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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眉娘浪语

太阳一出红彤彤,(好似大火烧天东)胶州湾发来了德国的兵。(都是红毛绿眼睛)庄稼地里修铁道,扒了俺祖先的老坟茔。(真真把人气煞也!)俺亲爹领人去抗德,咕咚咚的大炮放连声。(震得耳朵聋)但只见,仇人相见眼睛红,刀砍斧劈叉子捅。血仗打了一天整,遍地的死人数不清。(吓煞奴家也!)到后来,俺亲爹被抓进南牢,俺公爹给他上了檀香刑。(俺的个亲爹呀!)

——猫腔《檀香刑·大悲调》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但他不是老太爷,更不是员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他在刑部当差四十年,砍下的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比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俺的亲爹孙丙,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屌无情的狗杂种抓进了大牢。千不好万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烦意乱,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烦,越烦越睡不着。俺听到那些菜狗在栏里哼哼,那些肥猪在圈里汪汪。猪叫成了狗声,狗吠出了猪调;死到临头了,它们还在学戏。狗哼哼还是狗,猪汪汪还是猪,爹不亲还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烦死了。它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这些东西比人还要灵性,它们嗅到了从俺家院子里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它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猪狗的魂儿在月光下游荡。它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刚冒红的那个时辰,就是它们见阎王的时候。它们不停地叫唤,发出的是灭亡前的哀鸣。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个什么样子?你哼哼吗?你汪汪吗?你还是在唱猫腔呢?俺听那些小牢子们说过,死囚牢里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虫,一个个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来你已经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块大石头,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里,俺的爹……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俺的丈夫赵小甲是杀狗宰猪的状元,高密县里有名声。他人高马大,半秃的脑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头疙瘩。从打俺嫁过来,他就一遍一遍地给俺讲述他娘给他讲过的那个关于虎须的故事。后来,不知他受了哪个坏种的调弄,一到夜里,就缠着俺要那种弯弯曲曲、金黄色的、衔在嘴里就能够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须。这个傻瓜,夜夜粘人,一块化开的鱼鳔,拿他没法子,只好弄一根给他。这个傻瓜,他蜷缩在炕头,打呼噜咬牙说梦话:“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个面……”烦死人啦!俺踹他一脚,他把身体缩一缩,翻了一个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刚刚咽下去什么好东西,然后,梦话继续,呼噜不断,咬牙不停。罢了,这样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来,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看到窗户外边,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栏里的狗眼,亮成碧绿的小灯笼,一盏两盏三盏……闪闪烁烁,一大片。孤寡的秋虫,一声声鸣叫,凄凄清清。脚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从青石条铺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过去,柝声“梆梆”,锣声“当当”,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静,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猪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个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这时俺听到从公爹屋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滚动。后来俺知道了,这个老东西不是在数豆粒,他是数人头呢;一颗豆粒代表着一颗人头。这个老杂毛,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这个老杂毛……俺看到,他举起鬼头刀,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俺爹的头,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阶,然后滚进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狗在后边追着咬。俺爹的头很有经验,有好几次,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但那脑后的辫子,挺成一根鞭子,横着扫过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转起圈子来。摆脱了狗的追赶,俺爹的头,在院子里滚动,一个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声锣声,把俺从噩梦中惊醒。俺浑身冷汗,不是一颗心,是一大堆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公爹还在数他的豆粒,老东西,现在俺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威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隔老远就能感觉到。刚住了半年的那间朝阳的屋子,让他冰成一个坟墓;阴森森的,连猫都不敢进去抓耗子。俺不敢进他的房子,进去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小甲没事就往那屋里钻,进去就黏在他爹身上,让他爹讲故事,腻歪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三伏天里,干脆就腻在他爹屋里不出来了,连觉也不跟俺睡了,简直把他爹当成了老婆把俺当成了他的爹。为了防止当天卖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挂在他爹的梁头上,谁说他傻?谁说他不傻!公爹偶尔上一次街,连咬人的恶狗都缩在墙角,呜呜地怪叫。那些传说就更玄了,说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杨树,大杨树一个劲儿地哆嗦,哆嗦得叶子哗哗哗响。俺想起了亲爹孙丙。爹,你这一次可是作大了,好比是安禄山日了贵妃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纲,凶多吉少,性命难保。俺想起钱丁,钱大老爷,进士出身,五品知县,加封府衔,父母官,俺的干爹,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还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给你当了这三年的上炕干闺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来,你喝了俺多少壶热黄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听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圆的猫腔调。热黄酒,肥狗肉,炕上躺着个干闺女,大老爷,俺把您伺候得比当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爷,俺豁出去一个比苏州府的绸缎还要滑溜、比关东糖瓜还要甜蜜的身子尽着您耍风流,让您得了多少次道,让您成了多少次仙,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俺爹一马?你为什么要跟那些德国鬼子串通一气,抓了俺的亲爹,烧了俺的村庄,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俺的黄酒还不如倒进尿罐里,俺的狗肉还不如填到猪圈里,俺的戏还不如唱给墙听,俺的身子,还不如让一条狗去弄……

一阵乱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净了面,官粉搽了脸,胭脂擦了腮,头上抹了桂花油。俺从锅里捞出一条煮得稀烂的狗腿,用一摞干荷叶包了,塞进竹篮。提着竹篮俺出了门,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板道,去县衙探监。自从俺爹被抓进大牢,俺天天去探监,一次也没探上。钱丁,你这个杂种,往常里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让春生那个小杂种来催,现在,你竟然躲起来不见俺。你还在县衙门前设了岗哨,往常里那些个见了俺就点头哈腰的鸟枪手、弓箭手们,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俺磕头的小杂碎,现在也把狗脸虎了起来,对着俺发威风。你竟然还让四个持洋枪的德国兵站在县衙前,俺提着竹篮一靠近,他们就把枪刺举在俺的胸脯前比划。他们龇牙咧嘴,看样子不是闹着玩的。钱丁啊钱丁,你这个里通外国的汉奸,老娘生了气,就敢身背黄榜进京告御状。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钱,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妇。钱丁啊,老娘准备豁出破头撞金钟,剥去你的老虎皮,让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坏种显原形。

俺提着篮子,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县衙大门。俺听到那些个站岗的小杂种在背后哧哧地冷笑。小虎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忘了跟着你那个老不死的爹给俺磕头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帮你说话,你这个卖草鞋的穷小子,怎么能补上县衙鸟枪手的缺,收入一份铁杆庄稼?还有小顺子,你这个寒冬腊月蹲锅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娘替你说话,你怎么能当上弓箭手?老娘为了替你求情,让巡检李金豹亲了嘴摸了屁股,让典史苏兰通摸了屁股亲了嘴。可你们竟敢看老娘的笑话,竟然对着老娘冷笑,狗眼看人低,你们这些狗杂种,老娘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娘醉死也不会认这壶酒钱,等老娘喘过气来,回过头来再一个个地收拾你们。

俺把个该死的县衙甩在背后,沿着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扔了四十数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带着你的猫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骗那些痴男怨女,赚那些大钱小钱,吃那些死猫烂狗,喝那些白酒黄酒,吃饱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墙头,睡热炕头,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岁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乱语,响马不敢说的话你敢说,强盗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恼了知县,板子打烂了屁股,还不低头认输,与人家斗强,被薅了胡须,如同公鸡被拔了翎子,如同骏马被剪了尾巴。戏唱不成了,开个茶馆,这也是好事,过太平日子。谁知你阃教不严,让小娘乱窜,招来了祸患。被人摸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气吞声,做一个本分百姓,吃亏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气用事,棍打德国技师,惹下了弥天大祸。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闹到这步,你还不罢休,跑到鲁西南,结交义和拳,回来设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狱,遍体鳞伤……俺的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爹,你是中了哪门子邪?是狐狸精附体还是黄鼠狼迷魂?就算德国人修铁路,坏了咱高密东北乡的风水,阻了咱高密东北乡的水道,可坏的也不是咱一家的风水,阻的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来出头?这下好了,让人家枪打了出头鸟,让人家擒贼先擒了王。这就叫“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爹,你这下子把动静闹大发了,惊动了朝廷,惹恼了列强,听说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轿进了县衙。胶澳总督克罗德,也骑着高头大洋马,披挂着瓦蓝的毛瑟枪,直冲进了县衙。站岗的弓箭手孙胡子上前拦挡,被那鬼子头儿抬手抽了一马鞭,他急忙歪头躲闪,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经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宽的豁口。爹,你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过去了,你那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子,少不了被挂在八字墙上示众。即便钱丁钱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过你,袁世凯袁大人也不会放过你;即便袁世凯袁大人想放过你,胶澳总督克罗德也不会放过你。爹,您就听天由命吧!

俺胡思乱想着,迎着通红的太阳,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东赶。那条熟狗腿在俺的篮子里散发着阵阵香气。青石街上汪着一摊摊的血水,恍惚中俺看到爹的头在街上滚动,一边滚动着,爹,你还一边唱戏。猫腔戏是拴老婆的橛子,这戏原本不成气候,是俺爹把这个小戏唱成了大戏。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过高密东北乡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鸭嗓子才嫁给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美人,连杜举人托人提亲她都不答应,但是她却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这个穷戏子……杜举人家的长工周聋子挑着一担水迎面走过来。他弓着虾米腰,抻着红脖子,头顶一团白花花的乱毛,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迈着大步,走得很急,桶里的水溢出来,沿着桶沿,流成了几条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头泡在周聋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变成了红殷殷的血。俺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血腥气,就是俺的丈夫赵小甲破开猪狗的肚子时放出的那种气味,腥气里夹杂着臭气。周聋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处死俺爹的刑场听猫腔,被德国鬼子用毛瑟枪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出来。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寅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他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娘娘庙里黑咕隆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没及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的,惊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搬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声,说:

“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

“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撇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的,暖乎乎的,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侯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盘似的脸上,水淋淋的,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欻啦,欻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褟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促的上唇和漫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扒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

“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

“爹,您哭了?”

公爹摇摇头,说:

“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入了迷,缠上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

“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

“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白夹杂、臭气烘烘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俺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得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得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黏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东西,俺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几缕柔软的杂毛。今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着恶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儿,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里待过,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都不聋,他是在装聋作哑。俺捏着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着又照亮了他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这两只小手又白又嫩,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极不相称。您用刀压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两只拿了一辈子大板刀砍人头的手。过去俺不敢相信,现在俺还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紧地往他身上贴了贴,撒着娇说,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过,见过大世面,帮着俺拿拿主意嘛!俺在他那瘦骨伶仃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的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娇声。俺这一套手段,施展到钱丁钱大老爷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俺让他怎么着他就会怎么着。可是眼前这个老杂毛,简直是一块不进油盐的石头蛋子,任凭俺把一对比香瓜还要软绵的奶子颠得上蹿下跳,任凭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动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双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来,俺看到那两只可爱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颤抖,俺的心中一阵狂喜,老东西,终于挺不住了吧?癞蛤蟆垫床腿儿,顶不了多大会儿。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怀里那沓子银票,俺就不信你还敢拿俺和大老爷的私情要挟俺,逼着俺梳你的狗头。爹呀,帮俺想想办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继续地卖弄风情。突然,俺听到了一声冷笑,就像月黑天从老墓田的黑松林子里传出的夜猫子的叫声,令人心惊胆战。俺的身体,顷刻间就凉透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老东西,还是个人吗?是人能发出这样子的笑声吗?他不是人,肯定是个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赵小甲十几年,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闯京城的爹。不但他没有说过,连那些头脑明白见多识广的左邻右舍都没说过。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点儿也不肖似。老杂毛儿,你大概是个变化成人形的山猫野兽吧?别人家怕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栏里有一条墨黑的狗,待会儿就让小甲把它杀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泼到老杂毛的头上,让你这个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清明节那天,下着牛毛细雨,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动。一大早,俺就随着城里的红男绿女,涌出了南门。那天俺撑着一把绘画着许仙游湖遇白蛇的油纸伞,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夹子。俺的脸上,薄薄地使了一层官粉,两腮上搽了胭脂,双眉间点了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成了樱桃红。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条翠绿色洋布裤子,洋人坏透了,但洋布好极了。俺脚蹬一双绿绸帮子上刺绣着黄鸳鸯戏粉荷花的大绣鞋,不是笑话俺脚大吗?俺就让你们看看俺的脚到底有多大。俺对着那面水银玻璃镜子,悄悄地那么一瞅,里边是一个水灵灵的风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爱,何况那些个男人。尽管因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不能把窝囊样子给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里的女人们好好地赛一赛,什么举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脚指头。俺的短处就是一双大脚,都怪俺娘死得早,没人给俺裹小脚,提起脚来俺就心里痛。但俺的干爹说他就喜欢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时总是要俺用脚后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脚后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就大声喊叫:

“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着跟德国人刀枪相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郁郁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姓无关。俺的干爹钱大老爷,着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传说能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白茫茫的一块盐碱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据说是描龙绣凤的高手,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春的婊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过,傲慢地挺胸抬起头。那些青皮小后生,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看到头。他们都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挂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里那叫恣!儿子们,孙子们,开开眼吧,回家去做你们的花花梦吧!老娘今日发善心,让你们看个够。那些孩子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只有钱大老爷怪癖,喜欢大脚仙人。

别胡说,路边说闲话,草窝里有人听。让人报上去,把你们抓进衙门,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烂菜帮子。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老娘今日都不会生气,只要俺干爹喜欢,你们算些什么东西?!老娘是来打秋千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你们嘴里贬我,心里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粗大的湿漉漉的麻绳子在牛毛细雨里悠荡着,等待着俺去荡它。俺把油纸伞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个猢狲接了去。俺把身体往前一跃,犹如一条红鲤鱼出了水。俺双手把住秋千绳子,身体又是往上一跃,双脚就踩住了踏板。让你们这些孩子们看看大脚的好处吧!俺大声喊,儿子们,开开眼吧,老娘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长长见识,让你们知道秋千该是怎么个荡法。

——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是荡,是女人们撒娇放浪的机会。俺干爹为什么要在这校场上竖秋千?你们以为他真是爱民?呸!美得你们!实话实说吧,这秋千架是俺干爹专门给俺竖的,是他老人家送给俺的清明礼物。你们信不信?不信就去问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给他送狗肉,一番云雨过后,干爹搂着俺的腰对俺说:

“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明日是清明节,干爹在南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震不了山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个女中豪杰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密女人不再缠足。”

俺说,干爹,因为俺爹的事,闹得您心里不痛快,为了保护俺爹,您担着天大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没有心思。干爹亲着俺的脚丫儿,感动地说:

“眉娘,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着闹清明节的机会,扫扫全县的晦气,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欢气!你哭哭啼啼,没有几个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话。你如果硬起来,挺起来,比他们还硬,比他们还挺,他们就会服你。那些编书的唱戏的,就会把你写到书里,把你编进戏里。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来吧!过上个十年八载,你们的猫腔里,没准就会有一出‘孙眉娘大闹秋千架’呢!”

别的俺不会,干爹,俺用脚丫子挑弄着他的胡须,说,要说打秋千,女儿绝不会给您丢脸。

俺双手抓住绳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弯,脚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后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拉,又是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嚯啷嚯啷地响起来了。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静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着风,横杆上的铁环发出吓人的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的胸膛。俺把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着秋千悠荡,心里汹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会儿涨上来,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着浪头,水花追着水花。大鱼追着小鱼,小鱼追着小虾。哗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俺的身体仰起来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着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小鱼,小鱼拽着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两根绷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的黄土和紫红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着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这就是福!这是俺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来的福。感谢老天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谢钱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妾。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风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扛着锨、镢、二齿钩子,举着扁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猪窝。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重重叠叠的高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锣开道;随后是两排衙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着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的四人大轿。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着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长随催班。三锤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弹簧。轿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着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着浅绿颜色的原野上,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蜂拥着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缕黑烟升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来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骨头里!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杆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啦哇啦地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的人。他带得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田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您下巴上留着一部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我们,做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

“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

“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

“县台大老爷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

“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千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子飞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个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家煮狗肉。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

“俺爹,俺爹他回来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俺跟着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出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了老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

“俺爹回来了!”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就大喊一声:

“俺有爹啦!”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围,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着髽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蜡烛。轿车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可见这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地里的鬼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骡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说:

“您这话可是当真?”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是驴日马养的个驴骡子!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恼怒地说:

“谁敢抢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知道俺跟钱大老爷相好,心里酝酿着一坛子陈年老醋,酸得牙根发痒。她让俺堵了个大歪脖,让小甲骂了个满腚骚,十分地没趣,嘴里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头台阶,回转身,对着众人道,各位高邻,要看的请进来,不进来就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众人讪讪地散了。俺知道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语地奉承俺,背地里咬着牙根骂俺,都巴不得俺穷得沿街卖唱讨口吃,对这些东西一不能讲情面,二不能讲客气。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凡?让俺开开眼!俺心里想,不能软,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厉害,省了将来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摆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红色檀香木嵌金丝太师椅子,一个翘着小辫子的干巴老头,正弯着腰,仔细地用一团丝绵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尘。其实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听到了俺的咋呼,他缓慢地直起腰,回转身,冷冷地扫了俺一眼。俺的个亲娘,这双眍进去的贼眼,比俺家小甲的杀猪刀子还要凉快。小甲颠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开嘴傻笑几声,讨好地说:

“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着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做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伙计,一路平安!”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两只手——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看样子要扶俺起来,但他并没有扶俺,更没有扶小甲,他只是说:

“免礼免礼,自家人何必客气。”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小甲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伸手入怀,俺心中狂喜,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翠绿的小玩意儿,递到俺的面前,说:

“初次见面,没什么赏你,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

俺接过那玩意儿,学着他的口气说,自家人,何必客气。那玩意儿,沉甸甸的,软润润的,绿得让人心里喜欢。俺跟着钱大老爷睡了几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个俗人,俺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道是个啥东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东西笑笑,说:

“低头!”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着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里想这老东西,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日呢。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干爹看,他说那玩意儿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绝好的翡翠雕琢而成,比金子还要贵重,只有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才可能有这种宝贝。俺干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个扳指,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俺说干爹既然喜欢就送给您吧。干爹说:“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也!”俺说,俺一个女人爱一个射箭的玩意儿干什么?干爹还在酸文假醋地客气,俺说,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说:“哎哟我的宝贝,千万别,我要。”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时地举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这样的大事都忘记了。后来俺干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挂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开,这才是女人家的东西呢。俺捋着干爹的胡须说,谢谢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他一边骑着俺当他的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访一访你这个公爹的来历……”

在俺公爹阴森森的冷笑声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释放出了沉闷的香气,熏得俺头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亲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调情,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扔下他一霎也不肯离手的佛珠,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动着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祸事惊吓着他的心?他伸出那两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着,眼巴巴地望着俺,眼睛里的凶气一点也没有了。他乞求着:

“洗手……洗手……”

俺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铜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水里,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猜不出他的感觉。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那些细嫩的手指弯弯勾勾着,红腿小公鸡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觉得他的手是烧红了的钢铁,铜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响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这事真是稀奇古怪,开了老娘的眼界。老东西把发烧的手放在凉水里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样吧: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咝咝地往里吸着气儿。吸一口气儿憋半天,分明是大烟鬼过瘾嘛,舒坦死了你个老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套鬼把戏,这个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够了,提着两只水淋淋的红手,又坐回太师椅上。不同的是这会儿不闭眼了,他睁着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水珠儿沿着指头尖儿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浑身松懈、筋疲力尽、心满意足的样子,俺干爹刚从俺的身上……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俺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怀里那些银票呢。俺殷勤地说:公爹呀,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俺亲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怎么着也是儿女亲家,您得帮俺拿个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这就去熬猪血紫米粥给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打水淘米,心里边总觉得空虚。抬头俺看到城隍庙高高飞起的房檐,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拥拥挤挤,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院外的石板大道上,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上骑着一些德国鬼子,隔着墙俺就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插着鸟毛的圆桶高帽子。俺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俺猜到这些鬼子兵是为了俺的亲爹来的。小甲已经磨快了刀子,摆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顶端有钩的白蜡木杆子,从猪圈里拖出了一头黑猪。蜡木杆子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黑猪的下巴,它尖厉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它死劲地往后退缩着,后腿与屁股着地,眼睛红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敌得过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见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双臂用力,两只大脚,就是两个铁锄头,入地三寸,一步一个脚印,拖着那黑猪,好比铁犁耕地,黑猪的蹄爪,犁出了两道新鲜的沟。说时迟,那时快,俺家小甲已经把黑猪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着蜡木杆子,一只手扯着猪尾巴,腰杆子一挺,嗨了一声,就把那头二百斤重的大肥猪砸在了床子上。那猪已经晕头转向,忘却了挣扎,只会咧着个大嘴死叫,四条腿绷得直直。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对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喷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着狗栏猪圈、栽着月季牡丹、竖着挂肉架杆、摆着酒缸酒坛、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着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屄红帽子、穿着黑色号衣、腰扎着宽大青布带子、足蹬着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着俺点点头,硬从横肉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

“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衙问话。”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差爷,差爷,什么事?”

衙役霜着脸,问:

“你是赵甲吗?”

“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里?”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俺爹在屋子里。”

“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

“二位爷爷稍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黄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俺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笆,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

“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像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斗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

“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那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rO+1VuDV/bKJ95mLNdpUYRubT6gVtgXKWpW5yLOXxzcIlLWoEQITaRjduZ9wkn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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