让位给了用肉体换来的活命钱。那是因为“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当她被“讲道德”的大官抓进“感化院”,接着又被投进监狱以后,她竟清醒地意识到“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一个清爽女儿的生命抗争就这样被毁灭了,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屑却分明产生出悲剧精神的诗意美,正像小说开头时那“带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月牙儿,凄清、悲切、幽怨,如“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在小说中,“月牙儿”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它是作品中唯一的抒情物化对象,是唯一可以和女儿进行精神沟通的伴侣,甚至可说是互映的另一个自我,也是唯一使作品节奏与结构达到“匀调之美”的旋律载体。老舍说过,“《月牙儿》是有以散文诗写小说的企图的。”那诗意就全在这残缺的发出微弱而幽微的光的月牙儿上蕴溢出来。女儿的命运遭际不就形同一弯可怜的高悬无依的月牙儿?一次次的抗争都在预设的陷阱里灭顶,不正如同月牙儿被周遭的暗夜无声地吞噬?同时,堕落的肉体之下,不也还残存着月牙儿一缕莹白的“清爽”与高洁?

老舍不仅始终把眼瞄准底层,他也真有本事让性情最善良、地位又最低下的小人物遭受最悲惨的命运,《我这一辈子》全篇写的就是一个社会地位卑微的“臭脚巡”“一辈子”的生活悲剧。小说以第一人称回忆的口吻写成,偶尔在“过去”和“如今”的时空出现一次闪回,亲切感中透出更多仇怨,情节的转承起落全在不动声色的平铺直叙里完成。像《月牙儿》一样,表面不起任何波澜,潜流里却纠结着巨大的悲剧。

让“我”背运的“丢老婆”和“兵变”,只是“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两件大事。老舍的笔从“我”十五岁学徒开始写起,叙事中时时夹杂着国民性批判,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人”,一个是对“制”,两者又互动牵连。前者在“我”得出的人生经验里屡见不鲜,比如他常提醒自己“别再为良心而坏了事;良心在这年月并不值钱”;又比如“在这群‘不够本’的人们里活着,就是对付劲儿,别讲究什么‘真’事儿”。还有像“总队长”不敢违抗冯大人的“条子”,“一个人的虚荣心每每比金钱还有力量。”这些自我感叹,都是随处可见的明证。

后者则最明显地表现在“我”对改制的看法上:“兵变”使大清国改为了民国,可大清的专制还有个“准谱儿”,到了“自由”的民国,“一个小官都比老年间的头品大员多享着点福”;“兵变”中“我”亲见了“辫子兵”就地正法一个孩子的罪恶行径以及军阀官僚的巧取豪夺;“在这么个以蛮横不讲理为荣,以破坏秩序为增光耀祖的社会里,巡警简直是多余。”

两个方面、两种角度的批判都异常深刻、尖锐,而这一切全在“我这一辈子”的沧桑阅历里潜移默化地生发蔓延,显出了老舍艺术上的匠心独运。他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一文里曾说:“有人批评我,说我的文字缺乏书生气,太俗,太贫,近于车夫走卒的俗鄙;我一点不以此为耻!”《我这一辈子》纯然就是以一个老巡警口述自传的形式,将这样“俗鄙”的文学艺术呈现出来,语言、语气、语调、语式,乃至其中包含的各种神情、姿态,都活脱脱一个老北京巡警。这当然也是最老舍式的,近乎流水账似的俗白叙述,使一个“小人物”五味俱全的命运切片,淋漓尽致地展示在“大社会”的显微镜下,艺术上达到了一种大巧若拙的浑朴之境。

小说最后一段文字,既是对悲剧情节的升华,也是对悲剧艺术的点题。因为“我”的“笑”,是由一辈子的人生血泪得来;而悲剧又是一种含泪的笑的艺术。在“我”已经能够“摸到了死”的时候,却“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悲剧似乎在“笑”中结束了,实际上却是在“笑”中延续着。这是老舍刻意要留下的巨大的艺术想象空间。

在老舍众多短篇小说里,《微神》(1933)和《断魂枪》(1935)或算最别致的两篇。《微神》第一段文字,是那样幽丽、温婉、轻柔、曼妙,远离了“俗”“白”的铺陈,如此亦真亦幻、如影如梦、诗情浓郁的蕴染,哪像老舍的笔墨。老舍从不正面写爱情,“题材上不敢摸这个禁果”,即便写也“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这使《微神》成为老舍小说中唯一一篇以爱情为主题的“另类”精品。同时,也成了他最“心爱的一篇”小说。借用《微神》里的话,它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的诗的珠子”。

小说情节很简单:两个十七岁的男女初尝温馨恋爱,然后“我”去了南洋,几年回来,她已作了暗娼。这中间,她与一青年有过短暂的结合,但因始终情寄南洋而分手;还把自己卖给过一个阔家公子,却用这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深藏在心里的真爱。初恋情感产生出一股巨大魔力。因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纵使她当了暗娼,“我”依然“愿意娶她”。托朋友带话去,却“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当“我”终于借着“愚痴”的力量,第四次去找她时,她已因打胎而死。“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灵前。”初恋结束了。但“我”由此开始了终生的虚空,“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微神》并非简单描写爱情,写青春的纯情,老舍的深刻在于写出了青春的欲望。这一点以往强调得不够。那样一个青春四溢的少女的肉体,无论她是来自贵族之家,还是市民社会,能够单靠情思来忍受成熟了的欲望的吞噬吗?从这个角度说,老舍笔下的“她”还是现代文学史上为着爱而具有了反叛意味的新女性形象。她不再受旧的伦理道德的束缚,情感上可以灵有所归,但肉体上她是自由的。她为着满足父亲的烟瘾,为着自己的生活和生理欲望,“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她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迷人的笑,因为她“到底是自由的”。即便是四次打胎,“创痛过去便又笑了。”这笑里的泪是情感无所终的泪,更是欲望无所止的泪。

《微神》是一首含蓄表达情感的悲歌,更是一出抒写青春欲望的悲剧。“她”不同于《月牙儿》里的女主角,是为生活所迫而“卖肉”。她活得有自己的情,有自己的欲。她敢为真情摆脱欲,又敢为欲而忘乎情,最后被得不到的真情和摆脱不了的“欲海”所毁灭。

如同《月牙儿》脱胎于《大明湖》,《断魂枪》是老舍由计划要写的十万字长篇《二拳师》,浓缩成干净利落的五千字。

故事源于老舍亲历,他说:“过去我接触过很多拳师,也曾跟他们学过两手,材料很多。可是不能把这些都写上。我就捡最精彩的一段来写:有一个老先生枪法很好,最拿手的是‘断魂枪’,这是几辈祖传的。外地有个老人学的枪法不少,就不会他这一套,于是千里迢迢来求教枪法,可是他不教,说了很多好话,还有很多东西没说,让读者去想去。想什么呢?就让他们想想小说的‘底’——许多好技术,就因个人的保守,而失传了。”他还在《〈大地龙蛇〉序》里探讨“东方文化”时说:“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隶。……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可将两段话视为《断魂枪》的精神脉象,或曰思想内核。老舍表面写的是枪,骨子里写的是文化。因此,“断魂”有了两层含义,一是五虎断魂枪法的超绝精进,直夺魂魄;二是文化与时代的断裂。

小说的引子“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意即任何生命个体都无法改变时代的变迁所带来的命运安排。这又是一个悲剧的模子。沙子龙亦不例外,“今天”的“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早把他江湖曾经的一切都变成了昨日梦,“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因为“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白天,他仿佛努力顺应着这种生不逢时的命运改变,把镳局改成客栈,“身上放了肉”,收了枪,养了鸽子。可到了晚上,他会关上门,禁不住独自“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在想象里回味起二十年没遇过敌手的那个“神枪沙”来。老舍最明白,“文化是三段,——过去,现在,将来。”显然,他有意用小说里的三个人物来做代表:固执保守着“不传,不传”的沙子龙,象征着“过去”自夸自傲的“老牌号”,他属于过去,是被历史淘汰了的;打把势卖艺摆弄花架子,靠花拳绣腿虚张声势的王三胜,代表着维持现状的“现在”;学了许多套路,已身手不凡却还孜孜以求、千里寻师的孙老者,代表的是那不时“矫正”和“充实”自己的希望——“未来”。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他懂得“拿过去的文化说吧,哪一项是自周秦迄今,始终未变,足为文化之源呢?哪一项是纯粹我们自己的,而未受外来的影响呢?”(《〈大地龙蛇〉序》)他是要博采众家之长,丰富自己的文化。“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历史的繁荣与延续。”这本就是老舍的思想。

小说在艺术处理上颇为圆润老到,特别是最后的结尾,真是神来之笔,令人叫绝。五虎断魂枪究竟怎样高妙,老舍始终让它影影绰绰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当王三胜们的奚落使“神枪沙子龙”没落于世,沙子龙选了个“夜静人稀”的时候,“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望星空,遥想当年驰骋武林、野店荒林的威风,不能自拔。想起如今的世道,只有叹命运的无奈。他“用手指慢慢摸着冰凉的枪身”,微笑里甩出斩钉截铁的四个字“不传,不传”,全篇便戛然而止。

小说给读者留下的审美想象空间是巨大的,那一声似乎能撑破夜空的“不传”,铸满了多么深沉而凝重的历史沧桑。一阕“断魂”的残梦,就这样把“过去”的“文化”埋葬了。孤独而冷寂,悲壮而苍凉。一切又都是显得那么凄婉而无奈。

小说之外,老舍散文也堪称经典。常人以为散文原是最好写的文体,似乎针头线脑,婚丧情私,风俗物事,只要如实地拉闲扯杂下来,便能成就妙文佳构。要不,描写“零七碎八”的老舍散文如何算得上大家手笔?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老舍精通写作之道,绝不光以“情真”和“形散神不散”的肤浅说词做注脚,他懂得如何将学养才华幻术般融入写作,让个性的灵气渗透进每一个字眼。

老舍不属于情感类型作家,如果他的创作单凭直抒胸臆式的铺陈渲泄,那就太浪费了出类拔萃的写作才华。像老舍这样有着深厚扎实的生活积累,对人生百态、世情千姿的观察体味敏锐细致、精微独到,对语言的运用又几乎炉火纯青的作家,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并不多见。老舍的散文也和他的小说一样,文字里面有一种被激活了的生命力,能随时打开读者的感官,令人痴迷入醉。老舍又是用文字绘画的丹青妙手,勾描人物,涂抹风景,神气活现,韵味十足。

老舍散文不外乎写景、记人、抒情、说文、论事几类,且文中细节十分平凡,语言也朴素直白到平头百姓看了会觉得自己也是当白话作家的料。那么,老舍运用何等的艺术手段,才能使一个个见棱见角的方块字鲜活起来?他不会用字典里的现成词语去掉书袋,也不会为诱惑读者故弄玄虚、雕饰矫情;他不板面孔、摆架子,也不云里雾里说空话,他是全凭思绪牵着笔头,化技巧于无形,自然、率真地从心底流出。写景如《趵突泉的欣赏》《吊济南》《五月的青岛》《大明湖之春》《想北平》《青蓉略记》等篇均如此,简约几笔,一幅幅文字写意活脱脱跃然纸上。

光把写景文字堆到一起不是本事,这样的文字常只有漂亮词藻,而无生气。老舍当然是把景语、情语谐成一体,浑然天成。他激活文字的方法,是那般如锥画沙,不落痕迹。他在《想北平》(1936)一文中,抒写对这座文化古城的深情眷恋,一处景便渗出刻骨铭心的一缕情,他想“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

老舍在《我的母亲》(1943)这篇叫人啼泪的挚情之作里,“絮叨”起母亲的家长里短,不吝笔墨,他那么细微地描写,只为传达一个朴素的道理:“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这言简意深的情语,分明是由母亲用血汗灌养生命的景语的结晶:“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文章以“心痛!心痛!”结束,真让读者落泪!落泪!

老舍的抒怀文字不多,当以《诗人》(1941)写得最好。更意味深长的是,它对老舍最后自沉太平湖做出了绝好注释。从中可以看出,老舍羡慕那“囚首垢面”中了魔的真诗人,他想成为那样的人而不能。他把诗人的气节、操守视为文人的最高境界,即“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老舍追求这种诗人情怀,他不从外形上“去学诗人的囚首垢面,或破鞋敝衣”,平日里是那么地平易、亲和、善良,骨子里的性情却是诗人的。有人疑问,在“文革”的“焚书坑儒”面前,假如老舍从容地幽它一默,不可以翻过“祸患”这道坎儿吗?不能!老舍的诗人气质恰是他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劫难中,身陷涡流,尊严被侮辱,置身无地,老舍唯有选择诗人式的“舍身全节”——“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对此,恐怕也只有诗人能理解透彻。

老舍还有一类幽默讽刺的散文。这些文字是轻松、俏皮的,也是智慧的。值得一提,老舍的幽默的作料全来自生活,他打趣、针砭、讽刺的那些人与事,都是生活本真以及病态社会众生相的反照。他把它们拆散、肢解了,搅拌上幽默的调料,放到语言的油锅里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那技巧全在火候。

幽默的火候的确难于掌握,火候不到,半生不熟,如鲠在喉,难以下咽。火候大了,又满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舌头上的味蕾却受到亏待,余韵皆无。老舍有不少幽默散文,随便哪一篇信手翻来,都不会觉得过时、陈旧,他在几十年前幽默的一切人和物事,有许多仍在今天的生活里盘桓不去,《当幽默变成油抹》《考而不死是为神》《避暑》《习惯》《有了小孩以后》《多鼠斋杂谈》等篇什,真是百读不厌。

老舍的幽默无处不在,且幽默里的俏皮、机锋也无一不闪烁睿智的亮色。他幽默里的自嘲,绝不仅仅拿自己说事儿,常在一些人所谓表面“油滑”的背后潜隐着凝重的文化内涵。比如老舍在追忆一九二四年抵达伦敦接受英国海关检查时,曾风趣地写道:“那时候,我的英文就很好。我能把它说得不像英语,不像德语,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华英官话’,那就是说,我很艺术地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中国字里,如鸡兔之同笼。英国人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国人说得直眨眼;他们说的他们明白,我说的我明白,也就很过得去了。”看似轻松的调侃,却把他接受过的英语教育奚落了一下。

老舍的幽默非但没过时,且具有恒久的魅力。他不是那种耍嘴皮子,卖弄搞笑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才华、有思想,又精通写作之道的语言大师。这一点顶重要,若不谙熟写作之道,思想、才华会憋在肚里烂掉,无人知晓。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经得起时间磨砺,能让人不断阅读、挖掘、研究的作家并不很多,老舍是一个!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诚邀,得以借编选之机重温老舍。言及编选体例,一言蔽之,小说两卷,散文一卷。小说卷几将老舍最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悉数囊括,按发表时间排序;散文卷分散文、幽默散文和文论三辑,各辑内亦按发表时间排序。受编选体例、篇幅限制,本选集未收长篇作品。选编或有不当之处,敬请读者指正。

傅光明
2023年4月12日 W3IswJsiQBMBT3jsNEWSykPSvZHopmBu+dw6lzMo3J5rq6AO7FkkdmD3CdtUHW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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