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玛丽·麦奎德已经到了,我假装不记得她。这似乎是最明智的做法。她说:“如果你连我都不记得,那你能记得的也不多了。”不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有一次补充道:“我打赌去年夏天你没去过你奶奶家。我打赌你连那件事也不记得了。”
即便在那年夏天,爷爷仍然在世的日子里,那个地方也被唤作“我奶奶家”。爷爷已退居到一个房间里,在靠前的最为宽敞的那间卧室。跟客厅和餐厅一样,那间卧室的窗户内侧装有木质遮板;其他的卧室里只有百叶窗。同时,露台挡住了光线,爷爷终日躺在近乎黑暗的环境中,他的白发在得到梳洗和照料后,眼下如婴孩的幼发一般柔软,身穿白色睡衣的他和枕头在房间里自成一方岛屿,让人们不敢接近又不得不靠近。玛丽·麦奎德身穿制服,成了房间里的另一座岛屿,她大部分时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旁的风扇好像累了,如同搅打汤水那样扇动着空气。这里昏暗到没法读书或是织东西,于是她只是在呼吸间静候着,发出风扇转动般的声响,其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陈年埋怨。
那时我还年幼,被哄睡在一张婴儿床上——在家我不睡婴儿床,这张床是为了我被放在奶奶家过道对面的一间房间里的。那里没有风扇,户外的炫目光芒——房屋周边所有平坦的田野,在阳光下化成了水的波影——透过拉低的百叶窗形成了闪电般的裂隙。谁能入睡?在露台上、在厨房里、在餐厅中,妈妈、奶奶、姑妈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复上演着她们的日常琐事(我的妈妈在用一把黄铜手柄的小刷子清洁白色桌布,圆桌上方的照明装置垂下未点亮的厚实的奶黄色玻璃花朵)。屋子里,饮食、烹调、拜访、交谈这一系列活动都在进行着,甚至有人在弹钢琴(那是我最年轻的姑妈,伊迪斯,还没出嫁,在吟唱并单手弹奏着, 妮塔,胡安妮塔,南方的皎月轻柔坠下 )。这番生活景象绵延不息。然而房顶很高,底下是一大片被浪费的暗淡空间,当我在婴儿床里热得无法入眠时,便抬头望向那些空旷的地方、沾了污渍的墙角,也感受着房子里所有人都曾有过的不明所以的感受——潮热之下,死亡确乎藏身其间,如同一小方施了魔法的冰块。玛丽·麦奎德身穿浆过的白色制服等待着,她本人体形硕大、神情沮丧,如同冰山,惴惴不安,在呼吸间静候。我认为她应该对这种感受负责。
所以我佯装不记得她。她还没穿上自己的白色制服,这并没有真正降低她的危险系数,不过至少意味着她发力的时刻尚未到来。没穿白色衣服的她在日光下竟然浑身都是斑点,你所能见到的每一处地方皆是如此,仿佛她是被燕麦片撒了个遍,她还顶着一头莹润拳曲、自然呈黄铜色的毛发。她的声音响亮、嘶哑,哀叹抱怨则是她的日常用语。“是要我一个人把所有洗了的衣服都晾起来吗?”她在庭院里对我喊道,于是我跟随她来到挂了晾衣绳的平台上,她呻吟着将装有湿衣服的篮筐放了下来。“把那些晾衣夹递给我。一次一个。把它们正面朝上递给我。这大风天,我片刻都不该出门的,我可有支气管的毛病。”我耷拉着脑袋,好像被链条锁缚在她身旁的一只动物,给她提供晾衣夹。在露天,三月的料峭寒日里,她的体形小了些,气味也淡了些。在屋里的时候,哪怕在她不常出现的那些房间里,我也总能嗅到她的气味。她的气味是什么样的?像金属,也像某种浓郁的辛香料(丁香——她患有牙疼 ),又像是我着凉时擦拭在胸前的药物。我曾向妈妈提及此事,她说:“别傻了, 我 什么都没闻到。”所以我再没谈论这件事,但确实有这样一种味道。它在玛丽·麦奎德准备的所有食物里,又或许是在我当着她的面吃的所有食物里——早上吃的麦片粥里,中午吃的炸薯条里,还有她在庭院里给我吃的抹了黄油的面包片和红糖里——某种口感粗粝、令人沮丧的陌生味道。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可能对此不知情呢?不过是出于自身的原因装作不知道罢了。这是我一年前才知道的事情。
在晾晒完所有的洗涤物后,她要浸泡自己的双脚。她的腿都如排水管般圆粗,从热气腾腾的水盆里径直伸出。她双手各搭在一侧的膝盖上,朝着蒸汽俯下身,发出一连串痛苦又满足的咕哝声。
“你是护士吗?”尽管妈妈曾告诉过我这件事,我仍大胆问道。
“是的,我是,而且我宁愿自己不是。”
“你也是我的姑妈吗?”
“如果我是你的姑妈,你就得叫我玛丽姑妈,对不对?可你不这么叫,是吧?我是你家的表亲,我是你父亲的表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找了我,而不是普通护士。我是一名经验护士 。这个家里总有人生病,我得去照顾他们。我从来都没法休息。”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我怀疑她不是被邀请来的。她到这儿来,做自己爱吃的饭,按自己的心意重新布置了东西,抱怨通风状况,毫不约束自己在这栋房子里的权势。如果她从没来过,我妈妈就永远不会卧病在床。
妈妈的床铺摆在餐厅里,免得让玛丽·麦奎德爬楼梯。妈妈的头发被扎成两小股稀疏的深色发辫,她面颊蜡黄,脖子上很温暖,跟往常一样散发着葡萄干的气味,但盖在被褥下的其他部位已经变成了某种庞大、脆弱而又神秘的物体,难以动弹。她沮丧地用第三人称来指称自己:“小心,别伤到妈妈了,别坐在妈妈的腿上。”她每次说“妈妈”时我都不寒而栗,好像听到了耶稣的名字一样,一种悲戚而羞愧的感觉随即在身上蔓延开来。我自己真正的、有着温暖脖颈的、既易怒又令人宽慰的人类 母亲 在我和她之间构建了一个永远在受伤的幽灵,像上帝一样为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的坏事感到悲伤。
妈妈用钩针为一个阿富汗人编织方巾,用尽了所有紫色系的颜色。方巾落在床榻间,她却并不介意。一旦编织完毕,她就把它们忘了。所有那些关于塔楼上的王子们、一位被砍去头颅时在裙底藏匿小狗的皇后和另一位为丈夫吸出毒汁的皇后的故事,她都忘记了;还有她自己的童年,对我来说,那是一段和其他任何时期一样充满传奇色彩的岁月。被交由玛丽照料时,她孩子气地啜泣起来:“玛丽,我好想要你给我擦背!”“玛丽,你能给我泡一杯茶吗?我觉得如果我再多喝一些茶的话,就会浮到天花板上去了,跟一只大大的气球似的,可你知道我就是想喝。”玛丽立即大笑起来。“你,”她说,“你不会飘去任何地方。得找一辆起重机才能挪动 你 。现在来吧,坐起身来,身体好转前病情总会先加重的!”她用嘘声将我赶下床,不算温柔地左右拖拽起床单来。“你是不是把你妈妈累坏了?这么好的天气,你来打扰你妈妈做什么?”“我想她是感到寂寞了。”妈妈虚弱而假惺惺地维护着我。“她在这儿跟在庭院里一样会寂寞,”玛丽带着她盛气凌人、恐吓般的暧昧态度说,“穿好你的衣服,出去!”
她来之后,我爸爸也变了。他进来用餐时她总是伺候在旁,捉弄我爸爸让她像牛蛙一样鼓胀了起来,看上去很凶猛,脸色还发红。她把没煮过的、硬得像鹅卵石的白豆加入他的汤里,等着看良好的教养能否让他吃下去。她把某样东西粘在他的水杯底部,让它看起来像苍蝇。她装作不小心地递给他一把缺了齿的叉子。他把叉子朝她扔去,没击中她却着实吓到了我。晚餐时,爸爸妈妈会安静严肃地谈话。然而在我父亲的家族中,连成年人也会玩一些橡胶蠕虫和甲壳虫之类的把戏,胖姑妈们总会被邀请坐在快要散架的小椅子上,叔伯们则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屁,还说:“哇,要忍住!”他们为自己感到骄傲,就像刚才是用口哨吹出了复杂的曲调。问到你的年龄时,人们都会说上一番冗长的调笑之词。因此,有玛丽·麦奎德在场时,爸爸便回归了他的家族行为方式,正如他重新开始享用成堆的炸薯条、咸猪肉和面粉厚实的馅饼,并饮用锡罐里如药水般浓稠味重的茶水,他心怀感激地说:“玛丽,你真了解一个男人该吃什么!”他随即补充道,“你不觉得是时候给自己找一个男人来喂养了吗?”这番话倒没有给他招来一只横飞的叉子,而是一块洗碗抹布。
他对玛丽的调侃总是关于丈夫这一话题。“今天早上,我为你想到了一个人!”他会这么说。“听着,玛丽,我不是在戏弄你,你得好好考虑此事。”她先是从紧闭的双唇里发出愤怒的扑哧声和爆破声,脸涨得比你能想到的还要红,她的身体在椅子上扭动,威胁地发出嘈杂声。尽管妈妈必定会说,用男人来打趣一位老姑娘是残忍的,残忍且无礼的,但玛丽无疑很享受这一切,这一切荒诞的、臆想中的配对之举。在我父亲的家族中,这自然是她常被取笑的原因,此外还能有什么呢?在她变得愈发笨重粗鄙、令人生厌的时候,她便会受到更多的调侃。在那个家族中,像我妈妈一样被他们说成生性 敏感 是一桩坏事。对于任何针对个人的残忍行为,所有的姑妈、堂亲和叔伯都是铁石心肠、毫无顾忌的,甚至因为能有引发集体哄笑的失败事件或畸残的体形而倍感自豪。
虽然白昼日渐增长,晚餐时屋子里仍光线昏暗。我们还没有通上电。后来很快就会通上了,或许就在第二年夏天。但眼下餐桌上搁着一盏油灯。在光照下,爸爸和玛丽·麦奎德投射出庞大的影子,他们的脑袋随着谈笑风生笨拙地晃动着。我没有看他们,而是看着他们的影子。他们说:“你在做什么梦?”可我没在做梦,我是在试图辨析危险,解读入侵的迹象。
爸爸说:“你想跟我去看看陷阱吗?”为了捕捉麝鼠,他沿着河畔设置了一处套索。他更年轻的时候,曾没日没夜地在灌木丛中耗费数周的时间,走遍瓦瓦那什郡的所有溪流,那时他诱捕的不仅仅是麝鼠,还有赤狐、野生水貂和貂,所有在秋季里皮毛丰盈的动物。春季能被诱捕的只有麝鼠。现在他成了家,以务农为生,便只留着一处套索了,那儿也只维持了几年。这或许是他留着套索的最后一年。
我们穿过一片去年秋季曾犁耕过的田野。犁沟里卧着些许的雪,但并非真正的雪,而是一层霜花玻璃般薄薄的雪壳,我用脚跟便能踩得粉碎。田野徐缓向下延伸,直至河滩。有几处围栏被积雪压塌,我们可以直接踩过去。
爸爸的靴子走在前面。在我眼里他的靴子既独特又亲切,跟他的脸一样是他的标志所在。他把它们脱下后,它们矗立厨房一隅,散发出一股混杂了肥料、机油、结块的黑泥和鞋底边沿上刺鼻的破烂材料的气味。它们是他的一部分,暂时被他丢弃,只能在旁等待。它们拥有一种顽强不屈甚至蛮不讲理的表情,我认为那是爸爸相貌的一部分,是他面容的副本,做好了开别人玩笑或是殷勤有礼的准备。那种蛮横并没有令我感到诧异,因为爸爸总会回到我们身边,从我们的认知无法企及的地方回到妈妈和我身边。
有次,陷阱里有一只麝鼠。起初我看到它就像某种热带的深色蕨类植物,在河水的边缘处上下起伏。爸爸把它拽了上来,它的毛发停止浮动,粘连到了一起,蕨类植物变成了一条附带老鼠身体的尾巴,油光发亮,滴着水。它牙齿外露,眼睑湿答答的,瞳孔呆滞迟钝,如冲洗过的鹅卵石一般闪闪发光。爸爸把它甩了一甩,倒转过来,它身上冰凉的河水被甩成一场小雨。“这是一只不错的老麝鼠,”他说,“一只体形巨大的鼠王。看看它的尾巴!”接着,或许以为我在担心,又或许只是想向我展示简易而完美的机械装置的魅力,他从水中将套索捞起,向我解释它的运作原理,边解释边将老鼠的脑袋立马按进水里,仁慈地将它溺毙了。我不理解,也不关心。我只是想要触摸一下被水浸透的僵硬尸体,触摸实实在在的死亡本身,却没有这个胆量。
爸爸用一些被冬霜打得起皱的黄色苹果给陷阱重新上了饵食。他把老鼠的尸体放进他斜挎在身后的一个深色麻袋里,就像画里的小贩。他切苹果时,我看到了那柄剥皮刀,还有它纤细明亮的刀锋。
随后我们沿河而行,瓦瓦那什河中央阳光照耀的地方水流涌动、银光闪烁,水势如箭般倏倏急行。那便是水流,我想,我把水流想象成与水不同的东西,恰如风有别于空气,自有其侵入的形态。河岸陡峭湿滑,柳树丛站成两排,仍旧光秃裸露、屈身俯腰,看上去如草叶般羸弱。河流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很深沉,似乎来自深底处某个隐秘的地方,那儿的河水从地下迸发出轰鸣声。
河流蜿蜒曲行,叫我失了方向感。我们在陷阱里发现了更多的麝鼠,将它们取出、摇晃,随后藏进麻袋,更换诱饵。我的脸和手脚逐渐冰凉,但我并未提起此事。我无法向爸爸提起此事。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要小心,要远离水岸边缘,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具备足够的判断力不跌落下去。我从没问过我们要走多远,或者套索是否存在尽头。稍过片刻,暮色渐深,我们身后出现了一丛灌木。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那就是从我们家庭院看到的同一丛灌木,灌木丛中央拱起一座扇形的山丘,冬日里丘上的树木光秃秃的,看上去仿佛直指天际、瘦骨嶙峋的小树枝。
现在岸边没有杨柳,却长着浓密的灌木,高过我的头。我停留在通往河岸的小径半道上,爸爸则下到了河水里。他朝陷阱弯下身子的时候,我便看不到他了。我慢慢环顾四周,看到了别的事物。更远一些、沿着河岸上攀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在往下走。他穿越灌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行走自如,仿佛走在一条我看不见的路上。起初我只能看到他的头和上半身。他的皮肤深黝,额头高秃,长发别于耳后,脸上长着深深的竖着的皱纹。当他行至灌木稀疏处时,我看到了他的其余部分,他的长腿矫健利索,身体单薄,穿着土褐色的迷彩衣,手里拿着的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微光——一柄小型斧子,或称短柄手斧。
我没有动身去警告爸爸或发出呼叫。这名男子从我所在的小径前方某处穿过,继续向河边走去。人们说自己会被吓到身体麻痹,而我则是被吓蒙了,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击中我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既视感。我没有感到惊讶。这不是会令你吃惊的画面,当你一直认识的事物就在眼前,来得如此自然,它微妙、自怡、不疾不徐地进行着,仿佛最初是由你的一个心愿,一个临终时那种对可怕事物的渴求促就的。我此生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男人,他就在门后或昏暗的走廊尽头转角。我当下就这样看见了他,我只是等待着,如同旧底片中在昏暗的正午天空下被电击的儿童,头发燃烧着,双眼如同孤女安妮 一样被烧穿了。这个男人从灌木中滑过,向爸爸靠近。我从未想到,或者说希望看到那种最糟糕的局面。
爸爸不知道。当他直起身,这名男子已经离他不到三英尺了,还把爸爸挡到了我的视线之外。过了片刻,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传来,平静且友善。
“你好,乔。嗨。乔。我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那人一言不发,却缓缓挪到爸爸身旁,将爸爸细细打量了一番。“乔,你认识我的,”爸爸对他说,“我是本·乔丹。我以前来看过自己的套索。今年河里有很多不错的老鼠,乔。”
男人朝我爸爸上过饵的套索匆匆投去一个不信任的眼神。
“你也应该设上一条套索。”
没有回应。这名男子举起自己的短柄手斧,轻轻劈向空中。
“但是今年太迟了。河水已经开始下退了。”
“本·乔丹。”这名男子说话时唾液横飞,仿佛正在克服结巴的毛病,费了大把的力气。
“我以为你早就认出我了,乔。”
“我没想过会是你,本。我还以为是塞拉斯家里的谁。”
“哎,我一直在跟你说是我。”
“他们一直在这里砍我的树,拆我的围栏。本,你知道是他们烧了我的东西。是他们干的。”
“我听说了。”爸爸说。
“我不知道是你,本。我从来没想过是你。我搞来这把斧子,就是为了随身带着吓唬他们。我知道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你上来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
爸爸唤我。“今天我的小女儿跟着我一块出来的。”
“那么你和她一起上来取取暖吧。”
我们跟着这个男人爬上斜坡,钻进灌木,他仍旧带着自己的短柄手斧,漫不经心地挥来舞去。树木让空气变冷,树底下留存了冬季真正的雪,有一到两英尺的厚度。树干四周有环状的空隙,一带奇妙、深邃的空间,如同你在呼吸时发出的温润湿气。
我们来到一片枯草地上,走过一条小路,进入另一片更为广阔的田野,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捅了出来。这是一个屋顶,向一面倾斜,没有尖顶,屋顶上方伸出一根带着盖帽的管道,烟雾从中升腾而出。我们沿着那种通往地窖的台阶往下走到一间地窖里,没错,它的确通往一间有屋顶的地窖。爸爸说:“乔,你这个窝看上去修建得还不错。”
“这儿很暖和。在地底下自然很暖和。我想,再盖一间屋子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既然烧毁过一次,就会再烧第二次。而且我要一间屋子有什么用呢?我需要的空间在这儿都有了,我把它弄得舒舒服服。”他在楼梯底部打开门。“这儿得小心碰头。我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住在地洞里,本。可动物们是这么做的,总之,动物这么做总有道理。但如果你成了家,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哈哈大笑。“而我呢,没有结婚的打算。”
里面并非漆黑一片。从老式的地窖窗户透进一丝污浊的光线。不过那人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桌上。
“现在,你可以看到你在哪里了。”
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泥坯地面上的木板没有合拢钉牢,只铺设了一条宽阔的通道以便行走,在某种类似平台的构造上有个炉子,其他地方还有餐桌、沙发、椅子甚至一个橱柜,几张雪橇上用来遮盖马匹的、肮脏至极的厚重毯子。如果房间里没有如此恶心的气味,一种煤油、尿液、泥土和腐败浓重的空气的气味,我也许会将它视为我本人愿意居住的那类地方,如同冬天里我拿柴火当家具在雪堆内部搭建的房屋,又像是我很久之前在露台底下搭的另一间屋子,用从未照过阳光或沾过雨水的奇特的粉状土做成地板。
但我很谨慎,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假装什么都没看。我爸爸说:“你这儿挺舒适的,乔,这就对了。”他倚餐桌而坐,短柄手斧就放在桌上。
“积雪开始融化前你本该见到我的。只有根烟囱露在外头。”
“你不觉得冷清吗?”
“我可不会。我不是那类会觉得冷清的人。我还有只猫,本。那只猫去哪儿了?它在那儿,在炉子后面。或许它不喜欢有人在场。”他把它拽了出来,这是一只肥硕的灰色公猫,眼神阴郁。“让你瞧瞧它的本事。”他从餐桌上取来一只碟子,又从橱柜上拿来一个梅森食品瓶 ,倒了些东西在碟子里。他把碟子放到猫面前。
“乔,这猫可不喝威士忌,是吧?”
“你等着瞧。”
猫立起身,呆板地伸了个懒腰,坏坏地朝四周探望了一番,然后低下头喝了起来。
“纯威士忌。”爸爸说。
“我打赌这场面你过去没见过。而且你以后可能也见不到了。无论何时,这只猫有了威士忌就不会先喝奶。事实上它不喝奶,它早忘了那是什么滋味。你想喝一口吗,本?”
“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东西。我的胃可不如你的猫。”
猫喝完后,从碟子的一旁走开,等了一会儿,伸出爪子纵身一跃,着陆时不算稳,却也没有跌倒。它摇摇晃晃,在空中抓挠了几下,意兴阑珊地发出喵喵的叫唤,接着向前横冲,躲到沙发底下去了。
“乔,你再这样下去就没猫可养了。”
“这伤不了它,它喜欢这样。让我们瞧瞧有什么能给这个小姑娘吃的?”我希望什么都没有,但他拿来一罐圣诞节糖果,看上去似乎是化掉了变硬再化掉的样子,以至于彩色的条纹都走了样。它们有股钉子的味道。
“是塞拉斯那一家人在骚扰我,本。他们白天晚上都来。人们不打算放过我了。晚上我能听见他们在屋顶上的声音。本,如果你见到塞拉斯那一家人,告诉他们我为了他们都备好了什么。”他举起短柄手斧朝桌子砍了下来,把破油布劈开。“我还弄了一把猎枪。”
“或许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乔。”
那人发出抱怨的声音,摇了摇头。“他们永远不会消停的。不。他们永远不会消停。”
“只要试着别在意他们,他们就会筋疲力尽地走开。”
“他们会把我烧死在床上。他们以前想这么干过。”
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自己的手指探了一下斧刃。沙发底下,随着一波波酒精作用下的妄想,那只猫刨爪子和叫唤的力度变得愈发衰弱。疲惫感袭来,寒冷过后的暖意以及难以承受的困惑让我睁着双眼睡了过去。
爸爸把我放了下来。“你该醒醒了。站起来。你看,我没法同时背着你还有这一麻袋的老鼠。”
我们已经来到一座绵长山丘的顶部,我在那里醒了过来。天色渐暗。这片蒙瓦瓦那什河润泽的乡野盆地袒露在我们面前——点点绿褐色灌木尚未绽芽,冬季过后的常青树深暗破败,从田野里露出,去年的犁耕让这片草褐色田野和其他田野的颜色更深了,隐约可见正在剥落的雪迹(和我们那天早些时候走过的田野一样),灰色谷仓的小型栅栏和地界,以及相隔甚远的房屋,看上去低矮又渺小。
“那是谁家的房子?”爸爸指着问道。
那是我们家的房子,一分钟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们是绕了半圈回来的,而冬天里没人见过房子的这一侧面,前门从十一月到四月都没开过,边角还塞满了破碎的布料来抵御东风。
“还有半英里不到的路了,还是下坡路。你能轻松走回家。很快我们就能看到餐厅里的灯光,你妈妈就在那儿。”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拿着一把斧子?”
“现在听着,”爸爸说,“你在听我说吗?他拿着那把斧子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这只是他的习惯,随身带着它。但是关于这件事,在家里什么都别说。别跟你妈妈或是玛丽提这事,谁都别提。因为她们可能会为此感到害怕的。你和我不会,但她们可能会。跟她们说这事也没用。”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能提什么事?”而我回答:“斧子。”
“你没有被吓着,是吗?”
“是的,”但愿如此,我说,“谁要烧他和他的床?”
“没有谁。除非跟上回一样,他自己烧的。”
“谁是塞拉斯一家?”
“谁都不是,”爸爸说,“就没这号人。”
“我们今天给你找了个人,玛丽。哦,真希望我们能把他带来家里。”
“我们以为你们跌进瓦瓦那什河里去了。”玛丽·麦奎德暴怒道,急切地脱下我的靴子和湿袜子。
“住在灌木丛外无人之地的老乔,乔·菲本。”
“他!”玛丽说话时仿佛发生了一场爆炸。“他是那个把自己的房子烧了的家伙,我知道他!”
“没错,现在他没房子也过得挺好。住在地底下的一个洞穴里。你会跟土拨鼠一样惬意的,玛丽。”
“我打赌他跟自己的排泄物住在一起,绝对是这样。”她为爸爸端来晚餐,他向她讲起乔·菲本的故事,带屋顶的地窖和铺在泥地上的木板。他没提到斧子,却讲了威士忌和猫的故事。对玛丽来说,这已经足够。
“做出那种事的人应该被关起来。”
“或许如此,”爸爸道,“但我也同样希望他们暂时抓不着他。老乔。”
“吃你的晚餐。”玛丽说着朝我弯下身子。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意识到我不再怕她了。“看看她,”她说,“她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一直都在,全看在眼里吧。他也给她喂了威士忌吗?”
“一滴也没有。”爸爸一边说,一边沉稳地低头看着桌边的我。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孩子们那样,我眼见父母跟可怕的陌生人做下约定,发现自己因事情的真相而感到恐惧,在经历了奇妙的逃亡后全新归来,谦恭有礼地拿起刀叉,准备好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和他们一样,我心藏秘密,感到惶惑又充满力量,一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