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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狸猫和鹦鹉

唐朝人就已经开始讨论武则天和猫的关系了,甚至将武则天迁都洛阳和猫联系了起来。相关记载广泛见诸两《唐书》、《资治通鉴》《太平御览》《大唐新语》等文献,比如《旧唐书》记载:

永徽六年十月,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囚之别院。武昭仪令人皆缢杀之。……庶人良娣初囚,大骂曰:“愿阿武为老鼠,吾作猫儿,生生扼其喉!”武后怒,自是宫中不畜猫。……后则天频见王、萧二庶人披发沥血,如死时状。武后恶之,祷以巫祝,又移居蓬莱宫,复见,故多在东都。

在这则记载中,武则天被诅咒转世为老鼠,而她的政敌萧良娣自比猫儿,要生生扼其喉,故而武则天畏猫。有学者指出,此或与武则天属鼠有关 ——其实武则天并非戊子年(628)出生,并不属鼠。也有学者从隋朝和唐朝前期流行的猫鬼巫术入手,讨论武则天忌猫的原因 。武则天忌猫的证据除了上述《旧唐书》的记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面相:在政治光谱上,猫和李唐(狸猫的“狸”音近“李”)连在一起,而武则天的武家和鹦鹉连在一起,成为重要的政治标识和意识形态符号。

关于狸猫(李唐)和鹦鹉(武周)的政治譬喻,影响较大的是张 (约 660—740)的记载,其《朝野佥载》记有武则天调养猫儿与鹦鹉同食的故事云:

则天时,调猫儿与鹦鹉同器食,命御史彭先觉监,遍示百官及天下考使。传看未遍,猫儿饥,遂咬杀鹦鹉以餐之,则天甚愧。武者国姓,殆不祥之征也。 [1]

司马光等在编撰《资治通鉴》时,将这一故事收入,置于武则天长寿元年(692)五月条:

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

除此之外,《资治通鉴》还引用《朝野佥载》中一则跟鹦鹉有关的故事:

他日,(武则天)又谓仁杰曰:“朕梦大鹦鹉两翼皆折,何也?”对曰:“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太后由是无立承嗣、三思之意。

在武则天和狄仁杰的对话中,武周被比喻为一只鹦鹉,而武则天的两个儿子(中宗李显和睿宗李旦)是鹦鹉的两只翅膀

狸猫搏杀鹦鹉,象征着李唐战胜武周,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存在问题。文人对当时政治的记载往往会添入一些想象和夸大。张 对武则天操弄祥瑞的书写就充满着离奇的想象,相关的研究对此已有揭示。比如《朝野佥载》记载武则天大足元年(701)改元一事云:

则天好祯祥,拾遗朱前疑说梦云,则天发白更黑,齿落更生,即授都官郎中。司刑寺囚三百余人,秋分后无计可作,乃于圜狱外罗墙角边作圣人迹,长五尺。至夜半,三百人一时大叫。内使推问,云:“昨夜有圣人见,身长三丈,面作金色,云‘汝等并冤枉,不须怕惧。天子万年,即有恩赦放汝’。”把火照之,见有巨迹,即大赦天下,改为大足元年。

对于这条明显“伪造”的记载,司马光拒绝收入《资治通鉴》。《通鉴考异》指出,“改元在春不在秋,又无赦。今不取”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外部世界对宫廷政治的想象性描写有可能扭曲了真实的历史画面。

讲述的故事涉及武则天政权合法性的问题,且都创作于武则天倒台之后,那时政治环境已经变化,出现大量贬损武周政权的故事也是顺理成章。武则天登基的舆论工具之一《大云经疏》曾颁行全国,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张 最终写下来的故事或许参考了一些里面的内容。

不过早得多的《大云经疏》从未以狸猫象征李唐,更没有强调狸猫和鹦鹉的对立——《大云经疏》的基调不是以武周取代李唐,而是强调武则天才是李唐事业的继承人。武则天以鹦鹉自比,《大云经疏》有非常丰富的阐述 。举例如下:

第一,《大云经疏》引《中岳马先生谶》 云:“东海跃六传书鱼,西山飞一能言鸟,鱼鸟相依同一家,鼓鳞奋翼膺 (天)号。”这里用鲤鱼(“传书鱼”)暗喻李唐,而用鹦鹉(“能言鸟”)暗喻武家,强调李、武一家(“鱼鸟相依同一家”)。

第二,《大云经疏》引《中岳马先生谶》云:“戴冠鹦鹉子,真成不得欺。”然后解释道:“鹦鹉者,属神皇之姓也。不得欺者,言 (天)下之人皆须竭诚,不得欺负之义也。”此处《大云经疏》强调武则天是鹦鹉子,天下之人都要竭诚效忠,不得欺骗、背叛她。

第三,《大云经疏》又引《中岳马先生谶》云:“陇头一丛李,枝叶欲雕疏,风吹几欲倒,赖逢鹦鹉扶。”然后解释道:“鹦鹉者,应圣氏也,言诸虺作逆,几倾宗社,神皇重安三圣基业,故言赖逢鹦鹉扶也。”这里“诸虺”指的是 688 年起兵反抗武则天的李氏诸王,这些亲王起兵失败后被改姓“虺”。李唐自称陇西李氏,所以被称为“陇头一丛李”。这句谶言的字面意思就是:李家的基业快被风吹倒了,幸亏鹦鹉(武则天)来扶持。

细读《大云经疏》,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狸猫—鹦鹉”的敌对模式,而是“鲤鱼—鹦鹉”的合作模式,全文根本没出现将李唐比作狸猫的文字,甚至相反的,武则天在《大云经疏》中把自己比作狸猫。这还要从一件武则天称帝的核心谶铭说起。

垂拱四年(688)六月,“得瑞石于汜水” 。七月,“改汜水为广武” 。汜水在今天洛阳东边的成皋,因为发现了瑞石,被改名为广武。这块瑞石,就是有名的《广武铭》。第二年年初,广武铭碑被安放在天堂脚下。《广武铭》对武则天的意义重大,所以在 690 年左右薛怀义等人造《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时就把《广武铭》的文字引用其中:

发我铭者小人,读我铭者圣 (君)。非豹非狼,王在洛阳。大王三二铭乃见,黄衣君子称万岁,土德之人王最昌,田舍老公莫颠狂。离猫为你守四方,三六 (年)少唱唐唐,次第还歌武媚娘。莫远走,莫高飞:端坐中心不用移。东南西北埊(地),圣道远光被;化佛从空来,摩顶为受记。光宅四 (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千世不移宗,十八成君子。

这些带有明显本土政治语言的谶文,从各种似是而非的角度论证武则天上台的合法性。其中“离猫为你守四方,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歌武媚娘”一句里所谓的“离猫”,指的并不是李唐,而是武则天自己——《唐唐》和《武媚娘》都是当时的流行乐曲——暗指李唐之后就是武则天统治天下,她像狸猫一样为万民守卫四方。对此《大云经疏》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离猫为你守四方”者,《易》曰“离者,明也”,位在南方,又是中女,属神皇南面而临 (天)下,又是文明之应也。猫者,武之象,武属圣氏也。

这里的“离”,指的是八卦中的“离”卦。这里通过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进行了多重暗示:

(1)离卦,在六亲里面指中女。另有巽指长女、兑指小女。武则天在自己家排行第二,正是中女。

(2)离卦,在事物中象征火、文明、文化,当时年号有“文明”,所以是“文明”之应。

图8 敦煌S.2658《大云经疏》。这是武则天上台重要的政治宣传文件,是杂糅了佛经与阴阳谶纬的产物。

(3)离,方位为南,武则天面南君临天下。

后来武则天改名“曌”,其实也有离卦的意涵在里面,和《大云经疏》宣传的基调是一致的。不论是六亲关系、年号,还是方位,都指向了武则天,可以说,《广武铭》里的这句谶言被“巧妙”地解释成了武则天上台的预兆。不写“狸猫”而作“离猫”,用意也正在于此。把“狸”附会为李唐皇室的“李”,在《大云经疏》中从未出现,当属后来传播中民间再造的内容。

武则天又为何用猫来形容自己呢?《大云经疏》所谓“猫者,武(虎)之象”就是一句直白的表达:猫长的就是老虎的样子。也是告诉民众:猫,就是虎,虎就是武——唐代以“武”避太祖李虎之讳。同时“虎”也是《广武铭》中的一句字谜“非豹非狼”的谜底。这也是当时民众能够理解的一般常识。如此一来,《广武铭》提到的为大家守卫四方的“离猫”,不论是“离”这个角度,还是“猫”这个角度,都指向了武则天。

李唐则逐渐与“传书鱼”联系在一起。唐景龙年间有民谣曰:“可怜圣善寺,身着绿毛衣。牵来河里饮,踏杀鲤鱼儿。” [2] 《朝野佥载》于此条谶谣后说明,此应指中宗之子谯王李重福从均州入东都作乱,败走投洛水而死一事。这里仍用“鲤鱼儿”指代李重福。鲤既为李,故需从国家层次上加以神圣化。玄宗曾于开元三年二月和开元十九年正月两次下令“禁断天下采捕鲤鱼”。

698 年之前,围绕着到底谁来继承皇位展开了非常激烈的斗争。那些忠于李唐的大臣实际上拥护的是相王李旦,武家子弟则以武承嗣为首,双方斗争激烈。面对这种局面,武则天想搞平衡,把被流放在外地十五年的李显召回京师——这个儿子已经远离中央十几年,势单力薄,易于控制。这是政治妥协的结果。

但李家和武家的裂痕并不容易弥合。圣历元年(698)三月,中宗从房陵回到洛阳。八月,武家的继承人武承嗣因为争夺皇位继承权失败,郁郁而终。九月,皇嗣李旦请逊位于李显,李显被立为皇太子。虽然换了皇太子,但是政治结构还是没有变化,李家和武家还是互相攻击。圣历二年(699)秋七月,武则天以自己年事已高,担心皇太子、相王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不协,令立誓文于明堂。

圣历三年(700)正月,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吉顼被贬为安固县尉。吉顼有干略,得到武则天赏识,曾是其心腹。后来因为当着武则天的面,与武则天的侄子武懿宗争功,还被诸武指控支持中宗,而被贬官。

辞日,得召见,(吉顼)涕泣言曰:“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太后命之坐,问之,顼曰:“合水土为泥,有争乎?”太后曰:“无之。”又曰:“分半为佛,半为天尊,有争乎?”曰:“有争矣。”顼顿首曰:“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为王,此陛下驱之使他日必争,两不得安也。”太后曰:“朕亦知之。然业已如是,不可何如。”

可见武则天自己也知道融合李、武为一家只是一厢情愿,但是也别无他法了。

20 世纪 50 年代,陈寅恪在《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中首先提出,武则天已将李武两家组织“成为一牢固集团”,而“武后政治势力所以久而不衰之故,盖混合李武两家为一体,已令忠于李者亦甚难不忠于武矣” 。20 世纪 80 年代,黄永年先生又提出一个“李武政权”的概念,认为武则天已把“武、李两家融为一体,形成一个以李氏居虚名,武氏掌实权的李武政权” 。从政治现实来推断,李家和武家从来就没有能够真正地融合在一起,在权力面前,他们的矛盾是不可化解的。

武则天对中宗女儿们的婚姻做了精心的安排,希望通过联姻的方式达到融合一体的目的——同时中宗也有拉拢武、韦势力的需要。中宗共八女,其中有六人嫁给了武、韦子弟:新都公主嫁武延晖、定安公主嫁韦濯、永泰公主嫁武延基、安乐公主嫁武崇训(武崇训死后嫁武延秀)、成安公主嫁韦捷、永寿公主嫁韦鐬。中宗完全贯彻了武则天的旨意,对他这种没有政治根基的皇帝来说,武家是可以扶持、巩固自己皇权的助力。与李显不同,相王李旦的十一个女儿没有一个嫁给武、韦子弟。李旦对武家可以说有深仇大恨,一即位,便“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爵谥,斫棺暴尸,平其坟墓” 。融合李、武,终归是昙花一现。

[1] 撰,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卷 5,第 117 页。

[2] (唐) 张 撰,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卷 1,第 10 页。 gBXs5TtoxBu762rzTb5XQlyGwohpjzdNfk0WduGFyeAaU36xjhoUBD6Ej3gLc1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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