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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兄弟公司的牛仔

晚餐后,爸爸说:“想去看看湖还在不在吗?”我们把妈妈留在餐厅的灯光下做针线活,她在给我缝制开学穿的衣裳。为此,她拆了自己的一套旧衣服和一条旧格子羊毛裙。她得匠心独运地剪裁和拼接,还让我站着没完没了地转身、试穿。我汗流浃背,被热烘烘的羊毛料子弄得浑身刺痒,不愿领她的情。弟弟留在前廊尽头处那条装有纱窗的小过道里睡觉。有时他会跪在床上,脸抵住纱窗,可怜地叫着:“给我买个冰激凌蛋筒吧!”我却答道:“等我们回来你就睡着了。”说话时,我甚至头也不回。

随后,我和爸爸缓步走过一条破败的长街。街上的店铺都小小的,亮着灯,西尔弗伍兹冰激凌的广告牌竖立在店铺外的人行道上。这里是塔珀镇,休伦湖畔的一座古老城镇,曾经的运粮港口。街上的某些地方枫树成荫,树根把人行道撑裂、拱开,如同成群的鳄鱼探入光秃秃的庭院。人们坐在户外,男人穿着汗衫和背心,女人系着围裙——我们不认识这些人,可如果有谁看起来想朝我们点个头,说上一句“今晚挺暖和的”,我爸爸也会点头,说些类似的话。孩子们还在嬉闹。我也不认得他们,因为妈妈不让我和弟弟走出自家的庭院,说弟弟年纪还小,不能出门;我则要照看他。看着他们做晚间游戏,我并没有感到十分难过,因为游戏本身就规则混乱,很难玩下去。孩子们按照各自的意愿拉开距离,在密密丛丛的树下分隔成两人或一人的岛屿,同我终日所做一样,以这种孤独的方式让自己有事可干,将卵石种在土里或用棍子在地上涂涂写写。

我们很快便将这些院落和房屋抛在了身后。接着我们经过一家窗户被栅木板封住的工厂和一家木门高耸、入夜后便会锁上的贮木场。城镇的痕迹随即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破落凌乱的棚屋和堆成小簇的废弃垃圾,人行道消失了,我们眼下走在一条沙土道上,周围满是牛蒡、车前草和无名野草。我们步入一片空地,实际上是一个形同公园的场所,因为这儿没有垃圾,而是有一张缺了一条背板的长椅,供人端坐观赏湖景。湖水在夜里总是灰蒙蒙的,天色微微阴沉的时候,人们望不见日落,也看不清地平线。湖水冲刷着滨岸的岩石,发出平和宁静的声响。向着市镇主要区域继续往前,便是一片沙地,一架水滑梯,围绕着游泳安全区域上下浮动的浮标和一张摇摇欲坠的救生员高空“宝座”。还有一座被人们称作“凉亭”的暗绿色长形建筑,如同一条安有遮顶的游廊。每逢星期日,农夫和他们的妻子便穿上挺括的好衣服,在凉亭里齐聚。我们居住在邓甘嫩时就知道塔珀镇的这个地区,每到夏日前往湖岸时,总有那么三四次会来到这里。我们去湖岸和码头看运粮的船只,年代久远的船只锈迹斑斑,在湖水中颠簸摇曳,我们对于它们如何驶过防波堤感到好奇,更不用说如何前往威廉古堡了。

流浪汉们在码头游荡。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偶尔会在被暮汐淹没的浅滩上徘徊,抓着干枯的灌木,沿着男孩们踩出的歪歪扭扭、不稳固的小道攀爬上来,跟我爸爸说些什么。因为害怕流浪汉,我慌张到连他们说的话也听不明白。爸爸说自己也手头吃紧。“如果你用得上的话,我给你卷支烟吧。”他说完随即将烟丝小心翼翼地抖落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用舌头轻轻一舔,将它封好,递给流浪汉,那流浪汉接过烟便走开了。爸爸也给自己卷了支烟,点上抽了起来。

他向我讲述五大湖区形成的经过。他说如今休伦湖所在的地方曾是一片平坦的陆地,一片广阔的平原。随后,冰川由北面挨近,压入低浅地区的深处。像 这样 ——他用手给我比画,岔开的五指按压着我们身下坚硬如石的地面。他的手指几乎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丝毫痕迹,于是他说:“当然,远古冰帽背后的力道可比我的手有劲多了。”之后,冰川渐渐退缩回它的来处北极,却将它的“冰手指”留在了钻凿而成的深底之处,冰融成湖,便成了如今的模样。时光流逝,湖水却 历久弥新 。我努力在面前想象出那片平原的样貌,想象着恐龙在这里出没的景象,可我却连塔珀镇出现之前印第安人安居湖岸的样子都想象不出。我们的生命所跨居的时间竟如此短暂,这让我感到惊骇,而对此我爸爸却仿佛泰然处之。尽管有时在我看来,爸爸好像自世界形成以来便一直活得自在,可是同宇宙出现生命以来的时间长度相比,爸爸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的时间也不过就比我长了一点。他跟我一样,对汽车和电灯未被发明前的时代并不了解。本世纪 起始时,他还没出生。而当本世纪结束时,我也只能勉强活着了,变得很老很老。我不愿去想这件事。我希望休伦湖永远只是一片湖,永远漂浮着安全游泳区的浮标,永远矗立着防波堤,永远摇曳着塔珀镇的灯火。

爸爸有份工作,为沃克兄弟公司做推销。这家公司几乎完全以农村为销售地区,尤其是偏远的农村地区。桑夏恩、博伊尔布里奇和特恩朗德——爸爸的地盘就这么多。我们以前居住的邓甘嫩不包括其中,邓甘嫩离城镇太近,妈妈对此感激不尽。爸爸销售咳嗽药、补铁药、鸡眼膏、通便剂、妇女调经丸、漱口水、洗发香波、护理油、软膏、做提神饮料用的浓缩柠檬汁、橙汁和覆盆子汁、香草精、食品着色剂、红茶、绿茶、姜、丁香和其他香料,还有老鼠药。他为自己推销的货品编了一首歌,其中有这样的两句:

还有各种膏膏油油,

鸡眼疮疖包治好……

依妈妈看,这首歌毫无意趣可言。这是一首小商贩的歌,而爸爸本就是一个商贩,一个在边远地区敲着厨房门卖货的小商贩。直到去年冬天,我们家还有自己的营生,一座养狐场。爸爸豢养银狐,把毛皮卖给他人制成斗篷、大衣和手笼。皮价下跌,爸爸坚持维系经营,指望着下一年价格回涨。可皮价持续下跌,他坚持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最后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了。我们欠了饲料公司一屁股的债。我听妈妈跟奥利芬特太太三番五次提起此事,奥利芬特太太是妈妈在邻居当中唯一的交流对象。(奥利芬特太太也是个落魄的人,她身为教师,却嫁给了一个门卫。)妈妈说为了养狐,我们投入了全部的家当,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年月里,许多人都能道出相似的遭遇,可我妈妈没有忧国忧民的工夫,她只关心自家的灾难。命运让我们和穷人同街毗邻(我们曾经的贫困不值一提,与眼下的窘境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妈妈认为接受这一境况的唯一方式是保有尊严、保持痛苦、绝不妥协。配备爪足浴缸和抽水马桶的浴室、自来水、门口的人行道和瓶装牛奶无法给她安慰,甚至连两家电影院、维纳斯饭店和奇妙的伍尔沃斯超市也无能为力。伍尔沃斯超市的角落里,鲜活的鸟儿在风扇的吹送中高歌,微如指盖、明如皓月的鱼儿在碧绿的水缸中畅快游弋。我妈妈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

下午,她常去西蒙食品杂货铺,带着我去帮忙拎东西。她身着一件连衣裙,海军蓝的面料印着小花,质地轻薄,里面穿一条海军蓝的衬裙。脑袋一侧歪斜地戴着一顶白色夏日草帽,脚蹬一双我刚在后门台阶上用报纸擦拭干净的白色皮鞋。临出门时,她把我的头发做成湿答答的长卷,所幸干燥的风很快就会把发卷吹得蓬松起来,她还在我的头顶上系了一个硬挺的大蝴蝶结。晚餐后跟爸爸的出门之行则与此完全不同。和妈妈一起出门的时候,还没走过两户人家,我就觉得我们已经成了全宇宙的笑柄。连人行道上粉笔写的脏话都在嘲笑我们,妈妈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平静地从那些家庭主妇身旁走过,主妇们穿着肥大的、毫无腰身可言的连身裙,裙子腋下磨得破烂,而我妈妈却优雅得像一位购物的贵妇人,一位购物的 贵妇人 。作为她的精心之作,我陪同着她,顶着难堪的发卷和招摇的蝴蝶结,膝盖搓洗得白净光嫩,搭配白色短袜——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她在大庭广众下唤我的名字时,语调高昂、骄傲又尖厉,存心跟街上其他妈妈的声音区别开来,让我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名字。

妈妈有时候会带回家一大块发白的那不勒斯三色冰激凌,改善一下生活;因为家里没有冰箱,所以我们会叫醒弟弟,马上在餐厅里吃。餐厅的光线被邻家的墙壁遮掩,总是昏暗。我小口舀着吃,把巧克力口味留到最后,希望在弟弟吃光之后,我还能剩下几口。随后,妈妈便试图重现我们过去在邓甘嫩时谈话的情景,回到弟弟出生前、我们最初也最闲适的时光。那时,她会给我一杯跟她一样多奶少茶的混兑饮品。我们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面对着抽水机、丁香树和远处圈狐的栅栏。妈妈总是不由自主地提起那些往昔岁月。“还记得那次我们把你放在雪橇上,让梅杰拉你吗?”(梅杰是我们家的狗,迁居时不得不留给了邻居。)“还记得厨房窗外你的沙盒吗?”我假装记不住这么多事情,以防陷入悲悯或其他不想被人触发的情绪。

妈妈有头痛的毛病,常常需要躺下。她躺在弟弟的窄床上,就在那个装有纱窗的被浓密树枝遮掩的小过道里。“抬头看见那棵树时,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家里。”妈妈说。

爸爸告诉她:“你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到乡下去兜一圈。”他的意思是让妈妈陪他一起,沿着为沃克兄弟公司贩售货品的路线走上一趟。

这可不是我妈妈心目中对于去乡下兜风的诠释。

“我可以去吗?”

“你妈妈或许要让你试穿衣服呢。”

“今天下午我做不了针线活了。”妈妈说。

“那我就带她去。把他们俩都带去,让你休息一下。”

我们俩哪里让人劳神费力了?管他呢。我满心欢喜地去找弟弟,叫他上好厕所,随后一同爬上汽车,膝盖没被搓洗,头发也没上卷。爸爸从屋里拎出他那两只沉甸甸的装满了瓶瓶罐罐的棕色箱子,放在车后座。爸爸身上的白衬衫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系着领带,下身穿一条浅色裤子,那是他的夏季西装裤(他的另一套西装是黑色的,葬礼时才穿,曾属于我过世的伯父),还有一顶乳白色的草帽。这是他的全套推销员行头,衬衫口袋里还夹着铅笔。他又回屋里去了一趟,大概是跟妈妈道别,问问她是否真的不想前往,只听妈妈说:“不,谢谢你,我不去了。我最好还是闭上眼在这里躺上一会儿。”接着,我们将车倒出车道,对探险旅程的期盼之情开始同步滋长,那零星的期盼引领着我们越过凸起的地面,拐上主街。炎热的空气开始游走化作微风,我们沿着爸爸认识的出城捷径向前行驶,两旁的房屋变得愈发陌生。可是整整一个下午,除了在酷暑中到遭了灾的农家院落里待上几个小时,有可能的话造访一家乡村小店,一人吃一支冰激凌蛋筒或喝一瓶汽水,听爸爸哼唱歌曲外,等待着我们的还会有什么呢?爸爸为自己编了一首歌,歌名叫“沃克兄弟公司的牛仔”,头两句如下:

老内德·菲尔兹如今已亡故,

我来接替走其路……

谁是内德·菲尔兹?肯定是爸爸顶替的那个人。如果爸爸唱的内容是真的,那么那个人的确已经过世了。然而,爸爸的声音悲伤中却透着欢快,让内德的死如同一场无稽之谈,一场可笑的灾难。“愿我回到里奥格兰德,穿过幽暗的沙滩。”爸爸开车时,大半时间都在唱歌。即便是眼下,当我们驾车出城,过桥后急转驶上公路时,爸爸也在哼唱着什么,用压低的嗓音对自己唱着。这只是在润嗓子,为即兴的演唱做准备,当我们沿着公路途经浸礼会教友营地和《圣经》假日营地时,他放开了嗓子:

浸礼会教友在哪里,浸礼会教友在哪里,

浸礼会教友如今都在哪里?

他们沉在湖水里,在休伦湖的湖水里,

让湖水把他们的罪恶洗涤涮净。

弟弟以为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从座位上跪起来,朝湖里看。“我没有看见浸礼会教友。”他埋怨道。“我也没有看见,儿子,”爸爸回答,“我说过了,他们沉在湖水里。”

下了公路后是没有铺砌过的路面。尘土飞扬,我们不得不摇上车窗。田野平坦、干焦,空旷无物。农场后方一丛丛的灌木投下阴影,乌黑的松柏树荫如同一片无人能接近的湖泊。我们沿着一条狭长的小路颠簸而上。有什么能比小路尽处的情景更令人感到心寒和荒凉的呢?那是一所高大的、未经漆刷的农舍,不曾修剪的野草挨长到了前门,绿色的百叶窗紧紧关闭,楼上有一处门扉敞开,门前却空空如也。许多房子都有这样的门,可我从不明白它们为何存在。我问爸爸。他说这种门是梦游时用的。 什么 ?哦,你梦游的时候如果恰好想出去走走的话。因为太迟才反应过来爸爸在开玩笑,我跟往常一样感到被冒犯了。弟弟却固执地说:“要是他们走那扇门,会摔断脖子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我看来,这样的农舍,这样的午后,如同爸爸的帽子、光鲜闪耀的领带和我们家那辆带有宽脚踏板的汽车(一辆老掉牙的埃塞克斯汽车)一样,是这一年代特有的事物。停放在农田里的汽车和我们家的车类似,很多都更为老旧,但没有哪一辆比我们的车灰尘更多。有些车已经报废,门被卸了下来,车座也被卸除下来,摆到门廊供人使用。我们见不到多少活物,没有鸡或牛。只有狗。它们随便找一个背阴的地方,卧在那儿做着梦,瘦骨嶙峋的两肋急速起伏着。爸爸打开车门时,它们都站了起来,爸爸不得不对它们说:“好小子,这才乖,好小子。”它们这才安静下来,回到阴凉地里。爸爸知道如何安抚动物,他曾经对付过拼命挣扎的狐狸,用钳子卡住它们的脖子。爸爸对狗说话时,语调温和,叫门的声音却激奋欢快。“您好,太太。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员工,您今天有什么需要吗?”门打开了,他消失于门内。他不让我们跟着他,甚至连汽车都不让下。我们只得在等待中琢磨他在说些什么。在家里,有时为了逗妈妈笑,爸爸会假装自己身处一间农家厨房,摆出他的货样。“那么,现在请太太告诉我,您是否为寄生虫而烦恼?我指的是您孩子的头皮。提起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东西总让我们觉得有失体面,不过就连最好的人家,头皮上也难免会出现这种小东西。光用肥皂可不行,煤油又不是香水,气味可不好闻。可是我这儿有……”要不,他会说:“信我的话没错,我这样成天坐着开车的人最能 体会 这种了不起的药片的效力。润肠通便。老年人活动比过去少了,也常犯这毛病——您呢,老婆婆?”他会假装拿着一盒药片,在妈妈的鼻子底下来回晃悠,妈妈终于勉为其难地笑了起来。“他卖东西时不会真这么说吧,是吗?”我问。妈妈告诉我,爸爸当然不这么说,他是一位十足的绅士。

于是我们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拜访下去,到处都是破旧的汽车、抽水机、狗、灰色的谷仓、摇摇欲坠的板棚和再也转不起来的风车。即便男人们在田里干活,也肯定不在我们能看到的田里。孩子们正在很远的地方沿着干涸的河床玩耍或寻找黑莓,不然就躲在家里,从百叶窗的缝隙间窥探我们。车座已经被我们的汗水弄得滑溜溜的。我挑唆弟弟去按喇叭,其实是自己想按,但又不想挨骂。弟弟可不上这个当。我们玩起了“我看见” 的游戏,可是很难找到那么多颜色。灰色可以是谷仓、板棚、厕所和房屋;棕色是院子和田野;黑色或棕色则是狗。我尽力想从汽车那一块块色彩斑驳的锈迹中找出紫色或绿色;我还盯着门看,想从剥落的油漆中找到褐色或黄色。因为弟弟太小,不会拼字,我们没法玩更好玩的字母游戏。无论如何我们都玩不下去。弟弟硬说我选的颜色不公平,非要自己再来几轮不可。

有一户人家的门户尽数关闭,尽管有车停在院子里。爸爸又是敲门又是吹口哨,喊着:“喂!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上门啦!”可压根儿一点回应也没有。这所房子没有门廊,门前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倾斜的水泥板,爸爸正站在上面。他转过身搜寻起谷仓前的场院,谷仓里肯定没有任何干草,因为可以透过谷仓看见天空,最后他弯下身去拎起箱子。就在这时,楼上的一扇窗户开了,窗台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罐子,罐身一倾,里面的东西沿外墙泼了下来。窗户在爸爸头顶上方稍偏一些的地方,所以他身上只溅到一点。他从容不迫地拎起箱子走回汽车,但已经不吹口哨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对弟弟说。“是 尿 。”弟弟大笑不止。

爸爸发动汽车之前卷了一支烟点上。楼上的窗户已砰的一声关上,百叶窗也拉上了。我们始终连一张脸或一只手都没看见。“尿!尿!”弟弟欣喜若狂地唱着。“有人往下倒尿!”“这件事别告诉你妈妈,”爸爸说,“她可开不起这种玩笑。”“你的歌里有这件事吗?”弟弟想知道。爸爸说没有,不过他会看看能不能把它编进去。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我们已经不再往小道上拐了,可也没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去桑夏恩的路吗?”我问爸爸。他答道:“不,女士,不是。”“我们还在你的地盘里吗?”他摇了摇头。弟弟赞许地说:“我们开得可 了。”事实上,我们正在干涸的水坑中颠簸前行,弄得箱子里的瓶瓶罐罐全都碰撞在一起,发出充满希望的汩汩声。

另一条小道,另一栋房子,未经漆刷的房子被太阳晒成了银白色。

“我觉得我们已经出了你的地盘了。”

“没错。”

“那我们上这儿来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房前一个矮小、健壮的女人正收起摊在草地上漂白晾干的衣物。我们的车停下来时,她死死地盯着车看了一会儿,又弯腰拾起几条毛巾,塞到腋下抱着的衣物堆里,然后朝我们走来,问:“你们是迷路了吗?”她的语调平淡,既不表示欢迎,也不含有敌意。

爸爸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他回话说:“我想没迷路吧,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

“来我们这儿的沃克兄弟公司推销员是乔治·戈雷,”那个女人说,“离他上回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星期。哟,上帝!”她尖声叫道,“是你呀!”

“是我,和我上次照镜子的时候一个样。”爸爸说。那个女人把所有的毛巾都揽到身前紧紧抱住,像是肚子疼似的使劲往肚子上压。“我怎么都想不到会见到你。还跟我说你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

“你要是盼着见到乔治·戈雷的话,我很抱歉。”爸爸谦卑地说。

“你瞧我这身打扮,我正打算去收拾鸡窝呢。你大概以为这是借口,不过这是实话。我可不是每天都这副样子的。”她头戴一顶农夫草帽,阳光穿透草帽筛在她的脸上,身上是一件宽松、肮脏的印花罩衫,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车上是谁呀,本?不是你的孩子吧?”

“我希望他们是,我想他们也确实是。”爸爸说,并把我们的名字和岁数告诉了她。“来吧,你们可以下车了。这是诺拉·克罗宁小姐。诺拉,你最好告诉我还该不该称你为小姐,还是你已经在柴棚里藏了个丈夫了?”

“就算我有丈夫也不会把他藏在那儿的,本。”说着他们俩都大笑起来。她笑得突然,有点像是生气了。“你会觉得我穿得像个流浪汉,还不懂礼数,”她说,“快别在太阳底下晒着了。屋里凉快。”

我们穿过院子(“对不起,让你们从这个门进去,可是自爸爸下葬后前门就没开过,门一开,铰链恐怕就会掉下来”),上了台阶,走进厨房。这里果真凉快,屋顶高高的,百叶窗当然也拉着,这是一个干净、简朴、老旧的房间。屋里铺着的油毡破破烂烂的,打了蜡,有天竺葵盆栽、饮水桶和长柄勺,圆桌上铺着擦洗过的油布。尽管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各处都打扫、擦抹过,但还是隐约有一股淡淡的酸味——也许是抹布、锡勺或油布的味儿,也许是老太太身上的味儿,因为钟架下的安乐椅上确实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朝我们这边微微偏过头来,问道:“诺拉?有客人来了吗?”

“瞎了,”诺拉赶紧跟爸爸解释,接着又说,“你猜不出是谁来了,妈妈。听听他的声音。”

爸爸走到她的椅子跟前,弯下腰,满怀期待地说:“下午好,克罗宁太太。”

“本·乔丹,”老太太一点也不惊讶地说,“你可真有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你是不是出国了?”

爸爸和诺拉相互看了看。

“他结婚了,妈妈,”诺拉说话时愉悦欢快又咄咄逼人,“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了,就在这儿。”她把我们拽上前,让我们分别碰了碰老人那干燥、冰冷的手,同时依次向她告知了我们的名字。她瞎了!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盲人。她的双眼闭着,眼皮凹陷,见不到眼球的轮廓,只有空洞的眼窝。其中一侧眼窝中流下一滴银色的液体,是药水,或是奇迹般的眼泪。

“我去换件像样的衣服,”诺拉说,“你跟妈妈说会儿话吧。这对她是难得的高兴事。我们这儿很少有客人来,是不是,妈妈?”

“没有多少人认得这条路了,”老太太心平气和地说,“过去住在这儿的人,我们的老邻居,有的已经搬走了。”

“各处都一样。”爸爸说。

“你妻子在哪儿呢?”

“在家。她不太喜欢这么热的天,觉得不舒服。”

“哦。”这是乡下人、老年人的习惯。“哦”的意思是“是这样吗”,带着点格外客气和关心的口气。

诺拉穿着古巴跟的鞋子再次现身,咯噔咯噔地重步走下楼梯,来到厅里。她的裙子比妈妈所有的裙子都花哨,它是用一种轻飘飘的透明绉纱做的,棕色底子上有黄绿相间的花,袖口露出两臂。她的胳膊粗壮,曝晒在外的皮肤长满了黑色的小斑,像麻疹一样。她的一头鬈发短短的,又糙又黑,牙齿洁白结实。“我还头一回知道有绿色的罂粟花。”爸爸看着她的裙子说。

“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诺拉说,她一动就散发出浓烈的古龙香水味,说话的语调也随着服装一同变了,更随和更年轻了。“再说这也不是罂粟花,就是花儿。你去给我抽点清凉的水来,我给孩子们弄点东西喝。”她从碗架上取下一瓶沃克兄弟公司卖的橙子糖浆。

“你刚告诉我你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

“这是实话,诺拉。要是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汽车里我那两箱货样。我负责紧挨着你们南边的那片地区。”

“沃克兄弟公司?是真的吗?你给沃克兄弟公司卖货?”

“没错,太太。”

“我们一直听说你在邓甘嫩那边养狐狸。”

“过去是养狐狸,可是我干那行似乎运数已尽。”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干了多长时间的推销员了?”

“我们搬到了塔珀镇。我干这行,嗯,有那么两三个月了。这样还能糊口,不过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诺拉笑了。“我想能有这么份工作算你走运。伊莎贝尔的丈夫在布兰特福特,不知失业多长时间了。我看如果他最近还找不到什么工作,我就得把他们接到这儿来生活了。不瞒你说,我不怎么盼望他们来。我只能凑合着养活自己和妈妈。”

“伊莎贝尔嫁人了,”爸爸说,“缪丽尔也结婚了吗?”

“没有,她在西部教书,有五年没回家了。我想她假期里有比回家更有意思的事要做。我要是她也会这么干。”她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些照片展示给爸爸看。“这是伊莎贝尔的大小子,刚上学。这是小的,还坐在婴儿车里。这是伊莎贝尔和她的丈夫。这是缪丽尔。这是她和她室友一起照的。这是她以前交往的一个家伙和他的汽车。他在那边一家银行里工作。这是她的学校,有八个班。她教五年级。”爸爸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但我记得她上学那会儿很腼腆,我来看你的时候,半路让她搭过车,她一句话也不肯说,连天气很好都不肯说。”

“她早就不腼腆了。”

“你们在说谁?”老太太问。

“缪丽尔。我说她已经不腼腆了。”

“她去年夏天回来过。”

“不,妈妈,来的是伊莎贝尔。伊莎贝尔一家子去年夏天来的这儿。缪丽尔在西部。”

“我说的就是伊莎贝尔。”

过了不一会儿老太太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嘴巴张着。“请原谅她这么失礼。”诺拉说。“年纪大了。”她给她妈妈盖上一条针织毛毯,然后说我们可以到前屋去,在那儿说话不会打扰老太太。

爸爸说:“你们俩想不想到外头去玩玩?”

怎么玩呢?无论如何我宁可待在这儿。前屋比厨房有意思,虽然更空荡。屋里有一台留声机、一架风琴,墙上挂着一张圣母马利亚的画像,是用鲜艳的蓝色和粉色画的,她头上有一圈穗状的光环。马利亚是耶稣的妈妈,这点我起码还知道。我知道只有罗马天主教徒的家里才有这样的画,所以诺拉一定是天主教徒。我们认识的罗马天主教徒里没有一个熟人,没有熟到可以串门的程度。我想起以前在邓甘嫩,奶奶和特娜姑妈讲到谁是天主教徒时常说的话: 某某人不是咱一派的 。她们总是这么说。 她不是咱一派的 ,她们也会这么说诺拉的。

诺拉从风琴的顶上取出一个半满的瓶子,在她刚才和爸爸喝过橙子水的空杯子里倒了一些瓶子里的东西。

“你存这个是防着生病吧?”爸爸问。

“才不是呢,”诺拉说,“我从来不生病。这东西我存着就是存着。不过一瓶能顶好长时间,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喝。算你走运!”她和爸爸喝着那东西,我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是威士忌。和妈妈聊天时,她告诉我爸爸从来不喝威士忌。可是现在我明明看见他在喝。他喝着威士忌,还谈到一些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人。过了一会儿,话题转到我熟悉的一件事上。他讲起尿盆从窗外倒下来的事。“你想象一下,”他说,“我正尽情扯开嗓门喊。 喂,太太,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上门来了,有人在家吗 ?”他装出喊叫的样子,还怪模怪样地咧嘴笑着,等待着,高兴而期待地仰着头,然后——哎哟,他躲闪开,用胳膊抱着头,像是在求饶的模样(其实他刚才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我一直看着)。诺拉大笑起来,几乎跟我弟弟当时笑得一样凶。

“这不是真的!没一句是真的!”

“千真万确,小姐。沃克兄弟公司里也有英雄排名。我很高兴你觉得好笑。”爸爸认真地说。

我怯生生地请求他:“唱那首歌吧。”

“什么歌?难道你除了干这些事之外还成了歌唱家?”

爸爸有点窘迫,说道:“哦,就是我开车各处转时编的一首歌。编点顺口溜,好让我有点事干。”

但在几番请求下,爸爸真的唱了起来。他看着诺拉,一副既滑稽又抱歉的表情。诺拉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爸爸不得不停下来,等她笑过后再接着唱,因为她惹得爸爸也笑了起来。然后他又表演了几段推销员的各式套话。诺拉笑的时候,环抱的双臂紧紧挤压着她丰满的胸脯。“你是个疯子,”她说,“你就是个疯子。”她看见弟弟正探头往留声机里看,就跳起身走过去。“我们坐在这儿自顾自享受,却忘了管你,是不是很糟糕?”她说。“你想让我给你放张唱片,是不是?想不想听一张好听的唱片?会跳舞吗?我敢打赌你姐姐会,是不是?”

我说不会。“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竟然还不会跳舞!”诺拉说。“该学跳舞了。我敢打赌你跳舞的样子会很可爱。来,我放上一张以前我跳舞用的唱片。当年你爸爸跳舞的时候,也跟着这个曲子跳过。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会跳舞吧?他可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你们的爸爸!”

她放下留声机盖,出其不意地搂住我的腰,抓起我的另一只手,开始让我往后退。“就这样,人们就是这么跳舞的。跟着我。这只脚,看!一,一二。一,一二。很好,好极了,别看自己的脚!跟着我,这就对了,瞧,这多容易!你会跳得很好的!一,一二。一,一二。本,瞧你女儿在跳舞呢。” 在你紧紧搂着我的时候低声细语,在没人听得见我的地方低声细语 ……

我们在油毡地面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专心致志,又扬扬得意。诺拉哈哈地笑着,动作轻快,把我卷进她那莫名的狂喜之中,卷进她那混合着威士忌、古龙香水和汗水的体味之中。她腋下的衣服已经湿了,上唇边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挂在嘴角柔软的黑色汗毛上。她把我当作有悟性的学生,可我压根儿不是。她在爸爸跟前搂着我转圈,让我磕绊了一下。接着她放开了我,此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本,你来跟我跳。”

“这世上没人比我跳得更糟了,诺拉,你是知道的。”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现在会的。”

她站在爸爸面前,双臂松垂于身体两侧,期待着。她方才那令我感到窘迫又温暖的丰满胸脯,这会儿在宽松的花裙下一起一伏,肢体的运动和心情的喜悦令她容光焕发。

“本。”

爸爸低下头平静地说:“我不行,诺拉。”

于是她只好走过去取下唱片。“我可以一个人喝酒,可是我没法一个人跳舞,”她说,“除非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疯狂。”

“诺拉,”爸爸微笑着说,“你不疯狂。”

“留下来吃晚饭吧。”

“哦,不了。不能这么麻烦你。”

“不麻烦。我会很高兴的。”

“再说他们的妈妈会担心的,她会以为我们翻到沟里去了。”

“哦,好吧。”

“我们打扰了你好长时间了。”

“时间,”诺拉辛酸地说,“你还会再来吗?”

“能来我会来的。”爸爸说。

“带着孩子们,带着你的妻子一起来。”

“我会来的,”爸爸说,“能来我会来的。”

她送我们上车时爸爸说:“你也来看看我们,诺拉。我们就住在格罗夫街。往城里方向走的左手边,也就是北边,也就是贝克街往东,第二个门。”

诺拉没有重复这个地址。她穿着那件柔软而鲜艳的裙子站在车旁。她摸了摸挡泥板,在灰尘上留下一个无法被辨识的印记。

回家的路上爸爸没买冰激凌,也没买汽水,不过他在一家乡村小店里买了一袋甘草糖,跟我们分着吃了。 她不是咱一派的 ,我想着,这句话给了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悲凉之感,它阴暗、反常。爸爸没有嘱咐我回家不要提及此事,可当我看到他递给我们甘草糖时那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就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提的。威士忌,也许还有跳舞。不过不用担心弟弟,他注意不到什么,可能最多只记得瞎眼的老太太和圣母马利亚的画像。

“唱歌吧。”弟弟向爸爸要求道。但爸爸嗓音粗哑地说:“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没有能唱的歌了。你看着路,如果看见兔子的话就告诉我。”

于是爸爸开车,弟弟盯着路面寻找兔子,而在这傍晚最后的时光,我感觉爸爸的生命从此时的汽车里溯流回到了往昔。天色渐暗,变得陌生起来,犹如一片被施了魔法的风景,你看向它时,它显得亲切、平凡、熟悉,而你一旦转过身去,它便化作了你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东西,里面有万千种变幻的天气,和你想象不出的各种遥远。

我们快到塔珀镇时,天像往常一样有点阴沉。在休伦湖畔,夏天的晚上几乎总是如此。 ut44ivtq9lzkF7obgk/sRP8w1jvC8LHH+oobu1QtAw/Lr5NBB9X+xHIPQisq8q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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